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江月落后几步, 出了帐篷。
整个营地里东倒西歪一片, 个个都是双眼紧闭,唇边带笑。
见江月放缓了脚步,那极乐教主道“别瞧了,都没死, 只是中了甜梦蝶的鳞粉而已, 睡上几天几夜也就好了。”
什么迷心蛊、冰蚕蛊,现下又多了一个甜梦蝶, 俱都是江月没听说过的东西。
她自然放心不过,走到珍珠身边, 蹲下身为她搭脉。
“哎呀,你怎么不相信我啊”少年外表的极乐教主埋怨着, “我要是真要有这种杀人于无形的厉害东西, 天下都唾手可得, 何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江月确诊过珍珠脉象无虞,只是陷入沉睡之中, 扫了一眼旁边还冒着热气的简易锅台,“所以,这个甜梦蝶的鳞粉起用,还需要配合别的东西”
极乐教主笑而不语, 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江月开始把倒在地上的人往帐篷里头搬, 虽说他们脉象无虞, 但这样的天气, 露天的环境里躺着睡上几天几夜,也几乎是必死无疑。
那极乐教主也不催她,甚至还帮着打了把手, 把她搬弄不动的成年男子都抬到了帐篷里。
弄完这些,月至中天,他便坐到了马车上,示意江月上车。
江月虽不会武,但先后也跟陆珏、小老头无名等人打了那么久的交道,也能从一个人的身法和呼吸中判断出一些东西。
这行为古怪的极乐教主武艺不低,起码不在陆珏之下。
她一边上车,一边询问道“我有些好奇,我前头为你诊过脉,你身上并没有内力。”
极乐教主再次抛出一条死掉的冰蚕蛊,说“这个啊,当然也是一种蛊虫啦,可以吸食内力,暂存在蛊虫体内。回头再把这蛊虫吃了,功力也就回来了。”
江月赞叹道“你族有这么多闻所未闻的东西,还真是”
“还真是如何”他轻笑出声,“医仙娘娘,我看你既聪明又会医术,不然别跟着陆珏了。到我们教中来吧,我把教主的位置让给你也成呐”
却听江月话锋一转,没再接着前头的话,更没应承他,而是接着道“可你却还能落到这种如同丧家之犬一样、躲躲藏藏的境地,想来这些个东西和那迷心蛊一样,都受制于天气,只能在极寒的环境下,发挥效用”
他有些气结,愣了半晌才接着笑道“原说医仙娘娘怎么突然牙尖口利起来了,合着是想激怒我,趁人之危你们中原有句话真没说错,最毒妇人心呐”
话音落下,他一抖手,几条死透的冰蚕蛊再次被扔到地上。
他确实没说错,两人在马车上说这么会儿话的工夫,江月已经把身上所有的毒都用过一遭。
但没想到这疯子身上居然还有那么些蛊虫。
江月遂也不再说话,抱着胳膊靠在车壁之上,闭眼假寐。
马车很快朝着来时的方向驶动。
前头江月让众人不必顾忌自己,但终归齐战和珍珠还是会顾念她几分,人和马匹也需要休息,沿途总有休整停歇的时候。
但这极乐教主却是个实打实的疯子,他好似不需要休息和吃饭喝水一般,也不知道给马喂了什么东西,马车自始至终未曾停过一分,而江月每次稍微挪动一下,哪怕只是动动手指,他也会心有所感地提醒她坐好。
两日的路程,被他缩短到了一日,一日之后,二人就已经出现在了邺城附近。
他能隐藏自己会武的事实,外貌也足够有欺骗性,只要不开口说话,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瘦弱的少年,会是祸乱一方的极乐教主。
但江月不同,邺城的守卫都认得她,就算极乐教主能把她伪装,但只要有和旁人接触的机会,江月也有自信可以传递消息。
然而那极乐教主却并未带她再靠近,而是带着她到了城外的一处乱藏岗。
“医仙娘娘应该不会害怕吧”
问完,他招招手,一只小飞虫从马身上飞到他指尖,话音刚落,那奔忙了一日一夜的马直接倒下,口吐白沫。
江月扶着车壁,抢在马暴毙之前,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我说我怕,你就能不带着我走了”
他哈哈一笑,说那不会,而后领着江月在乱葬岗上走走停停,到了一个石头坟冢前头,按下机关,那白石墓碑便挪向了一边,露出连着一长段石阶的入口。
“医仙娘娘是个妙人,我不想对你动武,希望你还跟前头一般配合。”他塞了个火折子到江月手里,“请吧。”
江月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提着裙摆,下了地道。
