他这样说, 她总该觉得有面子,不会难堪了吧
少年人眸光黑沉, 里面涌动着认真, 还有一点艰涩的令人难以看清的东西。
陈宝音与他对视片刻,移开目光,转头看向前方的河面。这会儿没风了, 河面上十分平静, 没有一丝涟漪“曹铉。”
她说道“我不是徐四了。”
她是陈宝音,农户的女儿。她不是徐四, 不姓徐,不是侯府千金,没有尊贵的地位和鲜亮的生活。
“而且,我不委屈。”她转过头,眼神认真地回望他,“我是陈宝音, 我就该生活在这里,之前的十五年, 是一个错误, 而我没有委屈过。”
“真要论起来, 委屈的是那一位。”她道。
徐琳琅才是委屈的那个。
一个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本该过着锦衣玉食、仆婢成群的生活。却因为下人的算计,跟她这个农户的女儿掉了包, 在乡下生活了十五年。
徐琳琅损失了很多, 相对而言,陈宝音是占便宜的那个。她受到了本不属于她的教育, 开拓了不属于一个农女的眼界, 更不用说奢靡的生活了。
不过, 陈宝音不觉得亏欠徐琳琅就是了。因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跟她没关系,也跟陈家没关系。是孙嬷嬷对侯夫人有怨恨,故意调换了她的女儿,又在十五年后,有意提起,将这件事扯出来。
陈宝音差点就死了。如果不是侯夫人心软,她就被打死了,跟孙嬷嬷一起。
“徐四宝音。”第一次,曹铉念出她的名字,手指蜷了蜷,“刚才我是逗你的。”
陈宝音没有恼怒,没有不快,抬起眼睛,很安静地看着他。
曹铉不是她的仇人。这么多年,虽然两人不对付,但也只是不对付而已。论起来,两人是没仇的。
而她经历这番变故,更加分得清,谁是自己人,谁是不相干的人。
“我不让你当丫鬟。”曹铉认真地说道,“我给你安排别的身份,保你衣食无忧。”
让她当丫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但也是一句戏言而已。
逗逗她就得了,他不会真的让她在身边当丫鬟。她哪做得来这种事
他会安排信得过的人,收她做义女,让她继续做小姐,衣食无忧。在乡下做一个农女,穿粗糙的衣裳,吃粗糙的饭,曹铉看不下去。
注视他良久,陈宝音扑哧一笑“曹铉,你是我爹吗”
曹铉愕然,张大嘴巴看着她。随即,恼羞成怒起来“你”
他好心好意的
“哈哈哈”陈宝音像从前那样,张扬恣意地笑起来。眉眼飞扬,表情灿烂。直笑到曹铉脸色不佳,看上去要跟她干架,才慢慢止了笑。
她眼里亮晶晶的,神色逐渐温柔下来“小公爷,谢谢你。”
她不叫他的名字了,改叫他小公爷,这意味着什么,曹铉很清楚。他抿着唇,不言语。
“谢谢你来看我。”陈宝音又笑了一下,“但我如今,还不错。”知道他不相信,她面向重新荡起涟漪的河面,“我娘很疼我。我爹,我哥哥嫂子,都是好人。侄子侄女也可爱。”
不管他想给她安排什么样的生活,陈宝音都不觉得会比现在好。
倒是曹铉听了她的话,面色古怪“侄子侄女可爱”他是知道,她有多讨厌小孩的。就像她还是徐四的时候,几个亲侄子侄女,也没见她多喜欢。
“是,可爱。”陈宝音认真点头。
兰兰很可爱,孝顺母亲,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体贴母亲,是个至真至孝的孩子。
金来稚气又理想远大,为了吃肉,愿意刻苦读书。
银来是个小跟屁虫,小小的
人儿,支使他干什么都乐意。
陈宝音记得,在侯府的时候,大哥哥的女儿,五岁就懂得往姨娘的茶里放巴豆了。二哥哥的儿子,七岁就敢在兄弟的马车上动手脚了。
她不敢跟他们亲近,也不敢跟他们玩耍,从来都是离得远远的。当侯夫人问她,两位哥哥待她亲近,她怎么对侄子侄女们不亲近她只得回答说,不喜欢小孩子。
风吹过两人之间,带动衣袍卷动。曹铉看清了她的坚定,叹了口气,抓抓头发“算我白来。”
陈宝音笑道“不让你白来。走,你跟我回去,我抓豆子给你吃。”
“什么豆子”曹铉问。
陈宝音一边往岸上走,一边道“我娘给我做的零嘴儿,炒豆子。我可宝贝着,侄子侄女都舍不得给吃。非得背书背得好,才给一小把。”
这么金贵曹铉在意起来了,大步迈上岸,道“那我要尝尝。”又问她,“你侄子侄女读书了”
