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宫宴在即, 今儿是长安郡主的生辰,然时辰已过,沈鸾却迟迟未见。
蒋贵妃着一件粉色缎绣花鸟纹宫裙, 脚上是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粉妆扑面,可谓是人比花娇,分外妖娆。
那鞋是她特意挑的,皇帝虽勤政, 可也不是古板性子。有时在床上, 也喜欢用点东西。
这芙蓉软底鞋,便是其中之一。
自秋狝后,皇帝已有数月不曾踏入蒋贵妃的宫殿,蒋贵妃忧心是先前百日枯一事败露,夜夜悬着心。今儿好不容易遇着沈鸾生辰,想着好好在皇帝眼前表现一番,不想沈鸾迟迟未出现。
台下舞女身姿轻盈, 踏着鼓乐翩跹起舞。
蒋贵妃端坐于案几后,双眉紧拢。
打探消息的侍女匆匆赶回, 在蒋贵妃耳边低语几句。
蒋贵妃愕然“什么”
话落, 忙掩唇,“打听到什么了吗”
侍女俯身,未及开口,忽听天上传来一声巨响。
礼花绽放。
而后,成千上万的天灯腾空而起,照如白昼。
宫宴上鼓声渐消,众人齐齐站起,斑驳光影映照在所有人眼中。
蒋贵妃扶案而起, 诧异“这、这是”
侍女终得了空,小声解释“娘娘,这是长安郡主为太子殿下点的天灯。”
天灯万盏,唯求太子殿下长命百岁。
皇宫外。
江畔两侧人人惊呼,百姓眉开眼笑,点点烛光跃动在他们眉眼。
“你听说了吗,这天灯长安郡主为太子殿下点的。”
“怎么没有,那天灯上的祝辞,还有我家的一份呢。”
那人恰是说书先生,妙语连珠,引得众人齐齐发笑。
“长安郡主心善,但凡为太子殿下祈福的,家家户户都能得十两银子。我还听说,郡主心诚,那天灯上的祝辞,都是她自己一字字誊抄的。”
众人惊呼“上万盏天灯,这得写到何年何月”
说书先生笑笑“要不怎么说佳偶天成呢郡主和太子殿下自幼一起长大,感情自然非常人可比,这也就是天注定的缘分。就算老天爷来了,也拆不散他们俩。”
欢声笑语在耳,独裴晏满脸阴翳,站在灯火阑珊处。
夜色氤氲,天灯顺风而起,烛光点点,却怎么也落不到裴晏脸上。
他听见身侧有人赞沈鸾心善,听见百姓高颂沈鸾对裴衡的情比金坚,听见他们对沈鸾和裴衡的祝福
“老天爷也拆不散”
裴晏低低笑一声,一双眸子藏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手心的痂结了落,落了结,终再次掉落。
点点血珠自手心滑落,映着天上烛光。
江上青波晃动,李贵一身常袍,寻了半日,终在江边找到裴晏。
他气喘吁吁跑了过去“主、主子”
李贵垂手侍立,颤颤将话道完,“江上除了长安郡主那一艘画舫,再无其他。”
裴晏冷眼横扫。
李贵头埋得渐低,恭声道“奴才寻了许久,连一叶小舟都看不见。问了方知道,那是长安郡主亲自下的令,说是今夜不想让人打扰、打扰”
眼眸低垂,李贵仍能感到自己后脊生凉。
支支吾吾半晌,李贵终将话补全,“不想让人打扰她和太子殿下。”
江畔两岸笑声连连,人声鼎沸,犹如坠入画中世界。
人来人往,嬉笑欢声络绎不绝。
裴晏立于江畔边,斑驳树影自他脸上拂过。
他一双眸子深而沉,裴晏低声呢喃“不想让人打扰”
裴晏冷笑。
倏然想起沈鸾也曾为他点过一盏天灯,那天灯是她自己拿纸糊的,样式自然不似宫中做的精巧,也没有老师傅做的经验老道。
沈鸾却爱不释手,做好后,喜滋滋提着天灯跑来明蕊殿。
那会正值上元节,宫中处处张灯结彩,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高高悬着,只有明蕊殿空空如也,萧瑟一片。
