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
正月的西州已是初春, 满目一片青绿活泼之色,但洛京却还是一片严寒,前几日才下了一场大雪, 压塌了城外不少的茅屋。
宋璟穿着厚厚的冬衣, 外面披了一件狐狸毛的大氅,穿过月亮垂花门, 走进正院。
两个小厮正在廊下喂养在笼子里的雀鸟, 听见动静连忙站起身行礼,“七郎来了。”
然后又忙忙地放下手中的物什, 一个上前替他掸去肩上帽上的雪花,一个则抢着打起帘子, “家主就在内室,吩咐七郎来了就让直接进去。”
宋璟一点头,将外面的大氅解下交给他们, 又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这才迈步入内。
朝南的窗下, 宋之琳背后靠着又厚又软的大迎枕,闭着眼睛半躺在软榻上,怀里抱着铜制的暖炉,额上敷着热毛巾。两个清丽的婢子守在一旁,一个替他按揉头上的穴位, 一个则随时绞了新的热巾子, 将凉的换下。
除了一点淅沥水声之外,整个屋内不见半分声响。
宋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但半躺着的人已经睁开眼睛,侧身朝这边看来,见是他,皱紧的眉头放松了一些, “七郎来了。”
“伯父。”宋璟走到跟前,向他行礼。
有婢女搬来了矮凳,让他挨在宋之琳身边坐下。
宋之琳挣扎着坐起身,宋璟连忙站起身去扶,被宋之琳拍开了,他摆摆手,命屋内伺候的人都退下,便就着这个姿势,盯着这个侄儿打量了半晌,才长叹一声,道,“行李都收拾好了”
“是。”宋璟的身体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伯父,要不还是让侄儿先去,探过了那边儿的情形,再谈其他。”
宋之琳闭了闭眼,“我意已决,此事不必再提。”
“可究竟是为什么”宋璟更加不安了。
他过了年就去西州成亲,顺便跟在父亲身边观政,学写仕途经济,这是一早就定下的。原定的是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再从容出门,但大年夜,伯父从宫中回来,不但催促他立刻启程,还命一部分家眷收拾行李与他同行。
算一算,竟是要将半个宋家都搬到西州去了。
而且让他带去的,还多是年轻一辈。
宋璟纵然不懂朝堂和政局,也察觉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如何能不悬心他试探着说,“此一去路途遥远,西州那边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形,若有个万一”
“也罢。”宋之琳将已经凉透的毛巾丢开,重新躺了回去,慢慢地说,“你也大了,已经成丁,眼看又要成家,有些事总得叫你知晓,才晓得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宋璟连忙坐正了一些,微微向前倾身,聆听伯父的教导。
宋之琳想了一会儿才开口,“今上以舞勺之龄而御极天下,却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天资英睿、圣明烛照,远胜先祖。”提到这个自己侍奉的幼帝,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宋璟察言观色,附和道,“此乃我大黎之福,天下之福。”
所以他才更不明白,宋之琳为何非要把一部分家人送走。
明明当年雁孤云率军攻入京城,满城的世家和权贵都在往外跑的时候,伯父还说过,若京城不稳,这天底下也不会再有安稳的地方,一力主张留下。果然,后来小皇帝仓促登基,召各地藩镇入京勤王,很快就扑灭了雁孤云所率领的义军,重返洛京,而自家伯父也因此位极人臣,煊赫之极。
宋之琳闻言,脸上的喜色尽数退去,长叹道,“是啊,有这般圣明天子,本该重整社稷、恢复朝纲,再造清平盛世,奈何”他闭上眼睛,语气似有不忍,“奈何时局危乱,外有藩镇不逊、祸乱地方,内有奸佞作乱、争斗不休,纵然陛下有三头六臂,也是独木难支呀”
