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明蕊殿静默无声。
李贵伏跪在地, 似是不可置信“主、主子”
他现在真真觉得,裴晏被那黑熊伤得不轻,脑子摔伤了,才对那长安郡主那般在意。
心口慌乱, 余光瞥见裴晏沾满鲜血的一双手, 李贵再等不及, 连滚带爬往门口去, 欲唤人找太医来。
恰就在此时, 宫门传出小宫人的通报,洪太医来了。
李贵忙起身迎了出去, 躬着身子, 一五一十将裴晏的近况告知。
“五皇子伤到了手”
洪太医沉下脸,脚步愈发地快,转过影壁,远远看见窗下坐着一人。
他弯腰进屋,拱手请安“下官见过五皇子。”
寝殿安静, 身侧置着一张嵌理石方桌,旁边还有两张南官帽椅。
裴晏轻倚榻上, 一言不发。
右手手心沾了血, 血珠子一点点往下掉落,李贵终忍不住, 疯狂用眼神暗示“主子, 洪太医是太子殿下请来的。”
洪太医身后站着太子和沈鸾, 裴晏这般,未免不给那二位的面子。
“太子”
裴晏低喃,忽的轻笑一声,那笑声轻而淡, 稍纵即逝。
前世裴仪能瞒天过海将沈鸾带出宫,可没少得这位洪太医的帮助。裴晏带兵前去抓人,那洪太医还在福安堂为幼童把脉。
见了裴晏,知晓东窗事发,他仍不卑不亢,拱手作揖“陛下,可否容下官写完这药方子,这孩子可怜,还是当时长安郡主送到这的,否则定性命不保。”
天下可怜人比比皆是,如过眼云烟,裴晏并不在乎。然“长安郡主”这四字,却牢牢踩中他的命脉。
裴晏高立于马背上,垂首睥睨那被姓洪的牢牢护在身后的小孩一眼,皮肤黝黑,骨瘦如柴,也不知身上有哪点好的,竟入得沈鸾的眼。
往事历历在目,裴晏走神间隙,李贵后脊已沁出细汗“主子,太医还等着,您”
裴晏终回神,伸出手,任由洪太医为自己包扎伤处。
洪太医拿银针细细挑去裴晏掌心的碎片,又拿纱布紧紧裹住“切记伤口不能碰水,若沾了水,可就落下病根了。”
李贵躬身,又递了两对金锞子“劳洪太医走这一趟。”
洪太医笑着接过“五皇子客气了。”
冬日日短,只一盏茶功,天色已然暗下。
裴晏一改先前的淡漠疏离,朝洪太医拱手“先前是我失礼,望洪太医莫放在心上。”
洪太医慌忙掀袍,半跪在地上“下官不敢。”
裴晏伸手,虚虚将人扶起,又轻咳两声“皇兄待人宽厚,礼贤下士,连我这样的人”
裴晏面露悲怆。
洪太医“五皇子乃皇子,是天下何等尊贵之人,怎可妄自菲薄”
裴晏弯唇,视线似有若无在洪太医脸上掠过。
宫中人人皆知,洪太医最是识时务、见风使舵一人,从不结党营私,平生所爱,不过金银二字。
然就这样一个人,被抓捕进了诏狱,连着受了三日酷刑,也不肯透露沈鸾半个字,不肯透露半点裴仪的下落。
裴晏敛去唇角笑意,只淡声“洪太医不必安慰我,这深宫红墙,也就皇兄记得我一二。我昏迷二月有余,还未前去东宫请安。”
裴晏眯眼打量洪太医,“皇兄最近,身子可还康健”
“五皇子放心,太子殿下身子无恙,只今日天寒,长安郡主不放心,故让下官前去请平安脉。”
“长安郡主。”
沈鸾。
裴晏低喃,眉宇极快掠过几分阴翳。
沈鸾就那么担心那个病秧子,明明什么事也无,还得火急火燎让太医前去。
喉结滚动,裴晏竭力压抑怒气“郡主最近可还好”
直至送了洪太医出宫,李贵仍是一副神游天外之样。
好几次,裴晏抬眸,都对上李贵悄悄打量自己的眼神。
裴晏接过宫人递来的西湖龙井,漫不经心道“有话要说”
“主子。”李贵期期艾艾,拿眼细细看裴晏,“您方才问那长安郡主,是要作甚”
裴晏往日和沈鸾势同水火,好几次,还想置沈鸾于死地,怎么一觉醒来竟变了个人似的。
李贵愁容满面,有点担心裴晏是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上了身。
“我以前很讨厌沈鸾”裴晏拢眉沉吟,忽的出了声。
李贵点头如捣蒜“主子不喜那长安郡主已久。说来也怪,那长安郡主的箭术明明不是主子所教,然她拉弓的姿势,却和主子是一样的”
