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回面圣, 说不慌肯定是假的。
尤其殿内还有太子和祁王,再加上她那位乌青着一张脸、拿余光瞟一眼都能感受出一股死谏气场的阿爹
是以,当柳扶微迈入殿中, 紧张地手脚不听使唤, 连跪拜时都带着点摆。
圣人沉默着盯着她几个瞬息。
一刻钟前, 姚少监已在私底下,悄然将皇太孙掳人的见闻详细禀明。
“殿下见着那位柳家小娘子,先出言威胁左少卿, 又以柳御史在殿中为由,将柳娘子强行掳上了马, 冒着大雨带到宫里奴才还听到,殿下要那柳娘子务必在御前说愿意做太孙妃”
姚少监所说一句假话也没掺,直把圣人听得心下纳罕。
他老人家自认为是最为了解孙儿的。早年常因他过于宽仁的性情叹息, 只觉得司照的才智谋略固然一绝,终究少了几分君主应有的凌厉果决。
那柳娘子究竟是何等的女子,竟能让孙儿如此着紧
柳扶微因刚淋过雨,梳洗后就赶来了。
一袭淡色裙衫, 素面清颜, 因头发未干, 只从鬓边往后挽着一个最简单的小髻,余头发蓬松下垂,全无半点装饰,反倒将优越的颅顶及娇容衬得格外出众。
看上去当真像一朵轻盈的雪莲,美得毫不费力。
圣人只看一眼,竟想到了昔日后宫第一美人、他曾最为宠爱的萧贵妃祁王的生母。
很奇怪,哪怕她们五官全然不同,但远看轮廓, 态浓意远真有三分相似之处。
就连祁王司顾都怔了一下。
但殿中其余人就此并无察觉。
柳扶微谨记司照的叮嘱,表现得无比乖觉。
司照看圣人半天没有说话,不觉抬袖道“皇祖父。”
祁王适时轻咳了一声,半说笑道“父皇,阿照好不容易带回来的姑娘,可莫要让人家跪久了。”
圣人道“柳扶微,朕有意封你为皇太孙妃,未知你意愿为何”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一颗心还是紧张地砰砰直跳。
柳扶微道“臣女愿意。”
倒是干脆利落,并无一丝犹豫。
圣人问柳常安“柳御史,你可亲耳听着了吧,是你闺女自己愿意嫁给朕的孙儿的。”
既是柳扶微亲口承应,倘若做父亲的再极力反对,那就当真是坐实忤逆圣意之罪了。
柳常安只得磕头谢恩。
柳扶微偏头看了阿爹一眼,随即面向圣人,道“陛下,臣女此前眼看阿爹为我的婚事操心,便撒过娇说要一辈子不嫁人,留在阿爹身边侍奉他到老,以尽孝道。想必,阿爹同圣人所言亦是源于此故。但承蒙陛下不弃、殿下抬爱,能够让臣女伴在殿下左右,自是喜不自胜,也自当死心塌地,岂会有半分不愿”
她这一番话说得可谓真心实意,但因淋过雨的关系,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再加上司照夜掳在先,落入圣人眼中,更像是被皇太孙威迫所说。
如此,就连圣人都生出了一丝于心不忍,正考虑着如何措辞,当不会让柳常安觉得是皇家太过欺人太甚。怎料皇太孙忽又上前一步,道“孙儿尚有一请。大婚之前,柳小姐留在我承仪殿,待亲迎日前再回柳府。”
“”
此话一出,柳常安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太孙殿下,尚未成婚就入住东宫,会否于礼不合”
神灯案的原委不便在大殿上明说,司照道“近来皇城有妖祟作怪,奇案频发,柳小姐也险些牵涉其中,我既要娶她为妃,应确保万无一失。”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
若现在放她回柳府,难保这期间不会给一些有心人可乘之机。
既然藏不住她,就应当明目张胆、对外宣告谁也不可以动她一根毫毛。
圣人看出司照的用心,虽然不符合宫中规矩,但转念一想,阿照难得如此钟意这个女子,若不成全,恐怕今后就要以此为由终身不娶了。
他老人家年过八旬,心中关心之事不过一二。何况人既已劫,实不差这十日半月,索性也就不再追究细节,当场下旨赐婚,传唤礼官、鸿胪寺、及各司速设节案,三日之内行纳采问名礼,婚期定为下月初二。
柳扶微始料未及愣在原地。
今日都十七了,下个月初二岂不是十五日都不到