宋璟不由一呆,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话。他只知道自家伯父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想到宋之琳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不由急切地问,“伯父,局势已经坏到了这等地步么”
“只怕是比这更坏”宋之琳沉声道,“你也知晓,圣上自从御极之后,一向亲近贤臣,远离宫中那般寺人,谁知他等衔恨甚深,一直在伺机报复,只怕又要折腾得整个洛京都不安宁了。”
宋璟悚然一惊,呆呆地看着宋之琳。
宋之琳说了这几句话,头更疼了,靠在枕头上缓了一会儿,才平复过来。
见侄儿似乎吓坏了,他又撑起精神说,“好了,这不是你小儿辈该想的事,我自有道理。只是这里已不安稳,所以才叫家里人随你同去西州。”
“我是大黎的臣子,为了扶持社稷江山,自是死不足惜,却不忍着一家子都跟着埋没了。”他的语气渐渐低下去,“若是洛京的困局解除,只当他们是去探亲,过二年自然能回来。若是事有不谐,有你们这些人在,我宋氏也不至于断了传承。”
宋璟心慌意乱,抓住他的手,恳求道,“伯父何不带着全家,与我同去”
“真是傻话。”宋之琳摇头道,“此事是我私下查知,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发作,说不定仍有转圜的余地。若是举家迁走,行迹落到旁人眼中,惊动了他们,只怕没事也要变成有事了。”
宋璟惭愧地低下头,“是侄儿想差了。”
宋之琳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他,“放心,京中有我,一时半刻不会有事,你只管安心地带着人走。”
宋璟虽然不能完全放心,但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就算他留下来,一个没有功名也没有官职的世家子弟,也帮不上任何忙,倒不如带着人走,也叫伯父没有后顾之忧。
之后,宋之琳又叮嘱了他许多要小心在意之处,以及到了西州该如何行事,直到精力不济,头疼欲裂,才不放心地让他离开。
然而他却还不能休息,须得忍着头疼,想出一个解决危局的法子。
虽然在侄儿面前说得笃定,但宋之琳心中的隐忧,其实远比透露出来的这一点更多。
那些阉竖因为皇帝的疏远而衔恨,何止是想要折腾闹事,他们已经有了废立之意
这话宋之琳不敢说给宋璟听,但这消息至少有七成是准的。若当真叫他们办成了,不仅小皇帝温镕会有杀身之祸,他这个扶持小皇帝上位、排挤太监、独揽大权的宰相,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只怕会牵连满门。
这才是他一定要送走一部分家人的原因。
要说宦官左右帝王废立这种事,听起来虽然很荒谬,但在大黎,也是确实发生过的。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算起来实在是一笔糊涂账,总之,就是某一任皇帝在跟朝臣的博弈之中,为了能够拿到更多的筹码,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家奴,于是将守备整个洛京的军权交到了太监手中。
自那以后,朝臣确实被打压了,但太监的职权却一再扩张,以至于整个宫城都被他们把持在手中,如此,谋杀君主、左右废立,也就不是什么咄咄怪事了。
小皇帝温镕是在战乱之中登基,当时局势实在太过混乱,内侍们没能插手,让宋之琳这个文官得了便宜,这几年来,一直在明里暗里地使些手段,给他和皇帝添了许多麻烦。
好在皇帝锐意进取,也有心彻底革除阉党的势力,重整朝纲,君臣二人合作密切,眼看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那些阉人自然不甘就此沉寂,仗着手里有兵,便生出了废立之心。
骤闻此事,宋之琳也是魂魄动摇、惊悚不已。但既然叫他们提前查知了这件事,那就还有机会。不管是为了皇帝,为了自身的权位,还是为了宋氏的延续,宋之琳都不会在这时候退缩。
富贵险中求,只要度过了眼前的难关,以他与陛下的情意,往后自然什么都不必担心。
其实宫中那些阉人,并不难对付。实在不行,埋伏下一队甲士,将他们骗过来统统杀了便是。唯一可虑的,就是他们手底下掌着的那支军队。这是守备宫城和整个洛京的禁军,若不能解决他们,纵然杀了那些太监也没用。
