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霜后背发寒, 本能地侧身躲避。
那鱼脸人没能吞掉她的头,却将她手中的双头莲一口咬下。
他嚼了两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随即高高仰头,将整支莲花都吞吃入腹。
鱼脸人一动不动地盯着江采霜,咧开嘴,嘴角几乎要碰到耳根, 腥臭的涎液流淌而下。
江采霜豁然起身,变大的桃木剑朝鱼脸人竖劈而去
太师椅被她一剑斩开,一分为二, 鱼脸人窜入人群中, 如游鱼入水,灵巧敏捷。
所有人都被这边的声音吸引了过来, 连堂上的争论都暂且停下。
江水寒没想到会见到自己的妹妹,诧异道“霜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采霜顾不得回答,提剑追那鱼脸人而去。
“妖孽休逃”
鱼脸人藏身人群中, 每次江采霜快要逮到他, 他就会将身旁的人推过来抵挡。
江采霜只得险险收剑。
众人起初只顾着看江采霜, 议论着她是谁家的姑娘, 拿这把木剑是要做什么。
渐渐有人注意到鱼脸人的怪异,瞥见他恐怖的长相,吓得肝胆俱寒, 尖叫出声“啊啊啊妖怪有妖怪”
“什么妖怪哪里有妖怪”
“这个人怎么长得如此怪异怎么会是鱼脸”
“快跑啊快跑”
整个楼上传来一阵骚动,恐慌的人群尖叫着彼此推搡, 都想赶紧下楼逃出去。
这正好方便了那鱼脸人躲避,还趁乱吞了一个人入腹。
他吃饱喝足,从窗上跳下去, 沿着连通对街的绸带往下滑。彩绸上挂的花灯被他踢掉,掉在行人头上,一簇簇火苗从人群中攀起。
江采霜爬上窗棂,瞧见外面街上也是一团乱,人人推挤逃命,火势眼看就要窜起来。
若是在这么拥挤的街上烧起了大火,后果不堪设想。
她立刻丢下一枚施雨符,灵气引来附近的河中水,降在人群上空。
还未来得及扩大的火势,被噼里啪啦的雨珠砸灭。
江采霜冒雨跳窗,在夜色中继续追那鱼脸人。
鱼脸人油滑得紧,故意往密集的人堆里跳,踢翻商贩的摊位,满满当当的货物滚落一地,精心镂刻的瓜果摔得破碎。
江采霜心中怒意燃烧,恼恨至极,恨不得将眼前的妖物大卸八块。
“别跑”
待她抓住这妖物,定不会放过它
江采霜摘下三清铃,以灵力驱使荡开,古朴的钟声悠扬传出去。前方鱼脸人身形一滞,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江采霜趁机跃上马车顶,踩着不同的马车顶前进,几个敏捷的兔起鹘落,跳到他身后,展臂朝他斜斜挥出一剑。
鱼脸人堪堪躲避,却还是被砍伤了肩膀,他的左肩衣衫被割破,血液汩汩流出。
鱼脸人凶恶地回头,方才轻松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翳狠毒。
“找死。”他嘴唇张合,沙哑出声。
怪不得他不常发出声音,说话时嘴巴也像鱼儿那样,张得滚圆,仿佛在嘴里含了个丸子,嘴唇须得顺着这丸子的边缘张开。
“大胆妖孽竟敢出街害人,看本道不收了你”江采霜小脸肃然,挥出一袖符纸,纷纷扬扬地朝那鱼脸人打去。
符纸落到鱼脸人身上,便会“呲啦”一下燃烧起来,他的衣服被烧得破破烂烂,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腥臭的味道。
“哼,方才你纵火伤人,这次让你也尝尝被火烧的滋味。”
鱼脸人身上贴满了飘扬的符纸,浑身被火焰吞噬,几乎成了个火人。
围观的百姓看见这一幕,惧怕地揽着自家孩子后退。
原本喧闹的街市,须臾便空寂下来,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摊位。
江采霜取出了捉妖星盘,正要上前将这只妖怪收入盘中,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眼前的鱼脸人便突然缩小,消失在视野中。
只剩满地的符纸,失去目标,如雪花般飘落而下。