话犹未了,忽听哐当一声,裴晏手中的茶杯再次落地。
李贵急红了眼,深怕裴晏再次受伤,欲跪下收拾。
裴晏伸手拦住,手上还包扎着厚重的纱布,裴晏喑哑着嗓子,一字一顿。
“你说她的箭术怎么了”
李贵被他表情吓坏“主子忘了吗,先前秋狝,长安郡主拉弓姿势几乎和主子一样,三箭连中靶心。”
不仅如此,沈鸾连拉弓前的小动作,都和裴晏一模一样。
攥着李贵衣袖的手指轻轻发抖,裴晏瞳孔紧缩,难以置信一样。
他怎么可能忘了。
沈鸾的箭术,是他亲自教的。
彼时天高秋长,沈鸾握着御赐的龙骨弓,兴冲冲跑至裴晏身前。
“阿珩阿珩,你教我骑射好不好”
“阿珩,我若是学会了,你可否答应我一事”
“阿珩,我今日听说,古来下聘,都需猎得大雁一对,你能不能”
沈鸾虽天生聪慧,又是将门之女,然她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实在不宜与凛冽西风为伴。只在猎场上练了两日,回去后沈鸾整整在榻上躺了半个月。
长安郡主骄纵,裴晏本想着她此番定是知难而退,不曾想病好后,沈鸾又握着弓箭,重寻了来。
过往如云烟,裴晏垂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虽包着纱布,然仍难掩底下的累累伤痕。
莫非,沈鸾她也同自己一般,有前世的记忆
裴晏陷入沉思。
天渐渐冷了。
昨夜又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大雪如席,四面如粉妆玉砌。
沈鸾着一件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头上罩着雪帽,怀里抱一个小手炉。
就这般,仍觉得侵肌入骨,冷得厉害。
出了暖阁,冷风一吹,沈鸾立刻哆嗦着往后退,想着今日找何借口不去南书房。
这样的天,就该在熏笼边上睡大觉,怎的还要去念书。
绿萼似发觉沈鸾心思,笑着睨她两眼“郡主,昨儿你可早早睡下了,今日必得去上学,不能再说犯困了。”
沈鸾委屈巴巴“太冷了,我写字打颤儿。”
“净胡说,南书房烧着地龙,哪能真冷了郡主再者,年年天冷,总不能一入冬,大家都不用写字了,光睡觉就行”绿萼头头是道念叨。
沈鸾捂着耳朵。
不听不听,绿萼念经。
绿萼无奈,只能细细交待跟随的宫人一番,让好生看着沈鸾点,免得受凉。
茯苓在一旁,捂嘴偷笑,连应了好几声好好好,方搀扶着沈鸾上了轿子。
轿子精致宽敞,铺了厚厚的大狼皮褥,踩上去柔软舒适。
沈鸾哈欠连连,未至南书房,又沉沉睡去,茯苓连唤了好几声,沈鸾方悠悠转醒。
茯苓叹气“郡主以后,再不能熬夜了。定是先前夜夜绣香囊,如今方这般精神倦怠。”
沈鸾轻嗯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见,只浑浑噩噩跟着茯苓进了南书房。
幸而南书房早早烧了地龙,暖香扑鼻,香气阵阵。
梦游似的走到自己位置上,忽的抬眸,猝不及防撞见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沈鸾驻足。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裴晏。
前几日自己才将人赶出蓬莱殿,沈鸾可不觉得来者良善。
她皱眉,幸而自己位置靠前,看不见裴晏。
加之她有一通病,一看书就犯困,自然不曾留意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
然和她坐同一侧的裴仪,却频频往后瞧。
“真是稀奇,五弟早课竟一直盯着你看。”
下了学,裴仪带着紫苏,步履匆匆行至沈鸾身侧,她幸灾乐祸,“总不会是记恨你前几日将他赶出蓬莱殿吧”
