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雪大如席。
雪帽上点点滴滴沾了雪珠子, 沈鸾面无表情站在中央,神情淡淡。
宫人面面相觑, 却无一人敢多言。双膝跪地, 埋首垂眸。
李贵面露怔忪,护主心切,连连叩首“陛下, 陛下饶命五皇子身子抱恙,若是再挨了这五十杖”
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哀嚎阵阵, 然皇帝却只是淡淡,他背着双手,连一分眼神都未曾分给裴晏“就依长安说的办。”
李贵的哭声戛然而止,跌坐在地。
皇帝的仪仗很快消失在雪地中。
天冷,沈鸾落后半步,也跟着上了自己的轿子。
厚重车帘挡住了身后的茫茫雪地。
自然,也隔绝了裴晏那道炙热滚烫的视线。
右手包扎着层层纱布, 刚经了这么一会, 纱布隐隐有血丝沁出。
负责行刑的宫人躬身“五皇子,得罪了。”
明蕊殿内。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静默不语。
只心惊胆战听着里头板子落下的声音。
一、二、三
年纪小的丫鬟不懂事,仗着胆子大,透过支起的窗屉子悄悄往内瞧了一眼, 顷刻脸上血色全无。
执杖的宫人是皇帝的贴身太监,自然晓得皇帝的心意。加之担心得罪长安郡主,故而落在裴晏后背的板子,皆是用了十分的力道。
里衣单薄,印着血迹斑斑, 那板子沾了血,点点血珠垂落在地。
执杖的宫人面无表情,对眼前一幕视若无睹,落在裴晏身上的板子无一点手软。
小丫鬟煞白着一张脸,双肩颤颤巍巍,偷偷拽身侧自己相熟姐姐的袖子。
她嗓音带上哭腔“姐姐,陛下怎的如此狠心,竟”
被唤作姐姐的宫人狠瞪她一眼“闭嘴,你也想挨板子不成”
小丫鬟立刻噤声,捂着嘴不敢多嘴一句。
她这小身板,估计撑不过十板子,就得一命呜呼。
那姐姐见她知错,回首瞥一眼殿内,悄悄凑近她“其实,五皇子不是得罪陛下才挨的板子。”
小丫鬟瞪圆眼睛,不解其意。
姐姐悄声道“他是得罪了长安郡主。你刚入宫不懂,日后你就知道了。这皇宫,万万不可得罪的,就是长安郡主。”
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刚入宫那会,皇帝身边最受宠的是胡姬。那胡姬天生妩媚,媚眼含羞,又有一副好嗓子,皇帝夜夜招她侍寝,听她唱小曲。
就连皇后,也不敢对胡姬怎样。
小丫鬟眨眨眼“那,后来呢”
“后来啊。”姐姐喃喃,思绪飘散,好像又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
胡姬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受宠,竟在皇帝耳旁说沈鸾娇纵,见了她也不下跪行礼,又说小孩子都福薄,恐受不了皇帝这般大的恩惠。
那一夜,是胡姬的噩梦,也是全皇宫宫人的噩梦。
皇帝盛怒,命人拔去胡姬的舌头,还命所有宫人前去观看行刑过程。
此后,再无人敢在沈鸾面前乱嚼舌根,也无人敢对她不敬。
长夜漫漫,月台的台阶上堆了厚厚一层积雪。
扑簌的雪花沾了一脸冰凉。
殿内烛光摇曳,忽的听见宫门口传来一声,众宫人齐齐往外望。
夜色朦胧,那人撑着一把青色油伞,颤巍巍穿过影壁。
却是裴衡身侧的来福公公。
一众宫女齐齐福身行礼。
来福顾不得唤起,急急掀袍进了内殿。
他是裴衡身侧的贴身太监,行刑的宫人再怎样,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这么晚,来福公公怎么也来了”宫人察言观色,“可是太子殿下有话说。”
来福拱手。
余光瞥见裴晏身上的伤痕,连连摇头叹息“殿下仁慈,和陛下请了旨意,求念在五皇子大病未愈,宽恕这一回。”
宫人为难“可长安郡主那边”