宋之琳原本也是打算动一动禁军的。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就不信那些禁军的将领当真会对阉人死心塌地,只要晓得是陛下的意思,不愁不能缓缓地说动了他们,叫他们反过来对付那些内侍。
奈何啊时不待人,现在已经是不容他慢慢来了。
好在之前那些功夫倒也不算白费,宋之琳在禁军之中也安插收买了几个可靠的人,若不然,这宦官欲行废立之事的消息,哪能那么容易传出来
以前的打算不必再提,而今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哪里借一支军队来与禁军相抗了。
想到这里,宋之琳便盘算起了洛京周围的几个藩镇离得太远的根本不必去想,远水解不了近火,况且这些藩镇如今越发骄横,也不是他召之即来的,莫说是他,就是天子也不能。
等使者来来去去谈好条件,焉知京中的局势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唯有就近了。
从地图上看,洛京以北,便是凉州。那凉州节度使赵元睿乃是羌人,他家世代守备凉州,抗击匈奴,功勋卓著,自然也拥兵自重。莫说是如今,便是开国之初,也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
这样一个刺头,只怕很难说动他。就算说动了,宋之琳也不认为自己能节制住他,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只怕反而给自己招来大麻烦。
洛京以西,是凤州、华州。那里前朝时曾作帝都,如今也依旧是山川形胜、人杰地灵的要冲之地,因此地方虽不比凉州大,还分作了两州,是为朝廷方便辖制之意。
只是近些年来,华州节度使董昌一向以凤州节度使符明为主,事事听从,他两家又联络有亲,沆瀣一气,对朝廷自然也不像从前那般恭谨了。
再者西川节度使乔珩欲要一统西川,朝廷才派了宣谕使去说和,凤、华二州皆出了兵,只怕此时无论是董昌还是符明,都不会轻易离开驻地,以免为乔珩所趁。
南边则是楚州。楚州节度使姬长恩,倒是深荷圣恩,是藩镇之中相对恭谨的一个楚州至今还每年都有税收押解到京呢,不似别家只会开口要钱。
姬长恩未必没有报国之志,若是以陛下的名义召他入京勤王,他想必不会推拒,只是
那姬氏是楚州望族,传承了数百年,比洛京这些本朝才起家的世族可要煊赫得多。他家的门生故旧遍布天下,本就声望卓著,若是携救驾大功回朝,再援引旧交入京,那皇城之中,还有他宋之琳的立锥之地吗
宋之琳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还想这等争权夺势的之事,但是他豁出去整个宋氏的前程和自家的性命来做这件事,又怎么可能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思来想去,最后竟只有一个堪堪合适的人选。
那就是洛京东边的云州节度使秦秉忠。
这个秦秉忠,就是之前跟着雁孤云起事,后来又亲手杀了雁孤云投降的秦长志。他这个秦秉忠的名字,云州节度使的赐封,可都是当今给的,岂有不肯报效的道理
且他不像其他节度使根深叶茂、权势深重,不过是个侥天之幸,靠着背主才有今日的草莽之辈,接掌云州又才没多少时日,宋之琳之前也与他接触过,自觉能辖制得住,自然不怕他会取代自己的位置。
思量已毕,宋之琳便也躺不住了,坐起身来,唤婢女取来纸笔,亲自写起送给秦秉忠的书信。
一边写,一边斟酌起该许给他什么样的条件。
等明日宋璟等人启程,就叫人将信送出去,算算两边的脚程,待这里事情谈成时,宋璟一行应该也已经离开洛京境内,便是那些阉竖想要为难他们,也追之不及了。
西川,锦城府。
君琢风尘仆仆地入了城。
他原本是打算回家过年的,但因为海选之事,终究还是拖到了正月初一,看过放出来的红榜之后,才启程回来。
到了这里,已经是元宵节了。
锦城府毗邻大江,沃野千里,风光秀丽,花围月绕,号称“锦城”,不仅是西川节度使的治所,也是整个西州最繁华富庶之地。何况如今又是年节里,更是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这座城市与君琢记忆中的没什么不同,还是一样的安宁祥和,处处透露出富贵优越与安逸闲适,但是君琢此刻的心境,却与从前住在这里时,大不相同了。
