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困扰自己多日的难题得以见到一丝曙光, 沈鸾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郁郁寡欢。
挑起事端的妇人早就被宫人带下。
支开的楹窗微透出窗外一隅的冬景,冷风簌簌,裴仪还维持着先前的模样, 怔怔的。
紫苏笑着上前,福身扶起裴仪。
窗边冷, 沈鸾已重换了地儿坐,唯裴仪仍呆呆坐在窗口。
紫苏狐疑“公主这是怎么了”
明明出宫时,人还好好的。
眼波流转, 紫苏自顾自猜着“莫不是因为刚刚”
“紫苏。”
裴仪倏然仰起头,她视线越过紫苏肩膀,落在缂丝盘金屏风沈鸾的影子上。
“你、你抱我一下。”
紫苏目瞪口呆,随即双膝跪地“公主莫开玩笑,奴婢卑贱之身,怎可”
“要你抱你就抱”
裴仪向来果断,小嘴高高撅着, 显然是不悦,“你若是不照做, 才是抗旨不遵。”
“奴、奴婢”
犹豫片刻, 终跪着上前, 紫苏期期艾艾伸出手, 轻轻地、轻轻地搂了裴仪一瞬。
随即松开。
女子淡淡的花香在鼻尖蔓延,比先前沈鸾衣衫上的熏香浓了些。
裴仪单手捂着心口“幸好无事。”
先前沈鸾抱她, 裴仪心跳飞快,她还以为自己身子欠安。幸而适才拿紫苏一试, 并未如先前那般。
紫苏茫然仰起头,一头雾水“公主”
裴仪起身往前走“走罢,无事了。”
市井人烟, 虽因着那羌人之事,人心惶惶。
然普通人家,衣食住行却是半点也马虎不得。
自橼香楼出来,沿路酒楼茶馆吆喝声不绝。
沈鸾近日吃的都是清粥小菜,加之又解决一件心烦事,自然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炸得酥脆的油团子冒着滚滚热气,沈鸾眼馋已久,挽着裴仪手臂往前。
那团子着实令人垂涎,只是过于热气了点。
绿萼和掌柜要了一小包,拿油纸裹着,亲自端了递到沈鸾手上,细细交待。
“郡主,你如今身子刚好,这东西可不宜多吃,一两口就好了。”
沈鸾点点头。
她倒是将绿萼的话放在心上,每样只尝一两口。然沈鸾如今看什么都想吃,一路逛下来,七七八八也尝了不少。
又吃完一颗糖丸子,沈鸾转首问裴仪“你真的不吃”
裴仪身量虽和沈鸾差不多,然她近来贪食,身子丰腴许多。恰逢沈鸾身子欠安,和沈鸾站一处,裴仪越发觉得自己一张脸圆润。
裴仪别过脸,坚决“不吃,甜腻腻的。”
遥遥望去,忽听前方呼声震耳,裴仪后知后觉,双眼泛光“瞧我,居然忘了此事,怪道今日总觉得不对劲。”
沈鸾狐疑“什么”
缠绵病榻多日,沈鸾自然不知,八宝阁近来又新上了许多异域珠宝。
裴仪紧紧攥着沈鸾的手,加快脚步朝前去“那八宝阁的掌柜着实是位妙人,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那宝物他不标价,只叫客人自己出价,价高者得。
沈鸾闻言,笑睨她一眼“左右不过是些俗物,也值得你如此心急如焚。”
“虽是俗物,然这法子倒是有趣得紧,难为他能想出这个。”裴仪摇摇头,忽而心生疑虑,“那掌柜难道就不怕我们故意出低价,让那物贱卖了去。”
沈鸾笑笑,手执执扇轻敲裴仪额头“傻不傻,你当那些客人中,真没有掌柜的人”
只要叫自己的伙计混在客人中,价高者得,若真有客人出价比自己伙计高,掌柜自然赚个盆钵满钵,若出价低,那物又回到自己手上,也不亏。
且今日在八宝阁,还有不少世家小娘子,为讨女郎欢心,郎君自然不会给低价,丢自己的脸。
裴仪撇撇嘴“果真是商人本性,奸诈狡猾。”
她才那般蠢笨,傻乎乎给掌柜送钱。
一炷香后。
裴仪“紫苏,这个我要了,二十两不,五十两。”
沈鸾坐在二楼雅室内,金漆木竹帘遮挡,隐约可见底下光影绰绰。
她笑望裴仪一眼,云堆翠髻,满头珠翠熠熠,沈鸾揶揄。
“方才是谁说,商人本性,奸诈狡猾的”
裴仪撇过头,不肯承认自己出尔反尔“千金难买我喜欢,你若喜欢,自己买便是。”
她将脑袋一甩,“反正我是断不会让给你的。”
沈鸾莞尔,视线投向楼下。
四面平内翻马蹄长条案上,立着一个小小的木雕,那木雕模样小巧精致,细看却是一个世家小娘子,一双柳叶眉稍弯,杏眸圆睁,头上的累丝金凤颇为眼熟。
沈鸾倚在栏杆上,低喃“这倒是有趣。”
再往下看,却见掌柜又摆出一个小人,这次的小娘子是坐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她手里握着一个商周兽面纹青铜瓢。
或坐或站,四面平内翻马蹄长条案上竟整整摆出十二个世家小娘子,半张脸挂着面纱,朦胧飘渺,叫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台下人烟鼎沸,惊呼声连连。