来福摆摆手,满脸堆笑“长安郡主那殿下自会解释。”
宫里上下,都知道沈鸾是未来的太子妃,且自幼和太子关系交好,加之又有太子殿下担保,宫人自然乐意听从。
“倒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个。”他笑笑,又不由感慨。
“太子殿下果真是天上明珠,宽厚仁慈,满宫上下,也就他的话,郡主能听上一二。公公你不知道,当时陛下”
宫人悠悠叹口气,满心满眼只羡慕沈鸾的肆意,这皇宫也就她一人敢驳皇帝的话。
“若非今日不是太子殿下来,我定不敢随意放人。”
后背青紫交加,无一处好肉,里衣混着血,黏糊糊全粘在身上。
额角薄汗密密,适才挨打,裴晏连一声声音都未发出,然下唇皆被咬坏。
头晕目眩,昏迷之际,只听宫人低低一声笑。
裴晏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太子身边的来福站在自己身侧。他笑盈盈“郡主自然是和殿下要好,待日后郡主成了太子妃,这东宫也就热闹了。若是郡主和太子诞下皇子”
来福眉眼堆笑,眼角皱纹都笑出,好似已然看见两年后东宫热闹的一幕。
宫人站在一侧,也说尽好话“太子殿下温文尔雅才貌双全,长安郡主又是这样的风华绝代,他们二人的孩儿,定然是”
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倏地在耳边落下。
来福方记起殿中还有一人,忙弯腰躬身和裴晏请安。
又将裴衡的话转告“殿下知这事因他而起,自愧不已,特向陛下请旨”
裴晏张了张唇,欲说话。
来福垂手,笑着道“五皇子不必有顾虑,长安郡主那自有殿下会解释。郡主性子虽娇纵,然太子殿下的话”
殿内未烧地龙,寒风凛冽,侵肌入骨。
里衣单薄,裴晏只觉得先前受的杖刑,都不如来福这一句杀人诛心。
沈鸾什么时候那么听裴衡的话了
明明以前,她只听自己一人。
眼底红血丝漫布,裴晏面无表情“继续。”
来福笑呵呵的嘴角稍怔,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五皇子,殿下已向陛下请旨”
裴晏紧盯着来福,深邃黑眸无半点波动“我说,继续。”
天更冷了。
明蕊殿的宫人几乎一夜未睡,宫人手持沐盆,匆匆忙忙自殿外走去。
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往外抬。
廊檐下戳灯侍立,裴晏那里衣见了血,早就和肉生长在一处,剥离不得。
李贵拿着剪子,跪在床塌,想将里衣剪开,然好几回都无从下手。
“主子。”
他竭力隐忍心底的害怕,“你先忍耐一会,奴才很快就好。”
裴晏趴在榻上,一张脸惨白如纸,闻言,只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李贵大汗淋漓,好不容易将里衣剪开,视线落向那血肉模糊的后背,禁不住红了眼,转身,望向门口伺候的宫人。
“太医呢,太医来了吗”
宫人跪在地,身子发抖“奴才刚去了一趟太医院”
太医院虽有太医值守,然五皇子得罪长安郡主的事早就传开,没有一个太医愿意得罪长安郡主,个个装作有事,无一人敢踏入明蕊殿。
宫人双膝跪地,连连磕头“奴才求了好久,他们仍不肯松口。”
李贵震惊之余,忽的又觉这事不陌生。
先前明蕊殿被皇帝嫌弃,他们也是过的这样的日子。
他一张脸惨败,心灰意冷之余,忽然听门口传来一声“五皇子在吗”
“所以后来,是你去了”
昨夜下了大雪,今儿难得天晴,沈鸾站在廊檐下,逗弄笼中的鹦鹉。
“坏人坏人”
自从沈鸾着人日日在鹦鹉念中庸后,一见她,鹦鹉簌簌扑动翅膀,瞪着圆溜溜眼珠子,直往笼外扑,一口一个坏人,叫得欢。
负责看守鹦鹉的宫人吓出一身冷汗,当即跪在地“郡主恕罪郡主恕罪,这鹦鹉平日都好好的,也就今日”