消失了
江采霜警惕持剑,目光四处睃巡,入目所及只有荒凉的街道,并未看到他的身影。
下一瞬,她手中的捉妖星盘开始发烫,古朴的青铜指针颤抖着指向一个方向。
江采霜想也不想地追了过去。
等她一路追到虹桥边,却见一尾大鱼扑通一声,从岸边跳进了宽阔的汴河。
江采霜扶着石栏往下看,桥下水流黑洞洞的,水草丛深,河面只剩一圈圈的涟漪。
她猛地一拍栏杆,“可恶,让它给跑了。”
方才交手时,便觉得这妖怪滑溜得紧,原来真是只鱼精。
江采霜心怀可惜地原路返回,在一地符纸中,捡到一片掌心大的鱼鳞,鳞片还被符火烤黑了一块。
等她回到潘楼,街上的摊位都已经撤去,淋湿的花灯被踩得稀烂,又在混乱中被人踢到墙角。
巡检司守卫在附近,抓捕盘问可疑人员。
江采霜刚一露脸,便被几名厢兵围住,“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跟我姐姐走失了,想回来找她。”
“在什么地方走失的”
江采霜指了指潘楼,“楼上。”
“这里已被封锁,里面没有人了,你回家去等吧。”
潘楼果然被重兵看守,江采霜只好先行回府。
还没走出去多远,便觉得身后有人跟随。
她故作不知,引着那人往黑黢黢的穷巷走去。
刚走到巷口,见附近无人走动,那人便沉不住气扑了上来。
夜色中,短刀寒芒一闪,欲架上她的脖颈,以此威胁。可江采霜丝毫不慌,反身一脚踢到他手腕,将他手中短刀踢飞出去。
那人闷声吃疼,连滚带爬地去捡短刀,还没够着,手掌便被踩住。
“你想抢我的东西”
那人一只手被踩住,疼得脸庞扭曲变形,另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想要攥住她的脚腕。
江采霜直接亮出桃木剑,钉在地上。
那人躲闪不及,虎口迎着剑刃上去,被割出一道口子。
“啊”他终于忍不住呼痛出声,“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小的只是想讨口饭吃,小的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
他说话有南方口音,不像是汴京本地人。
“你有手有脚,为何不自食其力反倒做起了盗贼的勾当”
那人痛苦地呻吟着,“小的恶疾在身,干不了重活,又不识得几个大字,哪里找得到活计不得已才做起了这事女侠饶了我一命吧。”
他苦言恳求,江采霜微微有些松动,便移开了脚,“你先起来。”
那人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怎料他刚站稳,便笑得淫邪,扬手挥出一包药粉,白色粉末散在夜风中。
江采霜连忙屏息后退,抬腿一脚踹在他胸口,踹得他倒飞出去,砸在墙壁上。
这下他跌趴在地,不省人事。
马蹄声踏踏而至。
“道长。”燕安谨策马而来,乌发半散在胸前,气息微乱。
江采霜回头看他,顿时眼睛一亮,“你来得正好,我抓到一个盗贼,他方才拿着刀想要抢我的银子。”
燕安谨使了个手势,林越梁武便上前将那盗贼押走。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没有受伤才放了心,低声解释道“近日南方起战事,许多流民逃难到北方,所以夜里不太平,盗贼频发。道长出门可要多加小心才是。”
江采霜听了这个消息便有些紧张,“不知道采薇姐姐她们有没有安全回府,我得赶紧回去,用机关鸟跟她们通个信才行。”
燕安谨对她伸出手,“上来。”
江采霜想也不想地将手搭在他掌心,马背上的男人略一用力,便将她带到了身前坐下。
燕安谨低咳了两声。
“你没事吧”
“无碍。”他平了气息,扬鞭。
马蹄踏着乌砖,在夜色中疾行。
夜里风大,江采霜青丝被吹得散乱,拂在他锁骨附近,带来一阵痒意。
燕安谨略微垂眸,用大氅将她裹了起来。
好闻的徘徊花香萦绕在周身,带着他温热的体温,将夜里风寒阻隔在外。
江采霜窝在他胸口,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南方起了什么战事”