轿子在宫门口候着,自南书房出来,还需再走一段脚程。
天冷,沈鸾不爱说话,一张白净小脸掩在雪帽之下,连声音都是懒懒的“兴许是吧。”
裴仪“五弟不是刚醒,他作甚么得罪你了”
能将皇子赶出宫,普天之下也就沈鸾有这个胆子。
沈鸾依然懒懒“没有吧。”
裴仪狐疑“不对劲你们关系不睦,他为什么醒来第一个去找你”
沈鸾闷闷“不知道。”
任凭裴仪说什么,沈鸾都面无表情,只“嗯”“哦”,顶多回一个不知道。
裴仪打听消息失败,本朝堂堂三公主,却惨遭沈鸾敷衍。
她气急,直越过沈鸾面前,张开双臂将人拦下“沈鸾,你不是睡了一整个早上吗,怎的还这么困”
她凑近瞧,发髻上的宝蓝吐翠孔雀吊钗随之往前晃了一晃。
沈鸾轻轻眨了眨眼“你”
裴仪闻之一笑,手抚孔雀吊钗轻站直身子“我就知道,你定觉得我这个发钗好看。”
打探消息是虚,炫耀自己的新发钗是真。
裴仪笑靥如花“可惜这发钗全天下只有一支,你就算喜欢,也无益。”
她轻瞥沈鸾发上的镂空雕花水晶钗,禁不住皱眉“你这戴的什么,如此简陋”
沈鸾慢吞吞“阿衡送的。”
裴仪皱眉“皇兄是在做甚么,这也送得出手”
先前说了这么会话,沈鸾的困意早就消失殆尽,她轻将水晶发钗摘下,置于手中把玩。
“阿衡做的,样式虽简单,然我却喜欢得紧。”
裴仪一时语塞,先前未留意,这会才发现,那发钗虽简单,然做工却极为繁琐。
若不是经验老道的师傅,恐怕得花上三月有余。
沈鸾声音极轻,笑着验证裴仪的猜测。
“确实是花了三月。”她笑笑,“待日后有人肯花上三两月功夫,只为做一支发钗哄三公主高兴,想来三公主也会觉得这发钗举世无双,价值连城。”
裴仪仿佛当众吃了一大盆山楂,牙酸。
她咬牙切齿“就算是皇兄亲手做的,你也不必说得如此”
总归留了面子,没将“恶心”二字道出。
她深吸口气,总觉得自己每次输给沈鸾,都是因脸皮没沈鸾厚。
“何况,这天下爱慕我的人那么多,你怎知就没人肯花上一两个月,只为我做一支发钗”
裴仪仰着头,神情笃定,好似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一样。
沈鸾盯着人瞧,眼都不眨“你说的,不会是齐国公的孙子吧”
裴仪错愕“你怎么知道”
她惊呼,“沈鸾,我宫中有你的人你监听我”
沈鸾口中的齐公子,是静妃最近相中的。齐公子家世显赫,人长得清俊,还是探花郎。最最最重要的是,他身边无一个侍妾。
听闻齐国公家教森严,齐公子房中只有小厮,并无丫鬟,作风清白坦荡。
静妃对此甚是满意,只想着等一日天晴,邀齐夫人到宫中叙叙家常,顺便让两个孩子见见。
然这事静妃只和裴仪悄悄提过一次,沈鸾怎的这么快就得知
裴仪暗暗咬牙,她宫中果然不干净。
沈鸾不以为然,大方承认“这有何稀奇,难不成蓬莱殿没你的人”
裴仪瞬间哑口无言“我”
论口舌之战,她终究比不上沈鸾,只得讪讪垂首“你方才那话,是何意”
她可不见得,沈鸾有这般闲情逸致,会突然提起这事。
四下无人,只余回廊下影子相随。。
回廊曲折逶迤,沈鸾悄声凑近裴仪耳边,抬袖挡住双唇“齐公子确实没有侍妾,也没有丫鬟。”
裴仪轻蹙柳眉“那你适才还说”
沈鸾不疾不徐“不过他在江南,有一私生子。那孩子的母亲难产去世,齐家家教森严,他不敢将孩子带回家,遂将人安置在江南。齐公子没侍妾,是因为对那女子恋恋不忘。”
此时孩子小,且裴仪还未进门。待日后她成了齐家妇,那孩子找上门,恐不是一件容易事。
裴仪皱眉,难得和沈鸾掏心窝子“我对那齐公子倒没什么意思。若是他已有一子,且心中有人”
裴仪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若真是如此,那他们婚后,也可各顽各的,互不干扰,正好她也不喜欢生儿育女。
裴仪抚掌“若真是如此,那倒也不差。”