话音甫落,他登时给了自己一耳光。
这话说的,像是鹦鹉见了沈鸾,骂她坏人似的。
“不关你的事。”
沈鸾慢悠悠,朝后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茯苓将人扶起“这鹦鹉往日都吃的什么”
宫人松口气,随即笑道“鹦鹉好养活,左右不过是些谷子、绿豆、苏子。郡主不知道,这鹦鹉奇怪得很,竟不吃葵花籽。”
沈鸾垂眸“它不爱吃这个”
宫人笑着道了声是。
每每见食槽装的葵花籽,鹦鹉总会气恼不吃,久而久之宫人也不再给它喂葵花籽。
沈鸾轻笑“那从今日起,就单给它吃这个。”
沈鸾笑着瞥那鹦鹉一眼,“什么时候学会说好话了,再给它换别的。”
鹦鹉瞪圆眼珠,好似听懂自己今后悲惨的命运“嘎”
沈鸾置之不理,转头离开。
鹦鹉在身后急得乱转“嘎嘎嘎”
洪太医垂手侍立在一旁,颇有几分无奈“郡主。”
昨儿夜里本不该洪太医值守,然太医院的太医怕五皇子出事,自己担了责,还是派人悄悄去洪府,如此说上一番。
洪太医拱手“下官实在无奈,这才往明蕊殿走了一趟,并非有意得罪郡主。”
沈鸾漫不经心看他一眼“我何时说过不让洪太医去明蕊殿了”
洪太医“是下官失言,还望郡主恕罪。”
“只是洪太医倒让我刮目相看。”沈鸾轻哂,“我还以为能打动洪太医,只有金银二字,不想洪太医还有这样的好心肠。”
明晃晃的嘲讽,洪太医垂眸“下官不敢。”
“你若真是不敢,昨夜就不会去明蕊殿了。”
沈鸾语气轻轻。
今儿天晴,日光晃在雪地中,似洒下一层浅浅金箔,然天还是冷。
步入暖阁,暖气迎面扑来,又如置身春日暖阳。
黑漆描金圆凳上摆着一个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旁边立着一个博古架,架上多为瑶琴宝鼎,中间槅子上,竖着一个青铜钟。
宫人掀开朱红猩猩毡帘,垂头迎沈鸾进殿,洪太医紧随其后。
不知沈鸾何意,只静静立在一旁。
绿萼端来漆木茶盘,里面是一个官窑五彩小盖钟,伺候沈鸾吃茶。
吃茶毕,沈鸾方抬头,染着蔻丹的指甲轻倚在引枕上“我记得有一种金创药,最是能化瘀血解毒的。”
沈鸾会知道这个,还是多亏裴煜。
那金创药药效虽好,然洒在伤口上,却如刀绞一样。若已是皮开肉绽,那便更像是酷刑。
沈鸾也是那回见裴煜用了,才知晓原来话本中所说的“杀猪一样的叫声”,竟是真真存在的。
裴煜只用过一回,再也不敢用第二次。
洪太医面色微凛,试图劝说“医者仁心,五皇子”
沈鸾“一千两。”
洪太医当即正色“医者仁心,五皇子若是知道,定会感激郡主。”
今年的冬格外的冷,前儿太傅受了风寒,南书房停学几日。
裴衡近来忙,裴煜又在军营,转眼宫中只剩下沈鸾一人。
宫内待着无趣,且近来不需上学,她越性回家住几日。
朱轮华盖八宝香车早早候在宫门口,绿萼站在车前,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上车。
沈氏得知她要来,早早在沈府门前等着,翘首以待。
沈鸾刚下车,遥遥就看见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下站着的母亲。
她亲热迎了上去“天冷,母亲怎的站在此处”
她皱眉,“若有下次,我再不事先告诉母亲了。”
沈氏拍拍她的手,如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关怀备至“母亲不是想早日见到你吗”
沈氏弯唇,又唤了绿萼前来,细细问了一番。
譬如郡主在宫里住得怎样,一日吃的什么,平时念书可有懈怠。
沈鸾双耳起茧,捂着耳朵喊委屈“母亲这是想我了,还是想绿萼”
她撇撇嘴,“我人就在眼前,你不和我说话,偏和绿萼说。”
