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春杏满地, 遥遥望去,园中疏林犹如水墨画,光影交错。
日光照拂的天水镇, 风平浪静。
李贵躬身站在下首。
炕上的裴晏双眸轻阖, 无人能猜出他内心所想。
皇帝时日不长,裴晏若还继续待在天水镇
李贵垂首“主子,若是我们此刻回京,恐怕”
裴晏唇角轻勾起一抹笑。
他先前离京,确实是有公务在身,后来又阴差阳错撞上天水镇神女一案。
案件始末,皇帝已交给裴晏负责,如若此刻赶回, 难免不遭人非议。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动着香炉边上的铜火箸子,裴晏漫不经心道“听说那位不肯见太医”
李贵眼睛带笑“是, 说起来,还是净远道人有法子。”
皇帝如今不信太医, 更不信自己身子欠安。
裴晏缓慢抬眸“既如此,我若是此刻回去, 他会怎么想”
李贵一时语塞“这”
皇帝身子抱恙,裴晏快马扬鞭回京,是为孝。然若是皇帝坚信自己没病, 裴晏又急匆匆赶回, 那就另当回事。
李贵皱眉, 又不甘心, 深怕叫太子一党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裴晏轻哂,慢条斯理将手中的密信丢进香炉。火焰缭绕,转眼间那密信尸骨无存, 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青灰。
裴晏眸色沉沉,忽而唇角挽起一抹笑。
李贵不解其意“主子”
裴晏淡声,视线落在案几上的双面兽耳香炉上。
密信上说,皇帝近日屡屡招皇后入养心殿,还和净远道人提了借身还魂。
若是裴晏没记错,要借身还魂,需得有一副至尊至贵的身子。
也不知道皇后的身子,够不够得上至尊至贵。
王大夫匆匆赶来之时,裴晏的手指早无大碍。
迎着沈鸾忧心忡忡的两道视线,再看裴晏慢条斯理望向自己的眼神,王大夫心里门儿清。
他拱手沉声“公子这手虽无大碍”
裴晏漫不经心朝王大夫投去一眼。
王大夫心知肚明,赶忙补上后话“然还是得多留心,切莫沾上水。”
那金创药的止血效果极佳,王大夫觉得自己若是再晚一会,兴许裴晏这伤口已好全。
他搜肠刮肚,硬着头皮道“幸好这伤口不深,若是再深一点,公子这手指可就彻底废了。”
沈鸾胆战心惊,又细细问了王大夫好一会话,方可放人离开。
裴晏不让,趁机叫王大夫替沈鸾把脉。
王大夫沉吟片刻,方道“夫人的身子已无大碍,公子放心。”
沈鸾着急“那我何时才能记起来”
王大夫温声宽慰“夫人放宽心,这事急不得。”
他转而看裴晏一眼,裴晏心领神会,同李贵送王大夫出门。
三人穿过影壁,过了垂花门。
廊檐两侧悬着金漆木竹帘,日光熏人和煦。
裴晏放慢脚步,他手中执一折扇。
王大夫福身上前,愁眉苦脸“公子,夫人这病老夫怕是束手无策了。”
他本就是天水镇一个跛脚大夫,能力有限。
这些日子,王大夫断断续续看了不少病人,都是先前自那豪绅后院救回来的姑娘。
其中有一位,病状倒是和沈鸾相似。
王大夫双眉紧拢“那位姑娘是一年后才恢复记忆的。”
裴晏抬眸“怎么做到的”
王大夫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忍“被人拿烛台砸中后脑勺。”
这法子,定然不能用在沈鸾身上。
裴晏敛眸。
深黑如墨的眸子平静无波。
良久,王大夫方听得他低低一声“知道了。”
裴晏手上有伤,加之先前他腹部的伤疤触目惊心,沈鸾盯着人,不肯叫人拿刻刀半刻。
黑漆木长案几上木屑落满,洋洋洒洒,好些掉入狼皮褥子之中,薄薄的一层,唯独不见沈鸾的手艺有半分长进。
春光明媚,柳垂金丝。正值春末夏初,园中粉荷初露,莺啼鸟鸣。
沈鸾一身月白色盘金织雨锦宝相花纹春衫,华服锦衣,遍身绫罗。
一双秋水眸子苦恼不解,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握着手中的木块。
怎么看,手上的东西都和裴晏沾不上边。
她本想雕出一个裴晏的。
日影横窗,耳边陡然落下一声轻笑。
极轻极轻的一声,似鸿毛拂耳。