地道逼仄,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渐渐宽阔起来。
人在黑暗环境下会丧失对时间的感知,江月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瓶,灌一口灵泉水。
直到她一小瓶灵泉水喝完,那极乐教主突然道“你怎么许久不讲话了你可别求死,我不想搜你的身。”
江月扶着石壁,轻声道“你放心,你死我也不会死。”
听着她虚弱的说话声,那极乐教主仿佛才想到人是需要休息的,寻了个石室让江月进去,说休息一程子再走,然后便出了去。
那石室里头桌椅床榻、甚至连恭桶都齐备,不过一应家具都是石头所制,并不好挪动。
片刻之后,那极乐教主才复又进来,让江月接着上路。
江月也这才有了力气,开口道“这地宫,是你族修建的”
早先知道城寨下头居然有地宫,江月就猜想过是丘黎族的手笔。
只是谁都没想到,城寨下头的地宫不过是冰山一角,底下还有这么一大片。
若不出意外,这地宫的出口,应当是在邺城和彭城中间。
也难怪这极乐教主能轻易地穿过邺城,出现在通往暨城的路上。
若没有这地道,他就是有再大的神通,也不可能寻到江月。
“是啊,我族起于苦寒之地,地上不适宜居住,便只能往地下发展。当年族中先人占领三城那些年,总不至于半点事情不做。唉,可惜啦,城中出口只有一处,已然让陆珏那厮寻到了,堵了好些路,使得这地宫之中气流微弱,咱们二人还好说,至多只觉得有些憋闷,可若想运送大批兵卒,却再无可能,不然若是以地宫之便”
江月并不作声,只在心中想到原说陆珏训练女兵却并不带他们上战场,应也是在防备叛军利用地宫暗度陈仓。那上千的女兵守卫着那处出口,其实早就置身于战局之中了。
“医仙娘娘,你说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我族传承了那么些好东西,又有这挖地宫的技艺,想成为天下之主而已,怎么就那么难呢”
江月轻嗤一声,“公平你同我谈公平,那些被你族用迷心蛊控制的百姓,又去哪里谈公平”
极乐教主理所当然道“他们有的困于病痛,有的困于饥寒中蛊之后便再也不需要担心那些,甚至临死之前,还能获得神力,怎么也不算不往来这世间白走一遭。”
一天一夜,江月粒米未进,摸着发痛的胃,啐了声恶心。
一路上一直未被江月成功激怒的极乐教主,在这声之后,却忽然拔高了声音道“我恶心你的九殿下又好到哪里去他把我拉下神坛,却把自己说成天命之子,将你说成是医仙,和我前头的作为有何分别你别告诉我,这会儿你还想不到,那些个流言是他使人放出的说来说去,不过都是愚人的把戏罢了”
江月抿了抿唇,斩钉截铁道“他与你不同。”
二人你来我往,就像在互相试探地方底线、寻找对方软肋的刺猬,江月对他的了解越多,极乐教主对她的了解也越多。
下一瞬,他一拍额头,说“对哦,还未跟你讲过陆珏当年被我擒住之后的故事呢。”
也不管江月想不想听,他已经自顾自道“当年那小崽子是真凶啊,才多大点,就不畏身死,冲锋陷阵,一眨眼的工夫更是成长的了不得,杀了我族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员大将我们族中那些个老头,最会杞人忧天了,生怕他会成长为第二个承钧帝。却还得谢谢你们国家的内斗,阵前突然杀出好些个强手,将他重创。”
这些事情江月都是早就知道的,便只安静听着,直到那极乐教主后头道“我们的人将他生擒,将他关押在地牢中。”
“地牢和这地宫一样,暗无天日,不计时辰。我看他昏沉了几日,也是心中不忍,便让人在每日天亮的时分,下地牢去把他的腿打断,到了入夜时分,再把他的腿接上”
江月的呼吸陡然一滞,极乐教主来了兴致,语气越发兴奋地道“这小崽子的骨头是真硬啊,连着半个月都没肯透露半个字。我失了耐心,就让人把他的琵琶骨穿了,将他像狗那样锁在墙角你说奇不奇怪,怎么有人都那样了,嘴还是那么硬呢我就想着反正他也不肯说,不妨把他的舌头一并割了,这人的舌头总不至于也是硬的吧”
说到这儿,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啦,有人给他求情呢,我的那个傻妹妹哟”
三城开放的风俗就是被丘黎族影响,丘黎族本身就更是如此,不然那般恶劣的生活环境,轻而易举就能让这个种族灭绝。
