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四下无声, 只余杏花满地。
裴晏高坐在上首上,一双深黑如墨的眸子透着生人勿近和不可侵犯。
乔鸿渊。
裴晏垂首敛眸,低垂的视线落在那方四不像的木雕上, 那上面的棱角早就不在,光秃秃的一个。
八宝阁的大当家眼光毒辣, 先前一瞥, 他还当皇帝手中攥着的是何稀世珍宝。
大着胆子悄悄往上抬眼,倏然面露怔忪。
定睛细瞧,还是一块奇形怪状的木头,下刀处乱七八遭,像极了顽童的随手之作。
大当家心底疑虑渐深, 欲细看时, 忽然感觉头顶落下一道冷冰冰的视线。
裴晏的视线似淬了寒冰,严寒彻骨。
反手一握,那木头悄无声息落入掌中,再也瞧不见半点轮廓。
汗流浃背,中衣被冷汗泅湿,大当家再也不敢乱看,只垂首伏跪在地。
耳边是裴晏清冷的声音。
乔鸿渊生意做得极大, 五湖四海都有他乔家的店肆。
裴晏沉声“去查查,乔鸿渊去岁是否去过天水镇。”
若是当时知府前求见的女子真的是沈鸾的姨母
裴晏眸色骤沉。
新皇阴晴不定,郑平不敢耽搁, 俯首道了声“是。”
余晖落尽,长街洒满金光。
朱轮华盖车缓缓在长街行过,偶然瞥见一家酒楼,裴晏忽的命人停车。
郑平不解其意,隔着车帘问裴晏“主子”
车外, 乌木牌匾上高高挂着“橼香楼”的牌匾,沈鸾往日最爱的,便是这家的滴酥鲍罗。
橼香楼的滴酥每日只售百份,裴晏这个点踏足,自然买不到。
酒楼大门紧闭,槅木扇门挡住了所有的光亮,掌柜满头大汗候在下首,时不时拿袖子抹去汗水。
又担心自己擦汗的姿势不够优雅,讪讪放下手臂。
冷汗直冒,橼香楼平日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光临,诸如以前的长安郡主和三公主,都是橼香楼的常客。
然天子莅临,掌柜却是生平头一遭。
且这还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主,听说前些日子花朝节,裴晏用的纸鸢,乃是人皮做的。
掌柜两股战战,总觉得自己这一身肥肉明日就会被做成纸鸢,在空中飞。
海棠花式攒盒盛着厨子刚做好的滴酥,掌柜半跪在地,双手捧着递给郑平。
那滴酥小口精致,只一眼,必叫人垂涎欲滴。
裴晏垂下眼,视线定定望着那攒盒中之物。
层层酥酪裹着奶油,看着就甜腻。
裴晏双眉稍拢。
掌柜伏跪在地,瞧见这一幕,汗水当即从额角滑落。
完了。
他感觉自己的皮快要被剥落
抬眼悄悄看,裴晏盯着那滴酥许久,终于动了筷子。
一口咬下。
甜腻的奶油在唇齿间融化,裴晏眉间轻拢,果真如料想中一般。
皇帝吃了一口,又吃了第二口。
掌柜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裴晏将一整盘滴酥吃完,他目瞪口呆,喜上眉梢。
这身肥肉不用被剥去做纸鸢,掌柜眉开眼笑,揣着手笑弯了眼,毕恭毕敬将裴晏一行人送出门。
又偷偷塞了金锞子给郑平,悄声问皇帝喜不喜欢。
余晖落在裴晏身后,长长影子刻在青石板路上。郑平望着皇帝孤独寂寥的背影,悄声叹口气。
他是近身伺候的,自然听见裴晏当时吃完第一口,自言自语的一句“难吃。”
那声音极低,如过眼云烟,郑平险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直至他又听见裴晏低低的一声“她为什么会喜欢。”
郑平不敢多问,只眼睁睁看着裴晏吃完了那整整一盘滴酥,而后头也不回离开了。
皇帝的喜好自然不能为外人道,郑平随口打发了掌柜,亦步亦趋跟上裴晏的马车。
裴晏又扑入无休无止的政务中。
蓬莱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殿内的自鸣钟响了三下,裴晏迟迟未就寝,帝王一身金黄寝衣,端坐在书案后。
案几累着高高的一沓奏折,烛影摇曳,婆娑光影映照在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
郑平垂手侍立在廊檐下,上下眼皮打架,狠心掐了自己一回,终于换来片刻的清醒。
抬眼,廊檐下提着羊角灯的宫人昏昏欲睡,悄悄打着盹。
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咳嗽,宫人惊得站直身。
那咳嗽之人,自然是裴晏。
郑平端着糕点茶水,垂手侍立在一侧,他觑着裴晏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这是御膳房送来的糕点”
裴晏晚膳只用了几口,根本不能果腹。日夜辛劳,长此以往,裴晏的身子定受不住。
郑平忧心忡忡,忽而又记起一事“还有橼香楼送来的滴酥,陛下可要试试”
裴晏抬眸“橼香楼”
郑平伏跪在地“陛下恕罪,是奴才自作主张。”
自登基后,裴晏寝食难安,也就那日在橼香楼,多吃了一点。