“江南、淮西等地有多人起事。战乱频发,流民北逃。”
江采霜感叹,“怎么会这样。”
“外祖和外祖母还没回去,让他们在汴京城多留些时日吧。”江采霜不放心两位老人这时候回江南。
燕安谨赞同她的想法,“也好。”
“对了,你怎么会来这儿你不应该在家里休息吗”
毕竟今天初七,燕安谨身体不适,本该服了养气丹,在家中休养。
“在下听说潘楼有异,有百姓看见一男一女街上斗法,水火齐涌。我便过来瞧瞧。”
燕安谨一听汇报,猜到可能是江采霜,于是率人前来查看,正好撞上她打伤盗贼。
回到家,江采霜一下马便直冲后院,放飞机关鸟给堂姐和莺儿姐姐传信,问她们有没有安然到家。同时还跟采薇姐姐说了一声,让她转告爹娘,江南事乱,暂时不要让外祖他们回去。
没过多久,三只机关鸟都飞了回来,带来让江采霜安心的消息。
江采青“放心吧,我跟采薇姐姐已经到府上了,我们没事。你没受伤吧”
江采薇“我听爹娘提起过,外祖家暂时还未受到波及,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让他们在汴京多留些时日。”
宋莺也传来话,说江水寒让同窗送她回府,她早已安然到家。
江采霜悬着的心落回原处。
夜里,江采霜盘腿坐在床上,同燕安谨说了今日的所见所闻。
她从怀里掏出那片鱼鳞,“这是那只鱼精留下的,只是上面的气息很微弱,没办法追踪。”
鱼鳞细圆,比掌心还小上一圈。
“瞧着像是鳜鱼的鳞片。”燕安谨端详片刻,分析道。
“我见它跳进汴河,之后便不见踪影了。”
“我让悬镜司排查汴河水系,看能否发现它的踪迹。”
“好。”
只是汴河宽广,支流四通八达,若是不能进一步缩小范围,怕是需要查探很久才能有结果。
江采霜心中记挂着一事,“我与那鱼精斗法的时候,他踢翻了好几个摊子。刚才我本来想回去补偿,可是他们已经收摊了。”
燕安谨温润的眸光染上笑意,“在下明日便派人去处理此事,按照损失给摊贩补偿双倍的银钱。道长无需忧心,专心捉妖就是。”
江采霜这下总算放了心,正欲躺下休息。
燕安谨疑惑问道“道长不脱外衣”
江采霜闭着眼睛,和衣而卧,两只手拘谨地搁在身体两侧,“夜里风凉,就不脱了。”
她看似从容,纤浓密长的眼睫却颤个不停。
躺了一会儿,她听见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应该是燕安谨脱去了外衣,搭在屏风上。
随后,脚步声渐近,床上多了一个人。
前几日江采霜都是等他睡着,才悄悄摸上床,今天因为有事要说,沐浴完就跑到床上来了。
这么一来,他们二人便是醒着在床上相见。
江采霜颇为不自在,直挺挺躺在床上,手臂紧贴着身子,整个人绷得像根木头桩子。
燕安谨躺下后,先是掩唇咳了两声,见她没反应,又低声开口“道长的养气丹功效显著,只是在下怎么总觉得”
“什么”江采霜忍不住问。
“心口疼。”
江采霜闻言立刻睁开眼睛,掀被坐了起来,“心口疼我瞧瞧。”
她不由分说地攥住他的手腕,搭上脉象,凝神细听了片刻,“脉象平和有力,不应该心口疼啊。”
“兴许是因为不舍得与道长分开,所以才会如此。”
江采霜不解,“什么分开”
燕安谨撑床起身,乌发如云如雾,披散在在洁白的里衣上。衣襟口微敞,若隐若现地露出平直的锁骨,还有胸口如玉的肌肤。
他此刻衣衫素净,面容苍白如雪,淡红的唇角挂着笑意,不似白日里那么妖冶夺目,却也多出几分温柔清冷的气息。
燕安谨徐徐抬眸,桃花眼澄澈见底,淡淡道“道长可是看不上我妖族身份,不愿与我同塌而眠”
江采霜一时手心发汗,紧张地望着他,“我没有”
她顶多就是不习惯罢了,哪里又扯到看不起他妖族身份了
虽说江采霜整日说要收了他这妖孽,但心中并没有太当真。
“道长只在我睡下之后,才肯上床,还不肯除去外衣,宁愿这么不舒服地睡着”燕安谨无奈地叹了一声,“若是道长看不上我的身份,那我便去书房歇息吧。”
说罢,他作势要下床离开。
“等等”江采霜下意识拉住他的胳膊。
夜风寒凉,今日又是初七,让他就这么出去,她怕他的身子撑不住。