沈鸾似一缕春光,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她提着天灯,又亲自取了火烛,点燃飞起。
“阿珩阿珩。”
彼时的沈鸾,整日只知绕着五皇子一人打转。
“这是我第一次做天灯,做得不好。日后、日后我定当为你做更好的。”沈鸾握着拳,双目熠熠许下承诺。
然裴晏没等来日后。
他只等来了
裴晏仰头望,满天天灯犹如星辰,刺眼得厉害。
忽而耳边闻一阵笑声。
“茯苓姐姐,你怎的在这,没在郡主身前伺候着”
茯苓笑开怀“郡主有太子殿下一人足矣,我这会若是眼巴巴往她跟前凑,那才真真讨人嫌。”
“茯苓姐姐果真蕙质兰心,不比我们这些蠢笨的,招人烦都未知你这扇坠倒是别致,哪里得来的,赶明我也去买一个。”
茯苓抿唇“你仔细瞧瞧,这成色这做工,哪是外面能买到的,这雕的还是我们蓬莱殿呢。”
裴晏猛地回头望。
瞳孔骤紧。
茯苓一身粉色绫袄白缎掐牙背心,手上握着一青玉扇坠。
小宫人躬身,提着羊角灯走在前方。光影摇曳,照亮了茯苓手上那枚青玉扇坠。
正是裴晏送去蓬莱殿那枚。
“李贵。”裴晏声音阴寒刺骨,他双眼如炬,落在茯苓身上。
“把她给我带过来。”
毕竟是自己的生辰宴,迟迟未出现已是不妥。
自画舫下来,沈鸾急急乘马车回了宫中。
宴上歌舞阵阵,遥遥的,空中有笙箫细乐声传来。
皇帝端坐于上首,见沈鸾归座,方笑着叫人斟酒。
“寒冬刺骨,也难为长安有这个兴致。”
万盏天灯,只为太子一人而点。
皇后早就乐开怀,亲自为皇帝斟酒,递至皇帝唇边“也就他们年纪小,才有这个兴致。说起天灯,臣妾倒想起自己没入宫那会,也曾在江边点过。”
皇帝就着皇后的手,一饮而尽。
二人共忆往昔。
忽见有宫人躬身,形色匆匆,皇帝兴致正高,摆摆手“何事”
小太监忙不迭跪下“并无大事,只五皇子身子不适,先行回宫了。”
皇帝兴致缺缺,挥袖命人退下“由着他去。”
小太监弯腰退下,暗叫倒霉。
果真是不受宠的,皇帝问都不问一声。若换了长安郡主身子抱恙,皇帝定不似这般气定神闲。
一路碎碎念,垂眼小声嘟囔,无意撞到一人,小太监连连跪下。
却是沈鸾身边的绿萼。
绿萼眉眼紧张,视线慌乱在人群中搜寻,只抬手唤人起来。
“无事,你起来吧。”
找不到人,绿萼失望收回视线,目光重回小太监身上,“你在这守了大半天,可曾见过郡主身边的茯苓姑娘”
小太监细细回想,终是摇头“未曾。”
“这可真是奇了。”绿萼拢眉。
一路走一路寻着人,然直至回到宴上,仍是不见茯苓的身影。
沈鸾笑望她“你找什么呢,见你转悠半天了。”
绿萼福身“茯苓那小蹄子,也不知道哪里疯去了,奴婢找了这半日,也不见她身影。”
沈鸾不以为然“兴许还在宫外晃悠呢,我放了她半日假,难得她今日兴致好,由着她去。”
绿萼仍皱眉“那也不能这般,郡主身边总要有人伺候的。”
“我身边有你就够了,再不济,还有其他宫人。哪就真缺了她这半日假。”
绿萼无法,只能福身应了声是。
然一直到宫宴歌停乐止,仍不见茯苓的身影。
绿萼心下狐疑,茯苓虽爱玩,但也知道分寸,断不会在宫外晃悠这般久。
蓬莱殿灯火通明,绿萼穿藤引树,自曲折游廊穿过。
廊檐下铁马摇曳,敲碎夜色的安静。
沈鸾端坐于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鎏金开光双耳三足铜香炉燃着袅袅藏香,然却怎么也抚不平沈鸾心中的愁绪。
云堆翠髻,沈鸾一双纤纤素手揉着眉心。
闻得有人掀帘进屋,沈鸾当即从椅子上站起“如何,找到茯苓了吗”
绿萼愁容满面,摇头。