陈家有银钱送孩子读书难道是徐家给的银子他这样想着,就听陈宝音道“我教的。”
哦。曹铉点点头,明白了,立刻嘲笑道“你那点儿墨水,别误人子弟了。”
气得陈宝音飞起一脚,踹他屁股“我学问很好”一开始,她也是认真读过书的。
而且,不是买了书吗她时常温习的她还指着金来有出息,怎么会误了他
曹铉哈哈一笑,往旁边一躲“踢不着”
气得陈宝音捡了根树枝,一手提裙摆,追着他抽。
此刻,陈家小院外面。
顾亭远背着书箱,站在篱笆门口。等杜金花出来后,立刻拱手作揖“大娘。”
“你咋来了。”杜金花走出来,站在他跟前,眉眼平平,上下打量他。
有几日没见着他了。
上回还嫌弃他来的太勤,这就好几日不见他了。
想到他请陈媒婆来说媒,当时杜金花心里犹豫,觉着宝丫儿嫁给他吃亏。今日再看他,单薄的身量,有些绵软的性子,不由得心灰。
就他这样,咋保护宝丫儿瞧瞧那个,京城来的那个,一看就不好惹,一拳头能打飞顾亭远三个。他都自顾不暇,咋能护住宝丫儿
“我来给陈小姐送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岳母看上去心情低落,顾亭远试探着问,“大娘,我看您似乎有烦心事”
可不吗杜金花心说。眼皮抬了抬,她问“你来送啥”
顾亭远见岳母不说,便没再问,取下书箱,从中取出两个纸包,捧在手心里递过去“一包是点心,桂花糕和豌豆黄,是给陈小姐的。一包是干菊花和冰糖,是给您的。”
杜金花正要伸手接,闻言顿住了“啥给我的”
“是。”顾亭远回答,“秋季干燥,您用干菊花和冰糖煮水喝,除干降燥,清口润肺。”
这杜金花抿抿唇,登时有些不自在。这孩子,还挺心细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书生有心讨好,杜金花便摆不出一张丧气脸,眼神慈和了些,接过道“你有心了。”
干菊花还不说,冰糖好贵的。这一小包,也得不少钱。
“没什么。”顾亭远笑笑,好似不经意间随口说出,“我刚给人画了幅画,对方给了我五两银子润笔费。”
啥杜金花眼睛睁大,不自觉拔高声音“你再说一遍”
顾亭远仍是笑着,只是笑容大了两分“是镇上一位员外,他请我为家中老太太画像。”挣了钱,如何能藏着掖着不说呢不说出来,岳母怎么知道他能养得起宝音
“我画好后,王员外很满意,便予我五两润笔费。”说完,补充一句,“桂花糕,也是他赠我的。”
杜金花手抖着,老天爷哟
不公平,这不公平啊她宝丫儿教一群熊孩子,辛苦一整年,才得六两银子这家伙,这弱不禁风,风一吹就跑,单薄孱弱的书生,画一幅画就五两银子
她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不是蒙我吧”
“不敢,不敢。”顾亭远忙道,“晚辈不敢欺瞒您。”
要这么说,杜金花还是有点信的。毕竟,她见过顾亭远给闺女画的牡丹,是真的挺好的。
五两五两哟她眼神变得稀罕起来,开始觉得他孱弱些、还没考取功名,也不是那么不妥当了他这么能挣钱,让他多画几幅画,买个仆人,伺候宝丫儿不就成了
就是一辈子考不上举人,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杜金花只想宝丫儿嫁人后,过得好一点儿。别的,没那么要紧。
“大娘,陈小姐在吗”见岳母看自己的眼神慈爱了些,顾亭远鼓起勇气问道。
杜金花一下子拉长了脸。一半是因为他,另一半是因为闺女被人叫走了。
“不在。”她刚想说。
不远处却传来少年嘎嘎的粗嗓子,笑得欢实,叫人听着只觉不正经。
杜金花立刻看去,只见红衣少年跟宝丫儿前后走来,少年在前面,长手长脚的,矫健的像个猴儿,闺女在后面,手里拿着根树枝,不知少年说了什么,她忍无可忍一般,抽他一记。
老天爷哟宝丫儿可不敢抽人家啊杜金花第一反应。
老天爷哟吓死她了,原来不是找茬的,是宝丫儿的朋友,来找她玩的。杜金花的第二反应。
一旁,顾亭远看见这一幕,瞳仁紧缩。心里像打翻了醋瓶,不觉握紧书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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