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承仪殿。
一名小小的内侍小心翼翼地踱入殿内, 为燎炉增添新炭火。
这殿中已有数年无人居住,如今主人骤归,服侍的宫人免不得诚惶诚恐。
小内侍拿出一个曲纹双拐的火钳, 一边为熏炉加了银丝炭, 一边悄然看向屏风后那人身影。
依旧手持佛珠,静坐于榻, 若非一身浅淡儒衫偶有清风拂动, 简直都要将这道青影视作画卷。
太孙殿下该不会是成了精、入了画吧
小内侍会作此感想不足为怪。
相传太孙的母亲,前一任太子妃就是一位走出仕女图的画中仙子,后在太孙五岁那年突然病故, 也有人说她是魂归画中
深宫中玄乎的事可不止这一桩, 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旁人不得而知, 真要说奇, 还属这位“吉星高照”的太孙殿下。
什么出生时天生异象、少年时力挽狂澜,单拎一个事迹都能说道个三天三夜。只是, 再奇的事迹也奇不过那惊天动地的一败洛阳神灯案成了多少人的梦魇,距离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已足足过去三年有余。
这三年, 朝中的局势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面上,太子党与祁王党分庭抗礼, 不分伯仲。
可谁不知当今太子才华平庸, 能被册封为储君纯粹是因太孙出生时天降紫微星,沾了光。
直到皇太孙一朝陨落,逐渐淡出众人的视野, 祁王司顾反倒脱颖而出,其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近两年更亲征前线立下赫赫战功, 就连圣人都亲口称赞过他是最像自己的儿子,再对比屡屡犯错的太子,也无怪近来朝中有风声,说圣人有废太子、改立祁王之意。
小内侍默默退守而出,暗自将太孙起居变化记下辰时至巳时,阅书卷,一册为楞严经,另一卷未明。
他本是祁王安插在东宫的人,仗着耳目极聪,此次任务就是监视太孙殿下的一举一动。
也许东宫内如他这样的卧底不止他一个,也不止他一方。
皇城内气氛诡谲,暗自角力的各方终于坐不住了。
毕竟眼看着就要熬到头了,谁能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已销声匿迹的太孙还能卷土重来
何况,这回圣人至宫门前亲迎太孙,阵仗不可谓不大。
不过,身为祁王阵营的小内侍也不慌张。
外边的人兴许不知,单凭他的观察,基本可以判断出太孙殿下他瞎了。
这两日东宫内秘密进出的医者都如过江之鲫,但看老头子们愁眉苦脸那样儿,恐怕太孙的眼疾十之没得医了。
试问,哪有将这大好河山传位给一个瞎子的道理
多半是太子殿下眼看着自己位置不保,才把遗落在外的儿子接回来扰乱视听的吧。
小内侍正盘算着如何进一步细致观察,忽闻一阵脚步声,廊外一干宫人连忙跪身。
是太子。
太子殿下不到不惑之年,已是风霜满面,他淡淡一瞥“都退下。”
承仪殿服侍的宫人都退到了院外,太子步入殿厅内,只留两名亲信守在门边。
小内侍的印象当中,自皇太孙回宫以来,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单独找自己儿子叙话。
念及于此,他维持着跪地之姿,脑门微微一转,以耳贴地并催动内息,瞬间,殿厅内的动静过地面清晰地钻入他的耳缝。
“儿臣拜见父王。”太孙殿下的声音平和之中带着几分虚浮。
“你眼睛不便,不必多礼。”太子道“回家这两日,可还习惯”
“多谢父王挂怀,儿臣一切都好。”
“嗯。春闱之期将至,如今长安正是风云汇聚之际,有不太平之处也实属难免。你刚刚回来,还当好好静养。”太子见儿子仍维持着跪姿,主动上前握住他的手臂,扶身而起,“眼睛如何了,可有好转了”
司照等太子落座,方相对而坐,坐得端正“能看得到光和人影。”
“可看得到父王”太子微一撩袍。
司照凝目看去,实则只见其轮廓,但他依旧点头“父王龙马精神,儿臣自愧弗如。”
“你我父子许久未曾对饮,来人”太子欲唤人上一壶热酒,又想起什么,“我竟忘了你尚是修行之身,恐怕不宜饮酒,那便以茶代酒顾山紫笋如何”
司照自然说好。
很快宫人奉来炉水茶器,茶笼、茶碾、茶轴、茶罗一应俱全。太子今日心情约莫不错,待茶博士碾茶后,竟亲自撩起了袖子,调起膏来。
“你皇爷爷为了你的眼疾,近来茶饭不思、目不交睫,接下来一段时日,还会有不少医者进宫为你看诊”太子拿罗屉接过筛下的茶末,放入风炉中耐心搅拌着,“既是长辈心意,你也无需都拒之门外,这其中许另有能人能够治好你也尚未可知。”
司照在茶盘堆里摸到了一把长柄银匙,递上前“是儿臣不孝,未经允许私自下山,令皇爷爷与父王忧心。”
“此事已过。何况当日父王一时心急,言语间亦有失妥之处”太子以匙子在盏中环回击拂,“其实在父王心中,没什么比你的平安更为重要。”
司照微微怔住,如此关怀备至,似令他一时之间未能适应“儿臣的眼疾,就算治不好,也是无妨。”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太子说到此处,在盏中拍出蓬勃焕发的白色泡沫汤花,方才一止,“你既为我大渊的皇太孙,健康与安危便不是你一人之事。”