“这是哪位高人的得意之作,这手艺巧夺天工,怕是宫中的木工也不及一二。”
“掌柜的,这也是价高者得”
掌柜满脸堆笑,不动声色往楼上某扇紧闭的菱花槅木门投去一眼。
他笑盈盈接下话“自然,老规矩,价高者得。”
满堂喝彩,有人挥臂高呼,亦有人踩在高凳上“五十两,我要了。”
“这位兄台莫急,我出六十两。”
“八十两。”
“八十五两。”
声音嚷嚷,沈鸾朝绿萼使了个眼色,绿萼会意,偏头和身后的侍女交待两句。
侍女转身下楼,去寻八宝阁的掌柜。
掌柜双目震惊,他知今日来的肯定不缺贵人,然一口气
他倒吸口气,转身看长条案上的木雕。
这木雕虽个个惟妙惟肖,然若说是价值千两,那倒是有点夸大。
掌柜小心翼翼“姑娘这话可是真的”
侍女捂嘴,叠声笑“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
两人窃窃私语,下首早有人不耐烦“掌柜的,怎么回事啊,是不是不想卖了”
掌柜忙不迭扯开嘴角迎客“这位姑娘,出一千两。”
“一千两”
人人惊诧不已,然看那侍女,遍身绫罗绸缎,插金戴银,手腕上的金钏子,也非凡物。
一个侍女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身后的主子
八宝阁常有贵人踏足,众人疑惑楼下贵人的身份,纷纷仰头望。
金漆木竹帘遮掩,隐约可见佳人笑靥如花,有道是燕妒莺惭,桃羞礼让。
郎君纷纷用折扇挡脸,整理衣冠。
“若是佳人喜欢,我等自然不会夺人之好。”
“掌柜的,我出一千两,就当是我送楼上的小娘子,如何”
隔着竹帘,裴仪一眼瞧见楼下小郎君的示好,她轻哂“不过是一千两银子,何须他们送我出便是,紫苏,你去找掌柜,就说我出三千两。”
她不信,京中还有人出价更高。
寻常人家,一年也用不着一千两。
果不其然裴仪话落,下首无人再冒头。
掌柜眉开眼笑,吩咐伙计仔细收好木雕小人,他好亲自送给楼上的贵人。
一派祥和安宁中,忽的多出一道粗犷声音,那人嗓子沙哑,操着一口不熟悉的话“这东西,我要了。”
掌柜唇角笑意凝固,那人快两丈高,浑身挂满翡翠玉石,粗犷至极,一看就是天竺人。
宫中近来有天竺人,这几日,也因天竺那死了一个随从,皇帝对天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掌柜不欲得罪人,笑脸相迎“这木雕已被楼下的姑娘买下,公子可再看看别的,小店的奇珍异宝也”
哐当一声
那天竺人忽然发了疯,一脚踢翻身侧的博古架。
架上的花瓶宝石尽数掉落地上,狼藉满地。
偶有胆小者,纷纷抱头走窜,溜之大吉。
掌柜被高高举至半空,那天竺人力道极大,扼得他喘不过气“这位客客客”
倏然重重一声响,掌柜被狠狠摔在地上。
先前还想着上前拉人的世家郎君,不敢再久留,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
沈鸾和裴仪相视一眼,未待她们起身,早有天竺人趁乱上楼,挨个踢翻桌椅。
二楼还有不少贵妇,早吓得花容失色,更有甚者,吓得晕倒在地。
天竺人气焰嚣张,洋洋得意“都给老子砸了”
“砸了砸了砸了”
附和声不绝。
“我看谁敢”
沈鸾摔帘而出,京中向来有金吾军巡逻,不出半盏茶,很快就会有人赶到。
沈鸾站在二楼处,垂首睥睨下首,双眸乌黑。
少女绮罗加身,非富即贵,威严尽显。
那天竺人不认得沈鸾和裴仪的身份,只当她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曾放在心上。
“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他往地上轻啜一口,“都给我砸了”
沈鸾和裴仪今日出门虽带有侍卫,然那天竺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不出一会,楼下乌泱泱都被天竺人占据。
烧打抢掠,无恶不作。
一片刀光剑影中,忽而有人直直朝裴仪而来,那人手持匕首,速度极快,眼看匕首快要滑向裴仪双眼时,沈鸾猛地朝前拽开人。
她惊呼“小心”
脚下趔趄,沈鸾一个不稳,竟直直往地上摔去。
地上花瓶碎片满地,碎片扎入手心,沈鸾疼得脸上血色全无。
裴仪大惊失色“沈鸾”
天竺人比她们想的更加为所欲为,只这么一瞬的功夫,已有人在楼下点火,火光顺着帐幔往上,那火烧得极快。
伴随着天竺人的哈哈大笑,熊熊大火像是要将八宝阁吞噬。
“走水啦走水啦”