司照朝她挪行半步,拉着她的手一起跪下谢恩。
柳常安显然极不情愿。
一出大殿,都不顾及圣人还没走远,就牵着女儿的手,气呼呼对司照道“皇太孙未免欺人太甚。”
到底是对着未来岳丈,司照僵着脊背,无从解释。
此时祁王踱出,帮言两句“我们阿照从小到大,这可是第一次这么非要娶一个女子回家,他如此袒护,柳御史当为女儿高兴才是。”
柳常安当然听不进去,只冷哼一声,将柳扶微拉到一旁去。
司照就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眼看柳常安不时含泪对女儿声声嘱咐,不觉垂眸。
等柳常安离宫时,夜深处传来沉缓悠长的钟声。
饶是之前有来过东宫,但当时是被太孙殿下以挪移阵法带进的,而非是这般随正门而入。
今夜这一出,于宫中诸人实是一波三折、峰回路转,于她,更是在几分心意神摇之下做出了决定只是,真当圣人下了旨意,又稀里糊涂进了这承仪殿的偏殿,躺在这张陌生的床榻上,荡在周身的漂浮感才逐渐退散。
她后知后觉的开始感到忐忑。
尤其是,在送走阿爹后,她看向廊道处的司照,他却不知因何故偏过头去。
她其实有不少话想问,进偏殿好一会儿,始终不见司照来看她。今夜又淋过雨,鼻腔微微发痒,还隐隐有些惧冷,她是怕再犯风寒,换过寝衣就先躲到被子里去。
等伺候的宫人回说她已然睡下,司照才慢慢推开她的房门。
他迈进门槛,步伐很轻。
她应该很怕黑,无论住哪儿,总会点一室灯烛。
掀开幔帐,闻到了那股清清淡淡独属她的香气。她整个人缩在厚厚的被子里,人是半趴着的,脸侧着枕在枕头上,发髻未解,微湿的额发贴着脸颊,朦胧的灯火映照之下,氤氲着几分惑人的绯红。
司照站在榻前,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凝视着睡梦中的她。
从强行掳她上门,到宫门前那一番挟着威逼利诱之意的剖白,再到他牵着她的手接受皇祖父的赐婚每一步都走得极险,每一步都是他的本能。
好像从很早开始,他就已然察觉,她对他而言,是就算全力以赴都未必能够牢牢抓住的存在。
可真当他抓住了她,得偿所愿将她带回到自己殿中,又变得小心翼翼,像是手捧着一株花骨朵,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折断。
司照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就连卫岭都暗示他太过了些。
“陛下既已赐婚,何妨让柳御史带她回去不过是再等十数日,实在放心不下可派属下去柳府亲自护卫。可现在硬将她带进承仪殿,若是我的妹妹遭此对待,我非得”卫岭叹了一口气,“好在柳小姐是真心心仪殿下的,可殿下之后可不能次次如此了,她对殿下的爱意若是变少,那赌约可就危险了”
卫岭时刻关心赌约,不经意间说出了“变少”二字,司照反而呆住“爱意也会变少”
“那是当然。试问天底下的小娘子,哪个不喜欢温柔的郎君”
清凉的夜风从窗缝钻进室内,拂动她的发丝。
司照回神,起身阖紧窗门,回到床榻边。
他担心她淋雨受凉,探出手掌轻触她的额温,微微热过掌心,但额间微沁出汗,又似不像发烧。
感觉到触碰,本在睡梦中的柳扶微本能往后一个肘击,被一只手握住“是我。”
“殿下”听到司照的声音,她才晃过神,轻咳一声,“之前在袖罗岛,做过一些梦中防御的特训来着”
她坐起身,被子顺着她肩头滑落,寝衣不大合身,衣襟松散开,露出抹衫起伏的线条。
“殿下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他挪开眼,强行将目光移到被子上,“为何盖这么厚哪儿不舒服”
“没,我在捂汗。小时候我娘教我的,要是不小心受了风,喝满满一碗姜水,及时捂汗将寒气排出,就不会染上风寒了”
倒是一如既往地惜命。
他递出手“伸手。”
她依言伸手,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腕,轻轻落他的掌心里。