燕安谨没有回头,嗓音低沉,“我心知道长秉性正直,不欲与我们妖类同流合污,这桩婚事更非道长所愿。说到底,是在下连累了道长。”
他语调平淡,既没有像平时那样刻意拖长尾音勾引人,又没有故作可怜,仿佛只是在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
可江采霜还是被他这番话说得头大,涨红了脸,“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道长”
江采霜一咬牙,将外衣脱了,胡乱团起来往床下一丢,“这样总可以了吧”
燕安谨眼底笑意一闪而过,轻咳了声,“道长不嫌弃就好。”
“快睡吧,明日还要捉妖呢。”江采霜不自在地裹起被子,面朝大床里侧,闭上眼睛。
燕安谨以灵力熄了烛火,在外侧躺下。
经过这么一遭,江采霜反而放松不少,也不管身边是不是多了个人,只管睡自己的。
这一夜,她睡得都比之前香沉。
翌日醒来,神清气爽。
燕安谨下了朝,便会待在书房处理公务。他有时勤勉,有时却也会偷懒,放着堆积如山的案卷不管,化为白狐趴在窗棂上晒太阳。
江采霜总是坐在浩如烟海的书架中间门,找来案卷或是自己喜欢的游记杂记,便直接坐在蒲团上开始看。有时从书架缝里看到他又偷懒,她便会放下书走出去,将燕安谨从窗上提下来。
“还有这么多公务没处理呢,你怎么又躲懒”
狐狸干脆一动不动地趴在她怀里,语调懒散地回话“这样好的日光,还要被拘在案前处理公务,岂不是浪费了”
江采霜叹了口气,十分不解,“你既然喜欢休息,为何还要来人间门做什么世子在山间门野谷慢慢修行不是更好”
狐狸耳朵尖垂下去,趴在她臂弯装没听见。
江采霜把狐狸放在桌边,在他的位置坐下。看着摊开的卷宗,她拿起他的笔,大胆地在上面勾画。
他嫌审查这些简单的小案繁琐,江采霜却颇有兴致。
她正缺历练,多看看卷宗,亲自找出其中被人忽略的细节,或是不合常理之处,对她也是不小的提升。
江采霜坐在窗棂下勾画卷宗,有时也会腾出左手,趁燕安谨睡着了不知道,偷偷摸一把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翻看近日的案卷卷宗时,一桩太舍的失踪案,引起了她的注意。
上面记载,自六月下旬起,太舍陆陆续续失踪了五位学子,至今下落不明,不知去向。开封府也曾派人找寻过,可附近都盘问搜查遍了,还是毫无线索。
这五位学子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坚定地支持新法。
所以太舍流传,这几人是因立场不同,而被保守派偷偷抹杀。这样的传言一经传开,自然在太舍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也惹得新旧两党矛盾激化,这才选定七夕夜里,在人来人往的潘楼上,大庭广众之下进行争辩斗文。
“这桩案子至今毫无头绪,既然正好发生在太舍,我便去找我兄长问问情况。”
江采霜打定主意,便放下案卷起身。
身后传来燕安谨倦懒的嗓音“道长要出门”
“嗯,我去一趟太舍。”
白光微闪,燕安谨长身玉立出现在她面前,衣冠齐整,桃花目灼灼,“我陪道长同去。”
江采霜扬眉“你不困了”
“案子更重要。”
两人换上寻常衣裳,同乘马车出府。
太舍坐落于闹市,建在一座矮山上,山脚下是石柱山门,刻着开山山长亲手所书的劝学楹联。
山门外是繁华街巷,铺子如满天星辰一般,挤挤挨挨地开遍了街边,最多的是文馆和书铺。
江采霜二人走进山门,旁边正在读书的学子走来,彬彬有礼地问道“敢问二位找谁”
“我找我哥哥,江水寒。”
“请二位稍等。”
太舍学子轮流来看门,既能时常与人交际,又能磨炼闹中取静的意志。
一人留下继续看门,另一人则沿着石阶上山,等他回来的时候,身旁多了身穿襕衫的江水寒。
“霜儿。”江水寒加快脚步,跑下石阶。