极乐教主有好些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其中一个唤作衡姣,年纪虽小,但是继承了巫医的衣钵,在族中地位也颇高。也是下一任族长的人选。
彼时陆珏身受重伤,又要遭严刑拷问,稍微把握不好尺度,就容易使其身死。
所以每日早晚施加刑罚的时候,巫医衡姣都需到场。
不知何时,衡姣对陆珏动了心,替陆珏求情之后,又提出用迷心蛊控制陆珏。就像招揽前朝将领那般,将陆珏纳为己用。
“本来嘛,我族和姓陆的祖上结了那么大的梁子,我肯定是不愿意的收服陆家子孙的。架不住我那傻妹妹一个劲儿地哀求,族中长老也被她劝服,便只好应承下来。结果居然发现我那蛊虫对他无用,进入到他的血脉之中后,瞬间就会平静死去”
江月闭了闭眼,尽量不再让情绪外露。
那极乐教主听了半晌,没再从她的呼吸中听出什么不同,接着道“没想到经过我父亲和我改良了数十年的迷心蛊,还会惧怕高热以外的东西,那我可就来了兴致了,用他试了好些个我从前想过、却未曾实验过的蛊虫改进办法。衡姣长留地牢,直到那日”
那日丘黎族中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溘然长逝,族中要紧之人都前往吊唁。
衡姣特地送了些饭食去给陆珏。
二人交谈之间,陆珏从衡姣的话语中套出了消息,得知地牢的守卫比平时松懈。
他默不作声地扭断了拇指,从镣铐中脱出双手,挟持着衡姣出了地牢。
谁能想到身受重伤、经过了连日的严刑拷打,还先后试了那么些千奇百怪的蛊虫的陆珏,到了那会儿还能有这样的战力呢
等到族中其他人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准备突破城门。
“你说他是不是个怪物”
江月语气平平地道“他一切都是为了活命而已。比起他,你这种人才是怪物。”
那极乐教主哈哈笑道“不不不,你还没听到故事最后呢”
“我族固守彭城,守卫再松懈,城门口必然还是有重兵把守。陆珏如强弩之末,本没有突围的可能,是衡姣甘心被他挟持,护在他身前,以下任族长的身份,命令守卫开城放人。等我赶到之时,陆珏已经到了城门外头,准备上马。我那傻妹妹却跟着坐到了马上,还特特坐在他身后,使其余人不敢再对着他后背空门放箭。”
他说到这儿便故意止住了话头,卖起了关子。
江月也不开口,默不作声地跟着他接着前进。
僵持了半晌,极乐教主继续道“后来啊,衡姣还给我们传过一次信,让我们不必派人寻她,她其实也并不算被强迫,就是心甘情愿跟着陆珏走的。不然以那丫头的武艺,伤重的陆珏也未必是她对手。她多天真啊,还说等她想办法治好陆珏的伤,就会回来可惜啦,后头她确实是回来了,回来的却是尸体。”
“她的死状你是没瞧见,整根脖骨都让人扭断了,死前脸上还带着惊愕之色,死不瞑目,被弃在早先咱们经过的乱葬岗中。所以你前头问我是不要要挟持你,我说不是,毕竟我可没准备拧断你的脖子、再把你抛尸乱葬岗呀唉,你说她自小就在族中长大,并不认识族外之人,会武又擅使毒,什么人能在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这么轻而易举地杀死她呢”
答案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江月沉吟半晌,开口道“衡姣既是你族巫医,又是下一任族长,帮着炼毒、养蛊,便不算什么无辜之人。陆珏骗她确实不算光彩,可若不以这种非常手段,那么现下尸骨寒凉的便是他了。何况这些都是你一面之词。”
“传闻中悲天悯人、济世为怀的医仙娘娘呐,跟我想的委实不同。”那极乐教主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很快又带着兴奋的语气道“希望你过几日,还能坚守这般想法”
从地宫出来的时候,二人已经出了邺城,来到了彭城附近。
江月被大亮的天光刺得闭上了眼。
再睁眼的时候,那极乐教主已经不知道从何处扒拉出一身黑袍,罩住整个身形,脸上也戴好了面具,甚至整个人都高壮了几分,不再是那瘦弱矮小的模样。
他放响鸣镝,很快便有人前来接应。
江月听到领头之人正跟那极乐教主回报道“您回来的正及时,敌军动静不小,预计今晚就要开始攻城,族中其他人已经按您的吩咐分批离开。现下城内还有”
不等江月听更多战局部署,一个高壮的女子已经推搡着江月去往一边。