沈鸾别过眼,楹花窗之外,裴晏一身石青长袍,日光融融,氤氲在他眉眼。
廊檐下铁马晃动,如笙箫悦耳。如雾的日光簇拥着裴晏,竹影婆娑,院前斑驳光影落在他身后。
沈鸾双眼怔怔,一时之间竟忘了言语。
不是为何,她总觉得裴晏寂寥孤寞,他站在日光中,暖意却不曾在裴晏身上停留。
沈鸾眨眨眼。
窗外之人已掀开墨绿软帘,绕过紫檀木插屏,缓步走向沈鸾身侧。
府中下人说,沈鸾在房中待了一个多时辰,未曾出过屋。
裴晏垂首,视线淡淡在那一块看不出和原先有什么两样的木头上掠过。
沈鸾仰首,手里还握着刻刀“我做得如何”
裴晏淡声,实话实说“不如何。”
他俯身靠近,石青色衣角和沈鸾的月白色春衫交叠在一处。日光落在暗花衣袂上,流光溢彩。
裴晏握住沈鸾右手,男子的手掌宽厚有力,手指白净修长,一手笼住。
低沉喑哑嗓音在耳边落下,沿着春风,徐徐落在沈鸾颈间。
沈鸾僵硬着双肩,眼前是裴晏骨节分明的手指,鼻间是对方淡淡的檀香。
檀香萦绕,似要将沈鸾层层包笼住。
落在颈间的气息灼热滚烫,不多时,沈鸾肩上绯色蔓延,她不由屏住气息,深怕扰了这一方安静宁和。
双眼随着裴晏的手指晃动。
“看清楚了吗”
沈鸾点点头,又诚实摇摇头。
适才光顾着看裴晏的手,她哪里顾得上去看他的雕工
裴晏眉眼低垂,握着沈鸾的手,再次示范了一遍。
满园静悄无声,偶有鸟雀落在檐角上,引吭高歌。
沈鸾目不转睛盯着那握着自己的大手,目光一瞬不瞬。
倏然,细乐声喧,遥遥的,尚能听见锣鼓声天。
乐声顺着院子传来,沈鸾惊奇抬眼去望。
问过下人,方知是镇上有家人在办喜事。
迎亲的队伍恰好经过别院。
笑声似蔓延的涟漪,层层扩散。
蒙在头顶上神女的阴霾随着时日推移渐起,百姓欢欣鼓舞,振臂高呼。
新郎官高高坐在马背上,朱红长袍显眼夺目,身后是手执孔雀翎扇的奴仆。
新娘子坐在轿子中,厚重的软帘低垂,轿子上悬着两盏六角玻璃绣灯,侧边镶满珠玉宝石。
小孩一路追随着轿子往前跑,不时低头,去捡奴仆随手撒落的铜钱,图个喜庆。
鞭炮声不绝于耳,从城西到城东,整整绕了半个天水镇。
礼炮轰鸣,漫天的碎屑飘落,冲散镇山绵延多日的愁云惨淡。
沈鸾坐在园中,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百姓的欢呼。
她仰着头,面露怔忪,而后唇角扬起几分雀跃。
日光在指尖逗留,光影绰绰,左手手指勾着裴晏衣袂,沈鸾好奇“裴晏,我们成亲也是这般吗”
“咔嚓”一声,手中的刻刀用了力,好不容易有了雏形的木雕忽的被裴晏拦腰砍断。
沈鸾目瞪口呆。
裴晏垂首敛眸,那刻刀锋利,银白刀刃映着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低低“嗯”了声。
沈鸾心疼握住那被截成两段的木雕,眉眼流露着遗憾惋惜“可惜我记不得了。”
她总也想不出,自己身穿嫁衣,满心欢喜等着裴晏上门迎亲是何模样。
“想不出就别想了。”裴晏轻声。
沈鸾不甘心“可是”
“再成一次就好了。”
嗓音透着漫不经心,裴晏眉目淡淡,好似方才所言,不过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沈鸾瞠目结舌,良久,喉咙方发出干涩的一声“什么”
裴晏勾唇一笑,日光落在他肩上、眼角“不是说不记得了”
沈鸾仍觉得不可思议,她悄声问“可以结两次吗”
裴晏面不改色,那双深黑眸子似远古深渊沉沉。
春日的平和终被冲进后院的李贵打断。
“主子,衙门那边”
余光瞥见裴晏身侧的沈鸾,李贵当即收住声。
裴晏淡声“出去说。”
长长的廊檐落满日光,李贵单膝跪地,气喘吁吁“主子,衙门那边传来消息,还有女子被藏在别处。”
除了被藏獒咬断四肢的豪绅,天水镇的知府双手亦是沾满鲜血,那人平生最爱收受贿赂,然裴晏带人搜了好几回,掘地三尺,却不曾在那知府家中搜到金银珠宝,连账本的痕迹也没有。
李贵垂首低眉“刚刚那知府受不得水刑,亲待,沿着天水河往下有一处隐秘小岛。他贪污的财帛,大多都在那,岛上还有还有百来名孩童。”
那百来名孩童,都是供达官贵人玩乐的。
若是往日,每逢三日,都会有人掩藏耳目,上岛为孩童送吃食。
知府入狱后,家中奴仆跑的跑散的散,自然无人关心岛上孩子的生死。
