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带着“何方可化身千亿”的忧愁归位继续认真干饭。
待到众人饭饱酒足其实除了三娘基本没人认真吃、餐食撤去大半, 这次晦日宴饮便进行到另一环节,有宫人捧盘鱼贯而出,手中托盘皆是文房四宝。
歌舞有了, 怎么可以没有诗文
三娘本来还在看热闹,结果有个温柔美丽的宫女姐姐款款来到她身边,没等她从对方的姣好笑颜里回过神来,对方已经笑吟吟地把一份文房四宝摆到她面前。
三娘一愣。
郭家祖父也是一愣, 他有些着急地询问那位宫人“是不是拿错了,怎地给我们晗娘也拿了一份”
那宫人笑答“这是圣人特意吩咐的,入席的人都有份。”
三娘左看看、右看看, 发现对面的李泌面前确实有, 至于李俨他们是没入席的,他们应当是在别处开开心心地吃吃喝喝。她脸上一点愁容都没有, 还甜滋滋地向那宫女姐姐道谢。
郭家祖父那叫一个犯愁,他虽然准备了不少诗作,可要命的是这次应制诗是分韵的。
比如前头的张九龄等人分到“林”字, 他们写诗就要压“林”字韵;轮到他们这些分到“寒”字, 他们便要压“寒”字韵。
且不说他不可能每个韵都准备两首诗, 就算准备了又如何他难道还敢明目张胆地在御前把诗背给三娘听不成
旁边的钟绍京注意到郭家祖父的满面愁容, 笑着看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三娘“你祖父瞧着挺担心你的样子。”
三娘闻言转头一看,果然对上她祖父忧心忡忡的视线。她信誓旦旦地说道“您别担心,我能写的”
她已经把初学记读完了, 又与贺知章他们学了许久的对句。
虽不能保证写得多才华横溢,试着写出首应制诗来还是可以的, 谁会要求她一个堪堪满六岁的小童写出全场最佳的诗作
三娘有这样的认知,自然是半点都不慌的。她没管旁人投过来的目光,只一本正经地研究起眼前的韵脚来。
钟绍京见她小脸上满是认真, 便也没再调侃她,由着她独自思索去。
其实这种场合有的是人想出头,哪怕面前摆了笔墨,你着实写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钟绍京就不打算写,他命人把他面前的酒满上,很是随意地仰头喝酒,压根没把这次应制诗当回事。
他都是回京养老的人了,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要不是觉得这次出来玩应该挺有趣,他估摸着都不会跟过来。
相比于贺知章、钟绍京他们这些久居官场的熟手,三娘不管是写诗还是写应制诗都是头一回,所以她压根没空管周围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听过晦日可以祈祷送走很多不好的东西,为接下来一整年驱邪避灾。
她不晓得这类诗的主题思想大抵都是歌功颂德,只当这是向老天许愿的好机会,煞有介事地在心里列举想要送走的坏东西。
她阿耶之所以要离开家很久,就是因为边关多战事,所以她最希望能把打仗这种坏事送走,从此天下太平。
接着她又想到冬日里那群抄书抄得手都要冻僵的读书人,又想把那要命的严寒送走,大家都不会冷。
当然了,还有些她个人很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她特别不爱吃的芹菜,她也是很想送走的,最好永远不要在她们家餐桌上看见。
夏天的蚊子也很讨厌,不管家里有多少人在,它们都爱追着她咬,一不小心就是一手的红包包她八叔特别坏,说夏天要和她睡一块,让蚊子咬她一晚上,换他一夜安眠。
太可恶了,要是能把它们全部送走就好了
她仔细数了半天,觉得坏东西好多啊,只能挑些最想送走的入诗。至于那些不是特别重要的小问题,她自己努力克服就好。
三娘拿定了主意,便开始构思全诗。应制诗的写法她已经从贺知章他们那儿粗学一二,大抵是开头应当点题,中间几句得对偶工整,最后再收收尾就好。
收尾最好还能升华主题。
比如宋之问、沈佺期被上官婉儿评出高下那一回,宋之问之所以胜出就是因为他收尾那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收得余韵无穷,被称为是“佳句中的佳句”。
与之相反的是沈佺期收尾那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最终获得的评价是“累句中的累句”。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可见这种命题作文自古以来就是有模子可以参照的,只看有没有人去总结归纳罢了。
三娘脑海里倒还没形成非要按着模子写的思维,她艰难地把最想送走的东西挑拣出来,诚心诚意地开始写诗祈祷起来。
首先当然是告诉老天这里是何时何地,免得老天不晓得该上哪儿帮忙赶走坏东西。接着就开始用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练习成果把坏东西一一列出来,细数自己的一长串晦日心愿。
这时候就体现出学会用典故的好处了,一件很复杂的事可以浓缩成一个词。
像宋之问那句“自有夜珠来”,说的就是汉武帝曾经救过一条大鱼,大鱼为了报答汉武帝给他送来一双夜明珠。
只要善用典故,一句诗里可以塞进非常丰满的内容
三娘既然想好了要写什么,下笔便十分流畅了。她每日都有勤勉练字,一手字写得不能说有多好,但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绝对已经可以夸一声“不错”。