说着,装茶入杯,递上前去“来,品一品。”
司照双手接过,待轻轻吹凉,抿了一小口“茶香醇厚,入口微涩,回甘持久。”
“人生便如此茶,若不知涩,何来甘”太子笑着也自饮了一口,叹道“原想你历经种种磨难,当为此甘,只可惜了,天书降于眼前,却被心怀叵测者肆意损毁,既毁了你的修行,也断了你成仙的机缘”
司照道“本就是儿臣修行不足,凡尘俗世尚不能明,又何以修得来仙缘”
“天意登门而至,纵有差池,也必然另有深意。”太子搁下杯盏,问“阿照,你既启过天书,就当真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听说那日分明天生异象”
“异象是风吹草动,星象斗转,”司照道“除此以外,儿臣并未见到什么特别的。”
“那,”太子眼皮一掀,紧盯着他“有没有看清究竟是何人损毁天书”
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
司照道“父王莫不是忘了我的眼疾”
“瞧我这记性。”太子笑了一下,“这江湖玄门诸事,父皇本就知悉不深这两日还人说及你在玄阳门断人地脉,力阻天书召唤一说原来天书也可以召唤的”
盏中的茶已开始凉了。
司照缓缓落盏,道“天地熔炉阵并不能召唤出天书。”
太子眉梢一挑“玄阳门不能,不代表你不能”
“若非大理寺及时赶到,儿臣怕也无法坐在这里了。”
只此一句,再无下文。
太子原本上扬的嘴角一僵,但还是强自压下了面上的不悦“所谓仙门,不过是会些岐黄之术的江湖术士藐视皇家,意欲私掠天书操纵天下命脉,简直贻笑大方但你不同。”
说着,站起身,踱到那幅仕女图前,负手感慨道“你像极了你母妃,我还记得她生前也总喜欢来这承仪殿观星赏月,时能看到一些不同寻常之物,甚至还收了不少灵物为宠”
太子缅怀起了过去,神色柔和,而司照的脸色一点一点变白,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慢慢攥紧。
“想她刚离世那两年你才六七岁,你那时说什么都不信她已不在人世,夜夜留在此殿等她回来,如今,竟过去了十七年了”殿内的太子轻叹一声,口吻亦像极了一个关怀备至的父亲,“到底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广袖中紧握的双拳微微一松,司照将腕间的一念菩提珠摘下,平平放在地上,殿内烛火一晃,地砖上不动声色地泛过一阵细微的波动。
殿外偷听的小内侍耳洞嗡地一声鸣响,居然什么也听不清了。
司照难得无礼地截住了他的话头,“父王想说什么,不妨与儿臣直言。”
这一句话,算是直接戳穿了这一派脉脉温情。
太子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
约莫这一出父慈子孝的戏,连太子自己都有些唱不动了。他道“不肯直言者,只怕另有其人吧。天书既碎,天书书魂遗落世间,此一节当日在神庙外,为何不曾听你提及”
“我那时,不知此事。”
太子嗤笑一声,显然不信“你当日心中有怨,父王理解。但天书书魂事关社稷,事关国运,一旦寻到主人,必将引来大患。”
司照不语。
太子回过头,“你既为天书之主,便应铲除奸佞,夺回书魂,重启天书。”
“这可是皇祖父的意思”
“你皇祖父年事已高,此事不必再让他操劳了。”
太子的意思已然明晰。
若换做是过去,司照当直说,就算拥有天书书魂,也根本召唤不了天书。
但此刻,他忽然不想这么说了。而是顺着太子的思路反问,“父王可知,我如今已灵力全失,若强行召唤天书、开启天书,不仅升不了仙,也许还会尸骨无存,永堕阎罗”
“不会的。”太子以为司照起了松动之意,宽慰道“父王会想办法请高人相助,断不会让你沦落到那种境地。”
炉中水波沸腾,声音如骤风疾雨。
远处传来沉缓悠长的钟声。
司照甚至听不清究竟响了几下。
正如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父亲正用何种神色望着自己。
但他依旧能够感受到这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充斥着审视与警惕。
司照抬眸,哪怕看不清,依旧直视“父王今日来此,应当也做好了听另一个答案的准备了。若儿臣不愿呢”
太子看着眼前的儿子,再不复记忆中那般热忱透亮,眼前这一双隐在阴影里晦暗不明的眸无端令自己生畏。
他慢慢眯起眼,眼神逐渐狠戾,“你向来聪明,又如何猜不出为父的心思”
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一份空白的奏本摆到司照跟前。
“那便自请废黜皇太孙之位。”太子的声音轻飘飘的,“写完,我为你呈禀圣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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