触感柔软、细滑。
一股暖流自血脉涌入四肢百骸,她瞬间感觉舒服许多,笑道“看来下次我要是再淋雨,还是得找殿下,才管用。”
“好。以后,所有的事,都可以找我。”他低醇的声音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柳扶微暖意更甚,明明睡前还感到神不守舍,太孙殿下一来,心立刻就安定下来了。
她本有许多话想要和司照说,但他就这样出现在跟前,脑海中不由自主回响着宫门前他的话,耳朵莫名其妙烫了起来。她尽力整理了一下思绪,想了想,还是先问自己最关心的安危“殿下说的你的气息能将把我的脉望之气遮盖住就是这样遮盖的么”
他微怔,摇头“我现在只是以内息疏通你的淤脉。”
她哦了一声,“那是用一线牵就可以了”
“一线牵是能遮住脉望的光源,若有人近身检查,仍有可能会被发现。”
“那要怎么遮盖啊”
握着她的五指微僵。
他沉默着,未答。
自回长安的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寻找方法。
所谓遮盖脉望之气,遮住的不止是脉望本身,还有她的祸世命格。
以他在神庙中所知所学,世代祸世之星终将被救世之主所灭。
反之亦然。
是以这个可能性,打从一开始就被他掐灭。
那么,便要从化解祸世命格入手。
祸世之命格之所以祸世,是造物的神认定他们天生异于常人,有所极短、有所极长,存在本身就会制造世道的种种失衡,最终走向毁灭、或是自毁的终点。
他是在为此困扰时被她夺走了情根。
此后至今,始终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但他的情根能够存在于她的身上,也就意味着他也能够找到方法,将她的情根挪到自己体内。
一线牵可以让他们到达彼此的心域,可见不止是情根,其他慧根、七情之须也都有可能做到。
如若,他的力量能够强大到将她祸世魔气消融,那自是再好不过。
就算做不到,也可在她每一次被戾怨侵袭时,及时将那些扰人心神之气吸入自己的体中,以保她灵台纯净,不会受脉望控制。
此法,唯一让他忌惮的,是当戾气于他体内游走、尚未渡化之际,原先禁锢在体内深处的某样东西会百倍、千倍的增长,铺天盖地的涌遍全身。
他能感觉到,某种渴求几尽疯狂,在他极为理智外表下,夜以继日的滋长、发酵。
饶是他竭尽全力去克化、去忍耐、去压制,仍险些产生了心魔。
本来,未想好该如何解决。
直到今日皇祖父提出赐婚。
脑海中那个原本模糊的念头变得清晰。
无计可施的话,让她做自己的妻就好。
成为自己的妻,一切念想都不再是妄想,所有逾矩之举都可任凭心意。
哪怕她现在对自己的喜欢只有微毫,他也能够有机会循序渐进,将她的心一点一点攻陷,日复一日的占据,长长久久的付出,直到完完全全的拥有。
他就不会因此入魔,不会犯那未犯之罪。
并永远永远的守护着她。
第二更
“殿下”她的声音陡然把他拉回现实。
她看他半天闷声不吭的,心都提起来了“是遮盖之法很复杂么我已被人盯上,会不会随时有人上门找我麻烦呀要不然就趁现在,殿下先试试看”
“现在不行。”他立刻打断。
“为何”
“此法并非一蹴而就,现在还不适合。” 他声音干涩,不敢把真相告诉她,更怕她看穿了自己意图。
柳扶微只当是字面意思,便低低“噢”了一声,想着,既不说这一茬,或可细说莲花山,以及逍遥门那一案。
于是问“那殿下今夜能在这儿多待么”
手心冒了汗,分不清是谁的,他道“眼下在此留宿,恐有损你声誉。”
他本想说,或者还可像之前那般,入夜以挪移阵带她入自己的寝殿。她先一句道“殿下你误解了,我可半点儿也不想你留宿的”
“半点儿也不想”
“嗯,不想。”她斩钉截铁。
理智在告诉自己,她这么想很正常。
司照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
片刻后,方将话锋一转“令焰,还是要防。承仪殿已布过防护,我已在你房中布好铜钱阵,但宫中人杂,不可掉以轻心。你被令焰纠缠时,似乎还不会利用一线牵示警,真有万一,最快的方式可通过心域传达”