“你怎么来太舍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江水寒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燕安谨,连忙行礼,“见过”
燕安谨托住他的手,眼神示意。
江水寒咽下到嘴边的话,请他们二人上山。
踩着青苔遍布的石阶,闹市的喧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林般的幽静,竹林中依稀传来清朗的读书声。
“昨日没来得及细问,采青说你去捉妖了,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江采薇将伯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江水寒和盘托出。
江水寒慢慢也接受了妹妹是个道士的事实。
江采霜答话“昨天我跟采青姐姐在街上买东西,碰巧感知到妖气就追了过去。一直追到潘楼,没想到你们在楼上辩论文章,我们便留下观看。后来那鱼精突然出现,想要一口将我吞掉,我便与它打斗起来。”
“鱼精”
江采霜点头,“正是,他逃跑时留下了一枚鳞片。”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那枚鳞片,交给哥哥查看。
光是鱼鳞都有大半个手心这么大,那这只鱼精的本体该有多么庞大
“你没受伤吧当时场面混乱,等我赶到窗边,只看到外面街上一片杂乱。幸好下了场雨,将刚燃起的火扑灭。”
“我没事。”江采霜摇摇头,“我们这次过来,是想问问关于太舍学子失踪的事。”
“你也听说了”江水寒神情凝重,“短短十几日,已经有五人失踪,不知去向。”
太舍也随着这五人的失踪,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紧绷。
正说着话,前方洗墨池里传来“扑通”的落水声,伴着几声争吵。
“濮子凡,你这是做什么”蒙愈激声指责,之后便跳入洗墨池,和其他几人一起,将被推下水的人救了上来,“你明知道段兄不会水,你想害死他吗”
濮子凡站在池边,耀武扬威,“呵,有这么多人看着,我如果想害死他,会选在这里吗”
“那可不一定,”蒙愈那边有人站出来,身上还滴答着水,神情却刚毅不屈,“何兄和周兄他们,不也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敢推人入水,私底下还不知如何心狠手辣。”
“你说何文乐周康是我们害死的,你可有什么证据若是没有证据,便是你血口喷人”濮子凡阴狠道。
他身后也有几人高声附和,“怕是他们几个夜路走多,自己碰见鬼了吧。”
“谁知道他们私底下做了什么,惹来别人报复,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就是,开封府的人都抓不到凶手,就凭你们几个穷酸货,也敢跟我们濮少爷叫板”
两方对峙,虽说都穿着一样的襕衫,但蒙愈那边的几人都是以竹钗束发,身上并无什么饰物。
而濮子凡这边则是各个油光满面,腰间门缀着玉佩折扇,叮铃咣当一大堆,一看便知家世不凡。
蒙愈几人虽家境贫寒,但心存读书人的傲骨,自然不会因对方的家世权柄而退缩惧怕。
濮子凡的人越骂越难听,蒙愈那边有人不堪折辱,忍不住向前半步,“你再说一遍”
“怎么着,想打架啊那就来呗,看小爷不打得你半年下不来床,今年的秋闱你们就都别去了,正好给我们腾位置,哈哈哈哈。”
“你”
蒙愈拉住自己的同伴,劝说道“韩兄,不必与他一般见识,别上了他们的当。”
如今他们新党好几人都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若是他们再因斗殴受了伤,无法下场应试,那来年入朝的新官员,岂不是都被他们守旧派给占了朝堂上新党本就饱受老臣打压,日渐式微,若是这次没有新人进士登科,新党被守旧派彻底压制,那他们的全部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