笼罩在天水镇的阴霾再次落下。
翌日。
拂晓时分,天色阴沉沉的,雾霭笼罩。
沈鸾走不得水路,权衡之下,裴晏还是将人留在别院。
将近五更天。
府门大开,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两侧。
沈鸾披着鹅黄绫子五彩绣金缎面斗篷,鬓间的金丝八宝攒珠钗摇曳。
她亲自送裴晏出门。
阴云密布,似风雨欲来。
临行前,李贵匆匆带来一人“主子,茯苓姑娘来了。”
裴晏不在,沈鸾身边自是需要有侍女伺候。天水镇偏僻,小丫鬟毛毛躁躁,哪能入得了裴晏的眼。
思来想去,也就之前伺候沈鸾的茯苓,勉强够得上格。别院里里外外都有暗卫守着,裴晏也不担心茯苓会翻出什么风浪。
茯苓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不敢想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伺候沈鸾。
她悄悄拿眼望沈鸾,却发现沈鸾看着自己的目光陌生疏离。
她是真的记不起自己了。
茯苓失望垂头。
沈鸾未曾注意到茯苓的小动作,只知道是裴晏找来伺候自己的侍女。
此时此刻,沈鸾一双眼珠子都黏在裴晏脸上。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阴雨连绵,裴晏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沈鸾“天冷,回去罢。”
四目相对,无人往后退开半步。
“裴晏”
手中的油纸伞倏然掉落在地,溅起了一地的雨珠。
沈鸾松开伞,扑入裴晏怀中。
斗篷扬起又落下,众目睽睽,沈鸾双手环住裴晏,她埋首于裴晏颈间。
雨丝如雾,拥在二人肩上。
茯苓双目瞪圆,想上前为沈鸾撑伞,却又碍于裴晏一双冷眼,无奈悄声退下。
知道裴晏有公务在身,沈鸾随即松开人,只扬唇贴近裴晏耳旁。
“等你回来”
余下声音如蚊呐,贴着耳尖,裴晏听不出沈鸾所言。
他揽着人上前“你说什么”
“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少女身影灵动轻盈,只留下这一句,沈鸾随即转身,提裙往别院跑去。
风声潇潇,伴着雨水,模糊了沈鸾的轮廓。
裴晏久久凝望着那抹背影,雨水顺着眉眼落下,沾湿了羽睫。
沈鸾站在洞开的府门前,笑靥如花。
隔着茫茫雨幕,裴晏弯唇,他低声道了句“好。”
好。
马车穿过雨幕,渐行渐远。
耳边似乎还有沈鸾残留的气息,裴晏端坐在马车,似有所感,他掀开车帘往后望。
沈鸾仍立在府门外,云堆翠髻,遥遥目送着裴晏远行。
余光瞥见府门外一抹瘦弱身影,裴晏忽的拢眉“她怎么还在”
这几日,阮芸常在别院附近逗留,说是亲口向裴晏道谢。
下人念她身世可怜,并未驱赶,只好生劝说阮芸回家去。
裴晏这般身份的人,她自是见不到的。
李贵坐在车辕上,闻言,隔着车帘回“主子,可要奴才过去赶人”
“不必了。”
裴晏沉声。
沈鸾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视线中,裴晏松开车帘。
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妇人而已,无关紧要。
槐树下,阮芸瞪大着一双眼睛,不可置信望着那扇紧闭的府门。
她脚下趔趄。
寻了姐姐多年,阮芸早已习惯失望是何感觉。然她真真没想到,自己不过随手救下一人,竟会从那人口中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她长得真的好像姐姐。”阮芸喃喃自语。
若非丈夫扶着自己,她早就跌落在地。
喜极而泣。
苦寻多年无果,不曾想无心栽柳柳成荫,阮芸泪流满面。
倏然又记起一事。
她姐姐的孩儿,怎会成了长安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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