甚至想到自己当初离家时,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来,自己都觉得失笑。
并不是他对那时的事释怀了,只不过这一趟出门,叫他发现这世间之大,值得关注的人和事太多了,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种事情上,才不值得。
虽然对外说是出门游历,但其实,君琢是离家出走的。
原因是他父亲从洛京搬到锦城之后,为了能够尽快在本地安顿,也为了身边能有人照料,便决定与本地大族联姻,所以他又要娶妻了。
之所以说“又”,因为这已是他父亲君玉楼的第四任妻子。
大黎的婚嫁观念相对开放,民间也偶有夫妻和离,各自再找新人的,但像君玉楼这种离了三次婚又要结第四次的,也是绝无仅有了。
而且别人离婚总有个说得过去的缘故,他离婚的理由却可笑得叫君琢不愿去想。
这位风流才子有些多情,却不喜欢那些青楼女子、歌姬舞女,唯独喜欢出身名门、能诗擅画、才貌双全,能与自己诗歌酬唱的才女。偏偏他的喜欢,来得快去得更快,最多不过数年,便厌弃了旧人,又结交了新人。
为了给新人腾位置,旧人便只好和离了。
说他薄情滥情,他又不像是别人那样妻妾成群,没离婚时,对妻子也是柔情万种、体贴至极。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大家闺秀前赴后继要嫁他,如今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能娶一个年纪比君琢还小的新娘子。
而且每次离婚他都干净利落,既不拖着人独守空房,也愿意多给资财,对前妻、前岳家皆是敬重有加,绝不因离了婚就有半分怠慢。所以两家之间的情意,往往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真正受伤难过的,只有那些和离回家的女人。
可是,谁会在意她们呢不能拴住丈夫的心,就是她们最大的错处,就算是娘家也不会替她们做主,平白得罪了君氏的嫡出公子,而且还是一位名传天下的大才子。
只有君琢既不忌惮他的身份,也不屑他才子的身份,从小就跟他对着干,惹得君玉楼不知发了多少次脾气。
偏偏他的才华并不下于乃父,是个三岁就能写大字、五岁便会作诗的神童,有祖父祖母护着,往来的亲故们劝着,君玉楼也奈何他不得。
但也仅止于此了。
祖父不会允许君琢传出不孝亲父的名声,君琢也要顾念家中的兄弟姐妹,若是他做得出格了,影响的不是自己一人,而是整个君氏的名声,往后他们的婚姻仕途便都难了。
然而义军破城,一家人仓皇出逃,这事本已超乎了君琢的预料,叫他觉得父祖似乎都不想他们口中说的那样忠心国事,更没有半点他们从前所推崇的文人风骨,狼狈得简直可笑。谁知到了西州,才刚刚安顿下来,君玉楼就又要娶妻
这就是才子诗人,这就是世家大族
君琢失望透顶,索性背上行装,只带着一个仆人,离家出走了。
走的时候,他以为回来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不想数月之间,他又站在这熟悉的街头,还不是被家人寻回,而是自己主动回来的。
这一刻,君琢心潮翻涌,却是在一瞬间明白了,方县与别处最大的不同究竟在哪里。
那里没有高床软枕,那里没有富贵锦绣,但是那里有自由。
在那里,君琢就是君琢,只是他这个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家族、没有财富、没有身份,所有的事都要自己做,必须自己养活自己。
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他反而不必被束缚在那个名叫“世家公子”的框架之中,身不由己。
很久以前,君琢就已经意识到,方县没有宗族,这让她们政令畅通、上下一体,所以才能在短短数月之内,发展成那样一个势力。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宗族的影响不止于此。