钟绍京见她思索过后提笔就写,颇好奇她会写出什么诗来。不过想到三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写诗,他也就难得地当了回体贴人,不曾凑过去直接看她写。
场中不少目光都落在三娘身上,倘若他当真凑过去看,说不准会有人疑心诗是他在代作的。这种风言风语他压根不会在意,可谁知道这小孩儿会不会哭鼻子
唉,他对这小友可真不错,泉下那些老友们知道了指不定会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他。
钟绍京把自己想乐了,又仰头灌下了满杯的酒。
宫宴就是这一点不好,酒杯太小了,喝不尽兴
钟绍京难得地耐着性子等到三娘把诗写完,才挑着眉对她说道“拿给我看看。”
即使是想满足自己好奇心,钟绍京瞧着依然是那副“看你是我小友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给你把把关”的态度。
三娘与钟绍京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一点都不在意他那态度,见墨迹差不多都干了便捧过去给钟绍京看。她也是第一次写出这么完整的一首诗,心里也挺没底的,想听听钟绍京看法如何。
旁边也在等着孙女把诗写完的郭家祖父“”
瞧你刚才一副只顾着喝酒的态度,结果开口开得比谁都快是怎么回事
钟可大啊钟可大,你怎么说都是个儿孙满堂的人,怎地还来抢别人家孙女
三娘不知道她祖父心里头那浓浓的危机感,一心等着听钟绍京的点评。
钟绍京把诗稿拿过去看了眼,又看了眼,再看了眼,接着便朗笑着招呼贺知章“老贺,你教出来的小娃娃,你来秤量几句。”
钟绍京说话没避着旁人,引来不少人注目。
贺知章本来还担心三娘会不会因为紧张发挥不好,瞧见钟绍京这态度便明白了,看来三娘的诗写得不错。
他也笑着接过诗稿读了起来,越读眼睛便越亮,只觉这诗全无应制诗的空洞,句句都清隽自然。
不仅那希望天下无饥寒、无战事的期盼叫人由衷赞同,那“天公如果还有空我希望可以让夏日蚊虫也统统消失”的稚气结尾读来更是分外可爱。
真就是把晦日当成许愿日来过了。
这诗当真是越读越妙,越读越是心情大好,宛如酷暑天里来一碗冰镇梅子汤,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清爽。
三娘为了听点评,已经屁颠屁颠跑到贺知章跟前,眼巴巴地等着听他怎么说。
贺知章本就是个爱诗文的,瞧见三娘星眸烁烁地等着他开口,只觉很想把这小孩带回自己家养去。
半年前他给郭家祖父赠字帖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当真能碰上个与诗书方面都颇有天分的小娃娃。
写诗这种事,技巧可以学,典故可以攒,可具体学成什么样还是得看各自的天赋。
贺知章笑着夸赞道“你这诗写得极好。”
没等三娘积极追问“好在哪里”以及“哪里可以更好”,旁边就有人讨要她的诗稿过去看,其中以离得比较近的李林甫最先开口。
贺知章便把诗稿传了过去。
郭家祖父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女的诗稿离自己越来越远。
李隆基正欣赏着群臣或冥思苦想或挥毫疾书的模样,瞧见贺知章这边的异动后饶有兴致地遣高力士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高力士姿仪一如既往地随了李隆基的喜好,长得算是宦官中的翘楚。
当然,他也不仅是长相合李隆基的心意。
当年高力士在韦后之乱时便立下过不小的功劳,从此入了太子府成为李隆基身边的心腹,可以说是最早跟着李隆基的潜邸旧人。
即使是放纵不羁如贺知章,瞧见高力士过来后也挺客气地询问“高将军,是不是圣人有什么吩咐”
李隆基爱用宦官,只要宦官做事合他心意便会授他们个三品将军当当,所以高力士也兼任右监门卫将军,众人见了他便该喊一声“高将军”。
高力士笑道“圣人看你们这边挺热闹,便叫我过来瞧瞧。”
李林甫已把三娘的诗稿读完了,他本就与高力士有旧,当即笑着把诗稿拿给了高力士并说明原委。
三娘好奇地看向近在眼前的高力士。
从前她其实也见过高力士,不过他大多安静地立在李隆基身侧,极少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如今离了李隆基身边,才叫人看出他的不凡来。
高力士察觉三娘望过来的目光,转头朝她笑了笑。
高力士从小在宫中长大,审时度势的本能几乎印刻到了骨子里。
他不知李隆基对这个小娃娃的宽待能维持到几时,但他从来不会在李隆基还在兴头上的时候去扫兴。
既然已经问明原委,也拿到了引起众人议论的诗稿,高力士没再耽搁,拿着到手的诗稿回去向李隆基复命。
众人看向三娘的目光越发不同了。
要知道在场写诗的人这么多,李隆基当然不可能一一看过去,都是择出每一韵中最好的那首才能呈到御前。
现在李隆基却直接命高力士下来取走了这小娃儿的诗
这么小的奶娃娃,说不准连王梵志那种“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都写不出来
有人酸溜溜地想。,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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