沈鸾瞪她一眼“你若真想各顽各的,只需待建了公主府,在府中豢养面首便是,何需这般麻烦”
本朝民风开放,前朝就有一公主在府中养了数百个男子,个个气宇轩昂,超凡脱俗。
裴仪眼睛都亮了,抚掌称笑“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沈鸾笑弯眼“且天下男子之多,也不一定非要京中的。西北民风彪悍,然男子高大威猛。江南水乡,男子却多温润如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裴仪皱眉,忽的陷入两难“江南男子多通乐律,擅工画文墨,我总不可能都将他们招进公主府。”
沈鸾笑睨她一眼“为何要将他们都招进公主府若有百人通乐律,你只需让他们当众表演一番,挑十来个自己喜欢的就是。”
裴仪心花怒放“妙哉这法子好”
两人旁若无人说着小话,笑声连连。
茯苓和紫苏身为宫中一等大宫女,却是面面相觑,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果真这两小祖宗就不该凑到一处。
都是未出阁的女子,怎的说起这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茯苓简直没眼看,抬头望天,假装自己是聋子。
难得见沈鸾和裴仪二人其乐融融,没有针锋相对。
雪天路滑,茯苓小心服侍沈鸾走下台阶“奴婢还是第一回见郡主和公主这般,怪道郡主会将齐公子的事告知公主。”
这事齐公子捂得严实,沈鸾还是找了裴煜帮忙。
闻得沈鸾好奇齐家公子,裴煜险些吓一跳,以为沈鸾另有心上人。
因为这事,还被沈鸾捶了一通。
她心中只有她的阿衡一人,何来的移情别恋。
茯苓抿唇笑“原来郡主也盼着公主好。”
话音甫落,忽见沈鸾剜自己一眼,眼波流转“我何曾盼着她好了”
她昂首,往雪地上轻点了一点。
“这天不好走路,若是裴仪在路上摔一跤,我兴许还会笑一两声,然她若是真进了火坑”
沈鸾却不可能笑得出来。
若真有那样一日,裴仪所嫁并非良人,那人胆大妄为,敢对当朝三公主不敬,亦或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
沈鸾冷笑,那她可能不介意叫裴仪成了寡妇。
茯苓愈发不解“奴婢不明白。”
沈鸾脸上冷意消散,只笑着摇头“不明白也无妨,左右我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进火坑的。”
茯苓琢磨半晌,仍不解,遂放弃,只跟着笑“奴婢愚钝,虽不解郡主这话,然郡主心中所念之人”
茯苓笑睨一眼沈鸾手中紧攥的镂空雕花水晶钗,满脸堆笑,“奴婢却是明明白白的。”
揶揄尽显。
沈鸾闹红了脸,气得捶人“你这小蹄子,竟连我也敢取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茯苓摇头,直呼“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又叫沈鸾饶了自己。
沈鸾哪敢依,自己追了几步,又嫌累,越性不追了。
左右她本就喜欢裴衡,何须这样遮遮掩掩。
“我心中所念,自然是阿衡。”沈鸾垂首敛眸,盯着自己手中的镂空雕花水晶发钗出神。
那发钗做工复杂,镂空之处皆是裴衡亲手所雕,因这个,裴衡没少弄伤手。
沈鸾双颊泛起红晕,女孩子家羞赧态尽显。
“他那么好的一人,我心里自是喜欢得紧。”
沈鸾一双柳眉轻蹙,颇为苦恼,“可惜我不如他手巧,到现在连香囊也不曾学会。茯苓,你说我的嫁衣什么时候才能”
低头走着路,甫一穿过影壁,将将行至宫门口时,沈鸾忽的迎面撞上一人。
她小小惊呼一声,下意识往后退开两三步。
手中紧攥的镂空雕花水晶发钗不小心滑落在地。
发钗掉落,碎成两半。
沈鸾瞪圆了眼。