在方县之外的地方,一个人从出生起,他的一切就都与宗族息息相关、紧密联系。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自然就和宗族成为一体,即便为官做宰,也不能忘了回过头来维护宗族,让这种制度能够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如此,才有名门望族,才有世卿世禄,才有泼天的富贵与积藏。
君琢心里原本还有几分兴奋与急切,如今却倏然静下来了。
但他只在原地站了片刻,在秦海出声唤他之前,就重新敛起了种种思绪,向前迈步。
君氏这样的大族,在洛京时是个庞然大物,光是他们家的大宅,就占去了近乎一坊之地。如今迁徙到西州,排场也没少什么,依旧是在节度使府附近占了大半个坊。
转进君家所在的这条街,热闹便都被抛在了身后。
守门的仆役看到君琢,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呆了片刻,回神之后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大公子回来了”
一嗓子将整座大宅的人都给惊动了。君琢才走到二门,就陆续碰上了赶过来看热闹的人,等走到祖父所住的精舍时,身后已经是乌压压的一群人了。
老爷子显然也有些按捺不住,虽然于礼不合,还是撑着拐杖迎到了门口,只是站在台阶上没有下来。
君琢大步往前走,停在爷爷面前,正要开口,已经有婢女拿来了厚厚的软垫,铺在老爷子跟前。他微微一愣,才发现自己完全忘了要磕头方县是没有这样的礼仪的。
不是因为穷,只是没有。
因为对外说的是出去游历,所以君琢一回来,听到消息的亲戚故交便都相继登门来看他,打听外头的新鲜事,所以直到第三天,他才能安稳地坐下来跟祖父祖母说话。
君琢已经有些不习惯跪坐的姿势了,全凭意志力坚持着,没有做出失礼的动作。
他给对面两位老人各斟了一杯茶,问道,“我离家数月,咱们家依旧没有人在西川军中任职么”
君玉楼是接受了乔珩的招揽的,不过君琢忽略了他,既是不想提他的名字,也是因为他这样的词臣,很难干涉军政事务,这个官有与没有,也没什么分别。
“节度使府至今仍有人来请,都叫我压着。”君老爷子说。
君琢一扬眉,“祖父从前不是说,乔珩野心勃勃,统一西川只看时间早晚。”
他家要在西川落脚,就绕不过乔珩,不可能永远不仕。既然如此,宜早不宜晚。譬如白家,便一直积极地送子弟出仕,为乔珩奔走办事,早早就得了他的信重,将来自然不会轻易被旁人动摇。
“且再看看吧。”老爷子不疾不徐地说,“如今西川只有一件事,也不需我等献计献策,待这一仗有了结果,才能看清更多东西。”
叫君老爷子选的话,他是不太像仕乔珩这样的草莽枭雄的。
倒不是嫌弃他出身低,只是此人虽有大志,也能装出个礼贤下士的模样来,骨子里却还是匪徒的那一套,狠辣凶酷、刻薄寡恩,不是人君的样子,也就在这西州称王罢了。
君氏虽然是举家迁来,但老爷子还没有想好是否真要在此定居,自然不会把所有的筹码都急哄哄地押到乔珩身上。
君琢微微精神一振,“祖父可曾想过别的出路”
老爷子失笑,“放眼西州,哪里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出路”
“自然是有的。”君琢坐直了身子,殷切地望着祖父,向他说起了方县的种种。
之前家中宾客盈门,但他都是别人问什么就说什么,还未这样清楚地向人介绍过方县。他越说越激动,但两位老人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真是胡闹”老爷子忍不住打断道,“如此,哪里还有体统在”
君琢反问,“何谓体统”
“体统就是上下尊卑、是君臣父子、是各安其位”老爷子中气十足地道,“听你所言,那方县竟是上下一气,哪里还有身份之别,哪里还有半点规矩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君琢用力抿住唇,讥刺道,“我倒不觉得那里没有规矩,只是不合你们的规矩罢了。总归那里没有呼奴使婢,没有妻妾成群,没有老夫少妻,哪里显得出这煌煌世家的身份”
他甚至都还没有说到宗族,不过是提了方县女子的待遇。
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逆子我知道你素日里不满你爹的行径,但他是你爹”
老爷子如今虽然修身养性,但年轻时身边也有几个姬妾侍奉,君琢这话听着着实刺耳。