濮子凡却不愿就这么放过他们,上前一步揪住蒙愈的衣领,“你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跟小爷说话是我懒得与你们穷酸鬼一般见识,还轮不到你们对我挑三拣四。”
濮子凡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把将蒙愈推到嶙峋的假山石上,用力一撞。
外人看来只是推搡,只有蒙愈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后背甚至泛起了濡湿之意,他忍着疼痛,“濮子凡,你别太过分”
“小爷我看见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恶心,有本事就像喻文卿那样宁死不屈,以身殉法,你们舍得自己这条贱命吗”
“濮子凡你们在做什么”江水寒远远望见这一幕,高声喝道。
听见他的声音,濮子凡到底还是有所顾忌,不情不愿地收了手。
“堂堂侯府世子,跟这群酸儒混在一起,也不怕辱没了门楣”濮子凡冷冷撂下一句,带着自己的跟班离开,“我们走”
江水寒快步上前,扶住浑身湿透的段静远,“快送静远兄回去休息。”
几人手忙脚乱地扶着段静远回了住处。
等这边安顿好,江水寒领着江采霜和燕安谨去往他的房间门。
太舍不看家财家世,只看学识。学识越高,越得夫子赏识,便能住在更好的园舍。
江水寒有个独立的小院子,角落种着一丛紫竹,地上铺着光滑圆润的卵石。院中还有一条浅溪,绕舍而过。屋舍窗明几净,书香清雅。
“太舍中怎么还有人挑事打架”江采霜问。
江水寒给他们倒了茶,在对面蒲团坐下,“往日是没有的,只是何文乐和周康等人失踪后,新旧两党斗争日益激烈,慢慢便演化成了这般。”
起初还只是斗斗文章,如今已有人开始侮辱挑衅,想仗着人多,尽情打压他们新党。
“原来如此,”江采霜身子往前探了探,打听道,“我们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这几人的失踪案。哥哥,你可认得他们”
江水寒点头,“自然认得,何文乐和周康还是我与静远兄的好友,平日潜心读书,几乎不与外人来往,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会招惹到什么人。”
“他们五人的家在汴京吗”
江水寒想了想,“只有何文乐家在汴京,其他人在京城没有亲戚,基本上只跟太舍的同窗走动往来。”
“你还记不记得他们失踪时的具体情况”
“我想想,”江水寒仔细回想十几日前的情况,“那日,何兄自称要去山门外买些宣纸,顺道再去书铺租借几本古籍,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你们有没有去铺子里问过”
“我们拿着画像问过了,卖宣纸的铺子声称见过何兄,也确认他买了宣纸。可后来我们问了好几家书铺掌柜,都说没见过他。”
这说明何文乐买完宣纸之后,便不知去向,连说好的租借书本都没有去。
“那其他人呢”
“我只知道周康,他也是下山采买,直到落日未归。我们分头在街上打问,有个杂货铺老板说见过他往东面去了。”
“东面是什么地方”
江水寒起身,从书架上拿来一张太舍附近的地图,“我们私底下议论过周康可能会去的地方,要么就是东边的几家文馆,要么就是去了寺院静读。”
江水寒指了几个地图上的标记,都是他们之前推测周康行踪的时候,特意圈出来的。
江采霜对这附近不太了解,拿着地图看了半天,并未看出个所以然来。
东边倒是有好几家文馆,再拐过两条街,还有说书唱戏的瓦子,平时学子们读书累了偶尔也会去听听戏。若是往南走,便是一座矮山寺院,山后面是一条窄河。
“至于另外两人,还有两日前刚失踪的邓聪兄,我与他们不甚熟悉,但听说他们也是有事下山,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江采霜分析道“这么说,他们都是在太舍外失踪的”