那极乐教主抬手示意下属等会儿再汇报,不悦的对那女子道“医仙娘娘是我请来的贵客,不许无礼”
那女子诺诺称是,不敢再对江月用强,仔细地将她双手捆住,给她眼上蒙了黑布,扶着她上了马车。
一行人很快进城,等江月眼上的黑布被揭开的时候,已经身处一间舒适的屋舍之内。
在地宫之中步行了数日,江月实在有些熬不住了,立刻找地方合眼休息。
至于极乐教送来的饭食,她一口没敢碰,只服灵泉水,虽不顶饿,却也不会让她饿出毛病来。
天色发黑的时候,江月依稀听到了那道近来最为熟悉的脚步声。
她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那身着黑袍的极乐教主,似乎并未想到她这会儿还能这般有毅力,带着些惊讶地笑意说“医仙娘娘一路上辛苦了,本不该这会儿来打扰你的,只是好戏眼瞅着就要开场了,快随我来吧。”
江月也被罩上一身黑袍,黑袍之下的双手依旧被反绑在身后,嘴里被塞进了一大块布团。
她步子踉跄,但那极乐教主却并未催促,耐心地领着她出了宅邸,到了城墙之上。
天色昏暗,城墙上立着数百兵卒,火把明亮。
而城外,黑压压一片军马正在缓缓靠近,自然就是陆珏率领的大熙的军队。
“赶上咯”那极乐教主轻快地笑了一下。
话音落下没多久,熙军已经兵临城下,一小队人马护送着为首之人上前,停在城墙下百步开外的地方。
江月听到陆珏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少年皇子身着玄色铠甲,声音不紧不慢,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漫不经心,“衡襄,你已是穷途末路,可愿归降”
真名唤作衡襄的极乐教主点了江月的穴,从暗处上前一步,将她遮挡在身后,同样不怎么上心地应道“陆珏,都这时候了,我若归降,你可能放过我,放过我的族人”
“自然是不能的。”少年皇子没有半分犹豫,言笑晏晏地道“只是例行章程,走个过场罢了。”
衡襄一阵狂笑,随后对着手下士卒抬手。
没多会儿,一队士兵就押解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上了城墙。
这些人便是极乐教的死忠,即便听说了自己服下的圣药乃是蛊虫,仍不为所动,也未曾被前头陆珏安插的人手顺利带走。
只是现下母蛊已经遗失,他们有的还在嚷着永生极乐,更多的却是已经恢复了一些理智,哭嚷着求饶。
城墙上哄闹一片,衡襄抬手,让人把哭嚷不休的百姓的嘴堵上。
“这样吧。我们谈个条件,我每日放一百个百姓与你,你便再宽限我一日。城中百姓约莫还有上千,十日之后,你再带兵来攻如何”
这对陆珏来说,可以算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战局僵持已经数年,十日的时间实在不值一提。
而衡襄率领的叛军山穷水尽,十日的时间并不足够改变什么,至多只来得及多安排一些心腹出逃。但到底彭城前后的城池都在大熙军队的控制之下,能顺利出逃的人数也委实有限。
且只要失了彭城,叛军再没有易守难攻的城池可以依仗,就像昔年圣祖御驾亲征之后,他们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龟缩回极北苦寒之地。
江月奇怪地看了身前的衡襄一眼,觉得这疯子不至于这般良善才是。
难道是还有什么后手,准备在最后这批百姓中动手脚
她苦思了一瞬,却听破空声骤然响起。
不远处一个口中塞着布团的老者直接被射杀,委顿在地。
城墙之下,少年皇子悠然地收了弓,“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
在衡襄张狂的笑声中,江月清楚地听到,陆珏嗓音冰冷的吩咐道“一个不留”
铺天盖地的箭雨瞬间急射而来,衡襄格挡开射向他的箭矢,拉着江月急退到人后。
城墙上的叛军都是久经沙场之辈,司空见惯地各自格挡躲避。
而那些被捆着麻绳、手无寸铁的百姓则纷纷中箭,横尸当场。
衡襄附在江月耳畔,先怪声怪气地模仿着江月的语气“他与你不同你才是怪物”
又询问道“医仙娘娘,我且再问你,他和我,有何不同”,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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