“是啊”君琢冷笑道,“就因为他是我爹,纵然犯下天大的错,我也该尽为人子的本分,以身代之,好叫他继续风流,再娶第五六七八个妻子,你们才如意”
说完拂袖起身,将要走时,他又突然转过身来,看向老夫人,“祖母,你也是女人,难道你不喜欢那样的地方吗难道你不想生在那样的地方吗”
老夫人哑然,半晌才说,“这世道,哪里容得下那样的地方”
她没说好不好,但这一句,已经等于说了。
君琢再忍不住,哽咽道,“这些我全不晓得我只知道,要是我娘也能生在那里,哪怕只有一日,她这一生,便不会如此可悲。”
他的母亲,君玉楼的元配妻子,洛京颜氏嫡出的长女,嫁给君玉楼五年,兢兢业业打理家事,相夫教子,上敬公婆,下安仆婢,堪为妇德的典范。她守规矩、守本分,那又如何一朝丈夫变了心,便惨遭离弃,还要被世人指点鄙夷,怪她做得还不够好。
在被送回娘家的前一夜,她在房里上了吊,以自己的性命来抗议这世道不公。
人们却赞她刚烈如火,坚贞可叹。
可这又有什么用君玉楼频频停妻再娶,风流不羁,依旧是世人眼中堪敬堪慕的一代才子,甚至还有人写诗称赞他“多情又专情,自是名士风流”。
什么规矩吃人的规矩
君琢这一趟回家,本是想劝祖父将守寡在家的姑母送去方县。因为他记得,姑母因为前夫宠妾灭妻而和离回家时,祖父暴怒不已,甚至想冲去对方家里打人,最后人虽没打,却连上十本奏折,将对方骂得体无完肤,从此仕途无望。
他以为祖父是不一样的。
其实他这番话虽然没说出来,但是老夫人已经想到了。
君琢走后,老爷子还在那里数落他无法无天,出去一趟回来更不服管了,忽听老夫人开口道,“依他所说,那方县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了,不如叫玉笙到那里去散散心。”
“你”老爷子瞠目结舌,“你怎么也跟着瞎起哄”
“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你急什么”老夫人眼皮也不抬地说,“她都多少年没出过门了,这里是西州,不是洛京,难道还不许我的女儿松快松快”
提起这件事,老夫人也是有怨气的。
老爷子的态度也强硬不起来了,皱眉道,“若只是去散心也就罢了,就怕她活了心思,将来又要怎样呢”
其实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几头下注也是常有的事,送一个女儿去方县,不碍什么。但是老爷子并不认为这个势力能长久,怕这样反而是害了她。君琢年轻气盛,说什么“哪怕只有一日”,他却要思虑长远。
老夫人垂眸不语,老爷子不说将来还好,一说这个,她心里反而打定了主意,回头就安排此事。
将来现在都已经是活死人的日子了,还说什么将来
旌旗烈烈。
明月霜站在城墙上,望着下面的列队整齐、气势如虹的士兵,不由老怀大慰。
经过一个冬天的训练与休养,新加入的女兵们精气神早已非从前可比。又在山上跟阿蓬部玩了两个月的捉迷藏游戏,多少积累了一些战阵经验,与旁边的老兵们相比,竟也差得不是太多了。
而今日,就是她们挥师出兵的日子。
目标,拿下达城,利城
在这之前,明月霜就已经跟顾承骏谈妥,拿到了这两城刺史的任命文书。同时顾承骏也承诺,只要她这边发动,他那边也会尽力拖住乔珩的救兵,给她留出更多时间。
阿衣陪在明月霜身边,此时便问,“主公当真要亲自前去”
“自然。”明月霜点头,“这一战才是我们真正的亮相之战,我又岂能不在”
她要用这一战,树立起自己的威名,将来即便不能再像这样随意出征,也没人认为她是不会打仗。
况且游戏地图在这种时候还是能帮上很多忙的,但那边如今还不是她的地盘,只有她人在那里,才能临时插眼,打开视野,随时关注战场上的变化,以便调整。
所以她怎么能不去
阿衣看着她脸上神采飞扬的表情,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我不能随主公出征。”
经过一个冬天的拉锯,阿蓬部基本上已经被她们打残了,阿衣部已经在实际上成为了北山的主人,掌控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山林。但真正要将被攻下的土地纳入治下,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阿衣不能跟她一起离开,必须要留在山中坐镇。