郑平额头贴着地面“奴才斗胆,请那掌柜又做了一点”
郑平以前不在裴晏身前服侍,自然不知裴晏为何对那滴酥情有独钟。
然他却牢牢记着,那日裴晏坐在长条案几后,年轻的君主面色淡淡,盯着滴酥一言不发。明明裴晏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然郑平总觉得,当时的裴晏应是孤独寂寥的。
他大着胆子抬起眼皮“陛下”
“平身罢。”裴晏揉着眉心。
“那滴酥”
“端上来,还有”裴晏淡声,那双深寒眸子泛着冷光,“下不为例。”
郑平连声应“是”,又笑着转身,唤人端来滴酥。
他笑盈盈将滴酥献上“陛下,你尝尝这”
裴晏站起身,忽而眼前一黑。
郑平惊呼出声,始终端着的漆木茶盘瞬间掉落在地“陛下”
风尘仆仆赶到蓬莱殿,洪太医是在被窝中被金吾军拽出来的。
一番问诊后,洪太医双眉紧皱,不解“陛下年轻,按理说身子不应当这般”
唤来郑平,细细问了裴晏近日的吃食,洪太医面色如霜。
怪道裴晏的身子迟迟不见好转,饭不吃,药也不吃,裴晏的身子能好才怪。
洪太医怒气冲冲“只吃那糕点怎么可能会好怎么都这性子,当年长安郡主”
倏然,身后帐幔传来轻轻一声。
裴晏掩唇轻咳两三声,一醒来,就听见沈鸾的名字。他脸色苍白,半点血色也没有“长安怎么了”
洪太医没好气“长安也同陛下一样,不肯吃药。”
裴晏挽唇,冷冽眸子如冬梅绽雪。
郑平晃晃眼,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他刚刚看见了什么,陛下好像是笑了
洪太医拱手,实话实说“陛下若再这般,下官也束手无措。就算下官的师父来了,也无济于事。”
裴晏“你的师父不是洪老太医”
洪太医摇摇头。
他的师父同父亲是师兄弟,医术却在父亲之上。只那人闲云野鹤,不爱官场沉浮,只爱悬壶济世。
上回来信,他老人家好像是在青州
裴晏闭眸,也不知道将洪太医的话听进去没有。
裴晏只是在想,他有多久没听见他人提起沈鸾的名字了。
明明也只才过了一年
唇间发苦,裴晏强撑着坐起身,枕着青缎靠背坐直身子。
他手心攥着的,依然是沈鸾留下的木块,还有一对耳坠。
这耳坠,还是当日在天水镇,裴晏从王二丫那换来的。
裴晏轻轻勾了下唇角。
洪太医猜得不错,裴晏本就不是遵医嘱的人。郑平劝了好几回,都无果,只能怏怏跟在裴晏出了宫。
马车在城郊一处农舍停下,郑平跳下车,遥遥望着前方一片荒芜人烟的田野。
他轻叩车门“主子,这农舍好像没住人。”
裴晏“去敲门。”
郑平应声照做,然敲了半天,屋里却始终无人应答。
裴晏双眉紧皱,手心攥着的,还是那块小木雕。
他望着那方农舍。
先帝晚年沉迷炼丹,而后又折在其上。先帝深信不疑的净远道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那死在狱中的“净远道人”,自然是裴晏拿死囚换的。
无人知晓真正的净远道人,其实就藏身在城郊的一方农舍。
屋内迟迟未有人出来,金吾军进门搜了一圈,却是在桌上找到一封密信。
裴晏拆开,却是净远道人的字迹得偿所愿。
裴晏皱眉。
郑平战战兢兢跪在地,先帝沉迷丹药,甚至荒唐得想要拿先后借身还魂,如今裴晏也
郑平眼睛盯着地面,冷汗连连“陛下,鬼神之说不可信”
借身还魂何其荒唐可笑,郑平真没想到裴晏会相信这样的说辞。
“朕以前也是这般想的。”
马车内,忽而传来裴晏轻轻的一声。手上的迦南木珠转动,遥望那方农舍,裴晏好似陷入回忆中。
然后来有了那事,裴晏却不得不信了。
郑平伏跪在地,不敢多言。
忽而却见暗卫匆匆赶来。
“陛下,乔鸿渊有消息了。”
裴晏睁开眼,厉声“说。”
暗卫恭声道“乔鸿渊夫妇确实于去岁到过天水镇。”
乔鸿渊的夫人阮芸一路跟着丈夫走南闯北,表面是为了生意,然更多的却是为了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
而天水镇之后,乔鸿渊和阮芸忽然乔装打扮,连夜赶往边陲小镇。
听说,还收留了一名女子做义女。只那女子的身子欠安,近日在青州养病。
“身子欠安”裴晏低声呢喃,目光落在净远道人留下的四字上,他心里忽的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裴晏凝眉“可有那女子的画像”
暗卫摇头,时间紧迫,他得到消息便匆匆赶回京城。
闻得裴晏要画像,暗卫轻声嘀咕“若是要画像,秦公子那应是有更多的。”
早知道他该随便偷来一张的。
裴晏冷下脸,一字一顿“秦公子”
“是。”暗卫低着头,“陛下有所不知,阮芸有意将义女嫁给隔壁的秦公子。”
若是晚回一点,他兴许还能吃到两家的喜酒呢。,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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