“没错。”
“既然他们在太舍外面失踪,为什么你们还会怀疑这件事是守旧派干的”
江水寒叹息一声,“守旧派大都出身显贵,在京城既有门路又有人脉。他们不敢在太舍内动手,在外面将人掳走也是有可能的。如今距离秋闱不剩多少时日,若是守旧派故意将人扣走,圈押在一处,何兄他们怕是会错过这次秋闱。”
若真是被关押起来倒还好说,起码留得一条命在,只要在秋闱之前找到他们,便能让他们顺利参加考试。
怕就怕这些人下手阴狠,直接将何文乐周康等人害死,那他们就再也没机会赶赴科场了。
许久没有出声的燕安谨,在此刻开口道“能否带我们去这几人的屋舍看看”
“可以,我带你们去。”
去的路上,燕安谨不经意地问了句“方才,濮子凡所说的喻文卿是何人”
濮子凡说喻文卿宁死不屈,以身殉法,他从未听过此事。
“喻兄比我早来几年入太舍,满腹经纶,文采飞扬,他的文章每每针砭时弊,意蕴深刻,连山长都赞不绝口,直言他哪日下科场,头名定然非他莫属。”提起喻文卿,江水寒眉飞眼亮,语气难掩憧憬和尊崇,“喻兄也是最早支持新法的学子之一,在王公还未拜相时,便经常与他来往,以师徒相称。”
“后来呢”
“后来大约是去年这个时候,喻兄的才华被董太师看重,欲拉拢他到守旧派的阵营,便假意邀他到府上,趁他酒醉,以女献之。第二日喻兄醒来,被董太师强权逼迫,令他娶董太师之女为妻,喻兄宁死不从,撞柱身亡。”
江采霜没想到会听到这么悲壮的一段故事,同时也对这些学子们针锋相对的立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就像这山上种的青竹,因着共同的抱负和理想,一丛丛密不可分地捆在一起,露出最锋锐的竹尖,与另一丛相撞。
都是宁死不折的性子,必然要碰得彼此头破血流,甚至付出性命才肯罢休。
江水寒先带他们去了何文乐的屋舍,房中布置凌乱,到处都是散落的书籍纸张,堆成了小山。
“何兄生性洒脱,不喜拘束,书文写了就随手一丢。别看他屋子乱,他想找什么东西,从来就没有找不到的。只不过,我们要是想找他的东西就难了。”
乍一看,屋舍乱得无从下脚,但乱的也只有读书人的东西,至于何文乐私人东西,却并未摆到台面上来,反倒整整齐齐地收在橱柜里。
看来这何文乐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江采霜随便捡起几本书翻看,什么类型都有,看不出他的偏好。
“何兄涉猎广泛,博览群书,甚至连佛经道文都有研究。”江水寒解释道。
江采霜将手中的书放回原处,又捡起几张宣纸来看,似乎是他练字的宣纸,大字小字,行书草书都有。还有些宣纸上随手写了文章诗词,文章大都锋芒毕露,直指朝堂上各种积弱弊病。
“我们分头找找吧。”
“好。”
江水寒早已来过何文乐的屋舍,但还是弯下腰,在满屋子的书本中寻找线索。
他也想早日破案,早点将他的好友找回来。
屋里堆放的书籍实在太多,三人翻了半天,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
燕安谨提议道“不如先去看看其他人的房间门,最后再来这里找。”
“也好。”
他们又去了周康的房间门,这次房中整洁多了,书本文章都整整齐齐地堆在书架上。
江采霜拿起一本王公文集,书页都被磨得斑驳陈旧,应该有人经常翻看。
她随手翻了翻,里面掉出一张纸来。
“你们快来看,”江采霜对他们二人招了招手,“这张纸上的字,怎么这么丑”
满屋子的好文章好诗好画好字,就只有这一张字难看得紧。
这字还比不上她的呢。
江水寒认真看完,点评道“这不是周兄的字,但这文章细读下来大气磅礴,胸系天下,从几个方面痛斥了旧法的弊病,这般见解胸怀绝非常人能有,与这字实在不相符。”,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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