震惊未从眼底退散,忽的,那人竟还胆大包天,上前握住她右手。
掌心灼热,那人手指修长,力道极大。
似是在确认着什么。
“大胆”
沈鸾怒不可遏,高高扬高手臂,反手给了那人一巴掌。
长安郡主身份尊贵,还未曾有人如此轻浮,竟狗胆包天到这种地步,敢在宫中做出这等似登徒子之事。
耳光响亮,落在白日雪地中,愈发的突兀。
手心滚烫,隐隐作疼,兴许还有红肿。
沈鸾顾不得细看,广袖拂开。
她突然对上一双深邃黑眸。
沈鸾半眯起眼,细细打量眼前如松柏笔直的男子,她轻哂“裴、晏。”
声音咬牙发出,可见怒气更甚。
裴晏面不改色,嗯了声。
好似适才挨了一巴掌的人不是自己。
他神情依旧淡淡,无人知晓他内心此刻的惊涛骇浪。
沈鸾一双纤纤素手白皙光滑,无一点薄茧,更没有前世苦练箭术留下的凹痕。
女子哪有不爱美的,沈鸾更是讲究,洗澡水用的花瓣都得当日日出之时采摘的新鲜花卉,平日所用之水,也是挑夫自山上取来的纯净之水。
故而当苦练三月箭术,发现自己手心起了薄薄一层茧子,沈鸾几乎崩溃,两天吃不下半颗米粒。
幸而洪太医及时献出一小罐祖传药膏,相传只需涂抹上一月,素手即可和从前那般。
那药膏确有奇效,然沈鸾手指拉弓留下的浅浅凹痕,却并未消退。
而此时此刻,眼前的沈鸾一双柔荑细腻如雪,根本无苦练箭术留下的凹痕。
加之去年秋狝,沈鸾的箭术并无半点长进。
裴晏心口起伏万分,他视线紧紧盯着沈鸾。
眼前的人应当是和自己一样有前世的记忆,所以箭术才突飞猛进。
然沈鸾看着自己的眼神
疏离冷漠,似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裴晏紧握双拳。
她是不记得自己,还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等等,沈鸾刚刚好像在说嫁衣
裴晏怒火中烧“你想嫁给裴衡”
裴晏步步逼近,紧缩的瞳孔仅剩下沈鸾一人,他目眦欲裂。
沈鸾被吓到,然很快又反客为主。
“我当然想嫁给阿衡。”
沈鸾莫名其妙,她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只是不知这事,与五皇子有何干系”
与他有何干系
裴晏紧咬双唇,尖齿咬破下唇,血腥味弥漫“你是说,我与此事无关”
“自然无关。”
沈鸾一头雾水,拿眼细细端详裴晏,只觉他自从昏迷后似变了一人,奇怪得很。
余光瞥见裴晏受伤的右手,沈鸾心下疑虑重重。
总觉得这人处处透着怪异。
片刻,终想到他可能是摔坏了脑子,沈鸾顿时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感慨一句因果报应上天开眼。
她讥笑,高高仰首“五皇子真是好教养,撞坏了别人的东西一句话也不说,就只干巴巴站着。”
裴晏淡声,视线轻蔑从断了的发钗掠过。
他早已听见沈鸾和裴仪那番话,自然也知晓这镂空雕花水晶发钗是出自裴衡之手。
裴晏面无表情,他淡漠出声“一支发钗而已。”
有何稀奇,竟也值得沈鸾如此珍重。
沈鸾气急“那是阿衡亲手做的,怎能和寻常的发钗相提并论”
裴晏扬高声“他亲手做的又怎样”
沈鸾盛怒“你”
裴晏低头,试图从沈鸾眼中找出丁点以前的痕迹。
不该是这样的。
他和沈鸾,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以前,沈鸾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事事以自己为先,根本无他人之地。
然现在,沈鸾望向自己的眼神,除了厌恶憎恨,再无其他。
裴晏唇齿苦涩。
两人相对而站,僵持不下。
恰逢天降白雪,空中似搓棉扯絮,点点雪花轻落在地上。
那发钗早就被茯苓拾起,拿丝帕细细包着。
她垂手侍立在沈鸾身后,看看沈鸾,又看看裴晏,欲言又止,进退两难。