沈鸾双眉紧皱,丝帕揉成一团,她低喃“怎么会”
今夜满城同乐,又无宵禁,满京城年轻的世家公子并各家小娘子,皆相约出行,同游江边。
茯苓瞧着有趣,遂和沈鸾要了半日假。
然约定时辰已过,茯苓却迟迟未归。
绿萼扶着沈鸾坐下,又着人取了滚滚的姜茶来“郡主喝一两口,祛祛寒。适才在江上吹了风,小心受寒。”
江上。
沈鸾忽而记起,自己最后一次见着茯苓,便是在画舫上。
官窑青瓷茶碗在案几上发出清脆声响,沈鸾沉声“绿萼,你找人沿岸问问,当时江岸两侧,可有看见”
倏地,门外传来宫人紧张的声音。
“郡主,五皇子身边的李贵公公求见。”
五皇子
裴晏
沈鸾双眉紧拢,只觉得心烦意乱“不见,就说我歇下了。”
小太监仍归于门外月台上,他操着尖细的嗓子“郡主,李贵公公说,是和茯苓姑娘有关。”
雾霭沉沉。
寒风凛冽,数十名宫人手提羊角灯,浩浩荡荡。
沈鸾坐于步辇上,催促宫人疾行。
绿萼加快脚步“郡主,既知道了茯苓在明蕊殿,也可稍稍放宽心。”
至少,不是叫歹人带了去。
沈鸾眉心作疼,在她眼中,裴晏比歹人好不到哪里去。
高高宫墙伫立,长安郡主的步辇,最后在明蕊殿停下。
沈鸾抬首望,高高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底下一对石狮子高耸,宫人手持戳灯,安静侍立在一旁。
几株红梅晃悠,暗香浮动。
沈鸾凝神细看,总觉得眼前宫门熟悉,似曾相识。
像是她已敲过上千回。
绿萼侍立在一侧,小声提醒“郡主”
沈鸾一双柳眉轻蹙,仔细端详左右一对石狮,她脚步趔趄,只怔怔望着宫门口几株红梅。
傲雪寒梅,迎风而动。
沈鸾面露怔忪,她忽的低声呢喃。
“绿萼,我以前是否来过此处”
她将心底疑虑道出。
绿萼愕然,不解其意“郡主,宫门不都是这般吗”
沈鸾低喃“是吗”
她皱眉,款步提裙,终跨入那道宫门。
明蕊殿亮如白昼,穿过影壁,遥遥的,便看见端坐于上首的裴晏。
一身玄色圆领家常长袍,裴晏高坐于四出头官帽椅上,旁边的四面平内翻马蹄长条案上设炉瓶三事。
他手上握着一册书,遥见沈鸾走来,也只慢悠悠掀过一页。
“五皇子好兴致。”
不及通报,沈鸾一脚踏入殿中,视线直直迎上裴晏的目光。
“茯苓呢”沈鸾冷声。
裴晏充耳不闻,只唤人倒茶来。
茶香浓郁,是沈鸾素来爱喝的那种。
沈鸾蹙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一次萦绕在心口,淡淡的,不曾离去。
转首,忽而瞥见裴晏手心的青玉扇坠,沈鸾瞳孔骤缩。
那是她赏给茯苓那枚。
沈鸾急声“这扇坠”
她想问裴晏这扇坠为何在他手中,想问茯苓在何处。
然未及沈鸾开口,裴晏已淡淡出声打断“郡主觉得这扇坠如何”
沈鸾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自是极好的。”
只有一点她不解,“这扇坠为何会在你这里”
她瞧裴晏眼睛,只当裴晏是喜欢这扇坠。
一块青玉扇坠换得茯苓的周全,实在不亏。
沈鸾随口道“你若喜欢,就拿了去,但是茯苓今日我必是要”
“何人喜欢你都能随手送出去,是吗”
裴晏忽的沉声,阴郁的眸子寻不到半点光亮,他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沈鸾,一字一顿“沈、鸾。”
沈鸾乍然一惊,只觉得裴晏这怒火实在莫名其妙。
她轻哂“不然呢”
不过是一块青玉扇坠,她库房比这价值连城的珍宝比比皆是,她实在想不通裴晏为何会动怒。