明月霜刚安抚好她,一转头就看到了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李雍容。
这一次出征,李雍容不出意外,又是留守方县的那个。虽然知道大本营很重要,必须要有人看家,以防袭击,但还是有种“热闹是她们的,我什么都没有”的失落。
明月霜连忙走过去,拍着她的肩膀勉励了一番,再三重申方县的重要性,最后又说,“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上战场。”
穆桂英的年纪,别说在这个时代,就是在现代,也快退休了。虽然卡牌人物的身体状态会被固定,等闲不会生病,也不会因为衰老而影响体力,但战场上刀箭无眼,还是很危险的。
明月霜已经想好了,等手底下能用的人多起来,就叫她留在后方练兵。
李雍容打起精神来,明月霜又去与上官婉儿等留守的文职人员说话。
这个过程中,她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养了一池子鱼的鱼塘主,这个也不能轻忽,那个也不好怠慢,光是安抚她们就忙得团团转。
等一圈安抚下来,所有人照顾到,出征的时间也就到了。
明月霜拿着铁皮喇叭上台,发表了一通简短有力的讲话具体内容这段时间都已经让指导员们传达下去了,所以下面听不见也没关系,要的是这个仪式感。
讲完话,吉时已到,大军准时出发。
一左一右走在明月霜身边,与她并辔前行的,是两位年纪不小,但同样英姿飒爽、神气勃发的中年女性。一个自然就是穆桂英,另一个,则是明月霜在本次出征之前,才抽出来的女将岑花。
虽然如今方县这边的配置算得上完整,不过人还是太少了。一旦出征,就会捉襟见肘。要是将来占下四城之地,得分兵把守,就更不够用了。所以明月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抽一波卡。
岑花同样是紫卡,毕竟明月霜看到这个名字,只觉得陌生,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待看到她的人物简介上写的又名“瓦氏夫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这是一位抗倭英杰,不过她本人其实是广西的土司的妻子,因为丈夫和儿子战死,继承人太过年幼,便由她代理军政大事。
能降服得住那些土著山民的人,尤其还是女人,自然不简单了。
明朝嘉靖年间,倭寇从海上入侵浙江,在那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当地驻军竟然毫无招架之力。倭寇愈加嚣张,整个沿海地区深受其害,从山东河北到福建广东都不太平,朝廷无奈,只能从各处调兵支援。
而瓦氏夫人所率领的壮族俍兵,是唯一一支击败倭寇,令他们闻风丧胆的军队,抵达前线后便迅速扭转战局,三战三胜,被朝廷封为二品夫人。
岑花不仅爱兵如子,而且也非常擅长训练士兵,所领军队几率严明,勇猛无比,号称“可死不可败”。
可惜最终因为朝廷党争,启用她的总督张经被严嵩等人陷害入狱。岑花壮志未酬,含愤病死,享年不过五十九岁。
而她的个人技能,更是让明月霜看得两眼放光,抓着被子无声嚎叫了好一阵。
严整军队纪律严明,进退如一,可死不可败,以少胜多概率20。
作为领兵作战的将领,这种buff型的技能,显然比增加个人勇武的更有用。何况这还是一个能以少胜多的技能,对于现在处于弱势,人手总是不够用的明月霜来说,简直是太有用了。
可惜,名气低还是吃亏了。或者说,身为女人还是吃亏了。
单论军事才能和战斗力,岑花比戚继光俞大猷这种千古名将差什么了但在名气上就差太多了,以至于在游戏的评级里,连金卡都没混上。
虽然明月霜玩游戏的时候,也老是吐槽游戏概率99500,但是从实际体验来说,20和30差距还是不小的。也不知道将来装备上奇物之后,能提升多少
但是转念想想,她要不是紫卡,或许也没有那么好抽,明月霜也就释然了。
总之,就算只为了这个技能,明月霜也毫不犹豫地带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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