雪洋洋洒洒落在廊檐上,檐角下的铁马随风而动,发出清脆声音。
忽的,前方远远传来皇帝仪仗之声。
八名宫人手持华盖、五明扇走在前方,又有宫人提着焚着御香的销金提炉,再往后,方是皇帝乘坐的金黄车舆。
未至南书房,早有宫人眼尖,瞧见影壁前僵持的沈鸾和裴晏。
皇帝看重长安郡主,宫人自然不敢耽搁,急急跑上前,透过车帘将所见一幕告知。
“长安”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踩着脚踏下了车舆。
远远瞧见影壁前的身影,皇帝半眯起眼睛,手上的迦南木珠转动不止。
不知在看谁。
少顷,方低声一笑“倒是稀奇,这么冷的天,难为她没在蓬莱殿将息,还来南书房。”
宫人欲讨皇帝的欢心,尽捡好听的话说与他听“郡主勤勉上进,自是日日上南书房念书。”
皇帝连声大笑“长安的性子,朕还能不知罢了罢了,你去告诉太傅一声,天冷夜长,往后上学,再晚一个时辰。”
宫人躬身应下“是。”
皇帝仪仗隆重,不可忽视。
茯苓和李贵齐齐跪在地上行礼,裴晏拱手,向皇帝请安。
“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没叫起,也没应声,只转首望向另一侧还在生闷气的沈鸾“长安。”
沈鸾不情不愿“嗯。”
皇帝无奈弯唇。
这天下胆敢对他这般,在他面前甩脸色的,也就沈鸾和那人了。
思及那人,他唇角笑意稍敛,威严视线往下垂,顷刻没了笑意“茯苓,你就是这般照顾你主子的”
“陛下恕罪。”
茯苓垂首敛眸,细细将先前发生的事告知,又将发钗送上。
宫人自茯苓手中接过那断成两截的镂空雕花水晶发钗,递与皇帝瞧。
“这是阿衡做的”
皇帝笑笑,“他倒是手巧。”
“阿衡自然手巧。”沈鸾终肯道出一声,然声音还是闷闷不乐。
显然还在为发钗一事生气。
皇帝的贴身太监见状,忙不迭上前“陛下,珍宝阁有擅修复珠钗的宫人,兴许能修复如初。”
皇帝点点头,望向沈鸾“长安觉得如何”
沈鸾蹙眉,半晌方道“破镜难重圆,就算修好了,也不是原先那个了。”
一直躬身的裴晏忽的出声“郡主莫非觉得,这世间无破镜重圆之事”
罪魁祸首在前,还如此理直气壮。
沈鸾气急败坏,怒瞪裴晏一眼“区区破镜,碎了丢掉便是,难不成我沈鸾还会稀罕一破镜不成,五皇子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眼看两人怒火再次挑起,皇帝叹息摇头“那长安想要如何”
裴晏大病未愈,皇帝不闻不问,甚至到现在,连一个眼神也未赏,足以可见对沈鸾的偏心。
“这发钗送至明蕊殿,若是不能修复如初,你再罚他,可好”
沈鸾瓮声瓮气“不好。”
雪花渐渐,雪珠子迷了眼睛。
风雪涌向皇城,红墙绿瓦,终被皑皑雪花埋没。
皇帝忽然站直身子,甩袖冷声,再无先前的温和耐心“裴晏御前失仪,下去领二十杖。”
李贵等宫人齐齐跪在地,他大惊叩首“陛下恕罪,五皇子大病未愈,求陛下看在他昏迷二月有余,饶过他这一回陛下五皇子手上还有伤”
李贵急得哭出声。
皇帝置置若罔闻,只转身望向沈鸾“长安意下如何”
雪簌簌地下,宫人皆伏跪在地,朔风凛凛,四面白茫茫一片。
沈鸾低垂着眼眸,片刻方出声“还是不了吧。”
她声音极轻极轻,似与风雪融在一处。
裴晏猛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闻。
沈鸾果真是有前世记忆。
心跳骤急,裴晏竭力隐忍上扬的唇角。
沈鸾果真还是在乎他的。
她果然还是心疼自己
蓦地,忽听耳边传来沈鸾淡淡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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