裴晏仍盯着人,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
许久,终喃喃道出那二字“若是阿珩送的呢”
“阿衡”
不解裴晏为何会提起阿衡,沈鸾双眉紧皱,“旁人送的,怎可和阿衡相提并论”
裴衡送的,哪怕不是稀世珠宝,沈鸾也会视若珍宝。
沈鸾狐疑蹙眉“你问阿衡作甚么”
裴晏紧紧盯着沈鸾,喉结滚动。
从前沈鸾也是这般,但凡是他送的,沈鸾都会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即便那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一个小玩意。
阿珩,阿珩。
沈鸾所有的偏爱所有的爱意都只给了阿珩。
裴晏知晓沈鸾认错了人,知晓她将裴衡错认成自己。
他想告诉沈鸾她喜欢的阿珩是自己,然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只剩下一片血腥。
这世间最想让沈鸾记起“阿珩”的是他裴晏,然最怕沈鸾记起所有的也是他裴晏。
裴晏手指紧握成拳,颤栗不已。
他怕沈鸾恨自己,怕沈鸾如同前世一样,自望月楼高高坠下。他再也寻不得,再也找不到。
然偏偏沈鸾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对阿珩的缱绻情意。
裴晏眼底掠过阴翳。
他该早早杀了裴衡的,若没有裴衡,沈鸾兴许还会重新喜欢上自己。
沈鸾彻底没了耐心“五皇子若是想叙旧,还是等明日。”
她转首,声音淡漠,“茯苓呢茯苓在哪”
裴晏垂首,掩去眼底的阴霾“她窃了我的扇坠,自然有她的去处。”
沈鸾瞪圆眼睛,错愕不已“窃不可能,茯苓她不可能做出这等偷鸡摸狗”
话犹未了,沈鸾猛地仰起头“这扇坠,是你送的”
裴晏面不改色应下“是。”
他目光幽深晦暗,“那是我送给你的,自然只能你一人戴上,别人若拿了”
裴晏冷笑。
“裴晏”沈鸾怒不可遏,“你对茯苓做了什么”
宫中擅用私刑的,沈鸾听过不少,此时迎上裴晏的眼睛,她只觉得遍体生寒。
“搜宫”沈鸾气急攻心,“今夜就算将这明蕊殿烧了,也要给我找出”
话音未落。
忽的,远远传来茯苓的声音“郡、郡主”
茯苓跌跌撞撞朝沈鸾跑来,神色慌张。
她是在江边被人打晕的,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明蕊殿的柴房,双手双脚皆被缚住。
此时才被松了手脚。
沈鸾推开抓着自己的宫人,朝沈鸾奔去,惊魂未散。
“奴婢、奴婢没事。”
猝不及防对上裴晏的视线,茯苓仍惊吓不已,忙不迭低下头,避开裴晏的视线。
沈鸾不放心,细细检验一番,幸而茯苓除了手腕上有勒痕,再无其他。
她悄无声息松口气,
裴晏垂眸,漫不经心“郡主如今可还要烧了明蕊殿”
罪魁祸首还在殿中,沈鸾转身,视线冷冷在裴晏脸上掠过,最后落在那枚扇坠上。
她冷声。
“既是送我的,那便由我处置,五皇子应该不介意吧”
裴晏拢眉。
下一刻,一阵清脆声响骤然在耳边落下。
沈鸾高高扬手,将那扇坠狠狠摔在地上。
青玉易碎,顷刻碎成一地。
裴晏目光稍怔。
碎片四分五裂,映着淡淡烛光。
沈鸾昂首,双眸冷冽“五皇子以后若是舍不得,还是别送人了,省得丢人现眼。”,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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