惊呼声不绝于耳,沈鸾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忽见头顶横梁摇摇欲坠,厚重的木桩直直冲入她眼中。
她狠命往旁边一摔。
倏然,后背传来一声闷哼。
有人眼疾手快,团住沈鸾往旁边一滚。
一身玄色宝相花纹很快落入沈鸾眼中。
是裴晏。
“抓住他们,我重重有赏”
纵火毕,天竺人目光贪婪望向楼上的沈鸾和裴仪,他笑得猥琐恶心,“老子就不信”
倏然,一道亮光闪现。
裴晏手上的匕首,不知何时直直划向那天竺人喉咙。
血光横溅。
那人前一刻还沾沾自喜,肆意妄为,此刻却瞪圆着一双眼睛,兴许还不知道自己命绝。
余下天竺人见自己同伙被杀,杀心四起,纷纷拔剑扑向裴晏。
窗口乍然一声响,裴晏抱着沈鸾,从窗口摔下。
扑了一身灰。
上马认镫,裴晏攥紧手中缰绳,快马扬鞭。
那天竺人紧随其后,横冲直撞,杀气腾腾。
狂风肆虐,吹得沈鸾几乎睁不开眼,脑中一片空白。
只听身后有箭矢破弦而出。
再然后,是头顶一声重重闷哼,血腥味在空中弥漫。
沈鸾“你”
裴晏面无表情“闭嘴”
一路疾马飞奔,出了城门,那几个天竺人仍穷追不舍。
裴晏放弃官道,改从小路驰行。
纵马奔腾,然地上积雪厚重,那几名天竺人极易寻着脚印找到人。
裴晏抱着沈鸾,翻身下马。
狠狠一抽鞭,那马向着前方疯狂驰行,马蹄印记重重。
裴晏和沈鸾藏身在草丛中,眼睁睁看着那几名天竺人从自己眼前飞奔而过。
少顷,空中只剩风声鹤唳。
身子尚未痊愈,加之适才惊天动地的逃命,沈鸾脚底发软。
不想还有人比自己更先倒下。
裴晏后背衣衫血迹斑斑,他闷哼一声,薄唇紧抿,强撑着“走”
若是天竺人发现异样,定会掉头来找。
举目望去,四下茫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肩上驮着一人,沈鸾走得极慢,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上。
“你”目光无意瞥向裴晏后背的血痕,沈鸾忍不住心惊胆战,“你还好罢”
裴晏冷笑“你担心我”
沈鸾别过脸,双眉紧皱。才刚在橼香楼,她还想着杀了裴晏,以绝后患。
不想变故横生,转眼对方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心口狂跳不已,只是未待沈鸾多加思考,视线不远处,忽的出现一座破草屋。
草屋摇摇欲坠,在风雪中不堪一击。
方圆十里,并无百姓存活踪迹。
这草屋,也许久未有人入住,屋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破席。
沈鸾将人扶至席上,她全无照看人的经验,这会手足无措。
左右张望,最后又将目光投向裴晏。
不怪她,这草屋荒芜,立在风雪中自身难保,更别提有救命之药。
沈鸾揉着眉心,为生死不明的裴仪和几个丫鬟忧心忡忡。
倏然手腕被人夺了去,沈鸾整个人为之一振“你作甚”
裴晏目光淡淡,黑眸晦暗“不疼”
手心还有碎片残留,血珠点点。
长安郡主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小时候偶尔擦破皮,都足以闹得人仰马翻。
适才顾着忧虑,沈鸾一时忘记这事。
经裴晏提起,她视线重落掌心,十指连心,怎么可能会不疼。
她咬牙“我”
蓦地,忽听衣帛断裂之声,沈鸾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裴晏从自己长袍撕开一条布带。
“忍着点。”
幸而那碎片扎得不深,只是看着可怖。
然沈鸾眼中还是蓄了泪珠,不想让裴晏看见自己的狼狈,沈鸾别过头,望着窗口发呆。
看不见,手上的触感更为清晰。
裴晏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握着自己纤细手腕,他力气极大,攥得沈鸾生疼。
裴晏自屋外捧来一掊雪,细细覆盖在沈鸾手心上。
白雪刺骨,冻得沈鸾一个哆嗦。
她不敢看自己手上的伤口,紧闭双目。
朔风凛凛,窗外冷风呼啸。
御寒的斗篷落在八宝阁,沈鸾抱腿缩成一团。
手上触感清晰,落在手心的雪早化成一滩清水,她知道裴晏握紧自己的手腕,知道他一点点擦去自己手指上的水珠。
“在想什么”
倏然,耳边落下低沉一声。
裴晏看着好似心情不错,他目光往下,一点点掠过沈鸾手心上的纹路。
手指一根根擦洗干净,但凡裴衡碰过的,裴晏都细细擦洗一遍,像是要彻底清除对方的痕迹。
他勾唇。
沈鸾想都不想,直言“在想阿衡。”,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