沈氏被逗乐,睨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若我真问了你功课,你肯定恼我,不定日后就在蓬莱殿长住,不回家了呢。”
“母亲尽胡说,卿卿哪是这样的人。何况先前我想回家,母亲还不肯。”
沈氏笑剜她一眼“你可别,若真住家里头,待你入宫上南书房,估摸已是日上三竿,姚太傅早回了家去,你才慢吞吞起身。”
母女俩有说有笑。
沈府别致,曲径幽深,覆着皑皑白雪。
园子红梅如画,偶有雀儿停在树梢。
沈鸾望一眼,遂想起自己宫中还有一只鹦鹉,她挽着沈氏的手讲给她听。
“那鹦鹉是裴煜秋狝在密林带回的,可惜笨了点,中庸都不会背。待哪天它会了,我再带来给母亲瞧瞧。”
沈氏笑着道了声好。
思及秋狝,沈鸾蓦地又想起前兵部尚书一事,她对陈家实无好感,然对那舞姬声音肖极自己,却实在好奇。
“母亲知道吗那舞姬的嗓子是吃了药,才变得那般模样。那药据说南海就有,父亲之前也去过南海,母亲,你可听父亲提过这药母亲、母亲”
沈氏不知何时,一张脸血色全无。
沈鸾一惊,急得唤人。
沈氏好似方回神,她扶着侍女的手,勉强站稳身子“母亲、母亲无事,卿卿别担心。”
沈鸾不放心,仍让人唤了太医前来。
幸而无大碍。
因这事,沈鸾一天忧心忡忡,寸步不离,早将那药一事抛在脑后。
恰逢沈廖岳今日军中有事,不得回家。沈鸾守了母亲半日,至晚间方回了自己闺房。
不想只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沈氏也跟着来。
“母亲怎么来了”沈鸾从天然木罗汉床上站起,“若有事,唤我过去就可。”
“确有一事。”沈氏莞尔。
房中点着藏香,黑漆描金长桌上立着一尺多高的梅花枝,是沈鸾刚让茯苓在园子折下的。
“何时换的熏香”甫一步入房中,沈氏左右端详,认出那不是沈鸾惯用的。
“阿衡送来的,母亲若是喜欢,我让绿萼送去。”
“太子殿下送的,你自己用着便是,我还是偏爱百合香些。”沈氏弯眼,“以前不还唤的哥哥,怎么突然改口了”
长夜悠悠,夜深露重。
已过掌灯时分,府中灯火通明。
裴晏一身黑衣,轻装简行,如鬼魅伏在树上。
李贵跟在一旁,先前听说裴晏要来沈府,他还以为对方是为沈廖岳而来。
不想裴晏只盯着沈鸾一人。
裴晏后背的伤尚未痊愈,伤口虽结了痂,然看着仍是可怖万分。
眼见裴晏脸色沉了又沉,李贵只当对方恨极了沈鸾,是为寻仇而来。
“主子,奴才刚刚已经打探过,沈廖岳今夜宿在军营。若我们今夜动手”
裴晏沉下脸,双眉紧拢“我何时说过今夜要动手”
李贵更为不解“那我们”
话犹未了,忽的屋内传来沈鸾一声笑。
裴晏抬手,打断李贵的言语,他凝神细听。
却听屋内笑声阵阵,沈鸾嗓音清脆,如山谷黄鹂。
“谁让阿衡梦中不理我。”
沈鸾眼睛弯弯,“母亲您不知道,阿衡在梦中可可恶了,我说什么都不理我。他、他还”
沈鸾双颊忽然泛起红晕。
沈氏好奇“殿下说你什么了”
“没说我什么。”沈鸾忽的改口,眼神飘忽无处安放,只瞅着墙上的古画看。
沈氏不信“没说你什么,也值得你气成这样,卿卿何时这般小气了”
“我可没有”沈鸾当即为自己喊冤,“只是不知为何,梦中的阿衡对我一点也不好。”
沈氏笑意稍敛“卿卿是害怕嫁人吗”沈氏搂住她双肩,“母亲同你这般大,也害怕日后遇不到如意郎君。成亲之前,母亲也做过好几回噩梦。”
沈鸾从母亲怀中抬起脑袋“是害怕父亲对你不好吗”
沈氏颔首“差不多。”
沈鸾枕在沈氏腿上,母亲怀中一如往常熟悉暖和。
她轻轻叹口气,眉眼忧虑渐染“我常梦见阿衡要纳妃,我在梦中求了他好久,他总是不理我。母亲,你说阿衡日后会不会”
忽听“咚”一声
院外传来一记异响,沈鸾当即仰起头,眼中戒备重重“谁”,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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