“什么意思”她没听懂。
“就像昨夜你睡着之后”话音倏地一止。
“殿下你不要告诉我,你看到我昨晚做的梦了”
梦
她不知道那是真实的
目前看来,一线牵可连二人心域,甚至在域内的感受也会带到真正的身体上。
看来她还不知情。
司照试探“什么梦”
“无非是些乱七八糟的梦”
乱七八糟
她越想越心虚,开始找借口“主要还是因为我认床,左钰那张床太老旧了,一转身就嘎吱嘎吱的,要不然我也不会”
司照眸色一黯“你睡了左殊同的床”
她还并未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去他家,睡他床不是很正常”
话没说完,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眼睛。
昏暗灯光之下,那双眸凉浸浸的。
她整个人卡壳了一下。
一个眼神,让她瞬间激起一阵胆寒。
握着她手腕的暖流并未停下,只是拇指微微摸索着她的腕骨,人倾向前,重复了她的话。
“正常。”
不是问句,语意也很平静,平静到让她想到寒冬深夜下的冰河。
“不是,我昨日也是第一回进他家的门,是他怕我睡不惯客厢,才把床让给的我,他自己睡了书房”她解释到一半,自己也觉得别扭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显得自己真做错了什么似的。
于是一仰下巴,道“他也是担心令焰的啊,和殿下你一样。”
见她缩起脖子,话里话外局促不安,他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经意间,吓到了她。
司照将手收回,指尖按在一叶菩提珠上,指节发白。
须臾,他抿了抿唇,敛眸“紧张什么左少卿护你周全,本是职责所在,我怎会不理解。”
语气平和,再抬眼时,目光也只剩沉静与平和。
柳扶微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我也是魔怔了,竟还担心殿下会不会吃醋
“我没紧张啊。无非是担心殿下多想。”
“只是”他俯身,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耳边,“你毕竟要嫁给我了,他也并非你的兄长,该有的避嫌还是要有。对吧”
“要嫁给我”四个字说得沉而润,一如他此刻的眉目,像一根羽毛轻轻在她心上挠。
她好似被蛊惑到了,雪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霞色,“什么避嫌,我和他本来也不熟”
司照笑了笑。
他又极有耐心地教她如何用一线牵呼救,眼看她频频打哈欠,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太迟了,你应该也累了,早点休息,有什么明天再说。我都在。”
宽厚的手帮她掖好被角,温柔的简直不像话。
刚刚那个眼神仿佛是错觉一般。
直到房门阖上,她还觉得有些耳热,不觉将被子盖到下巴上。
本来她还觉得太孙殿下强行将她留在宫中,似乎是有些独断、霸道,但仔细想来,他确实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骨子里终究还是那个温柔的殿下啊。
廊道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卫岭揣着一大摞文书,迈入寝殿,正待将承仪殿的防御布置交待好,只看司照坐在桌边,单手按着胸口,手指蜷缩,不由一惊“殿下,你怎么了”
他阖上双眸道“没事。”
卫岭看他脸色难看到极点,第一反应是“不会是柳小姐又说了什么,惹殿下不快了吧”
“没有。只是”
只是,方才,在听到她说她睡过左殊同的床榻,他就差一些要将她直接抱到自己寝殿来,逼她答应自己再也不要见左殊同。
她不会知道,那一刹那,仅仅一个将手收回的动作,都是几尽全力。
突生的妒意腾涌。
好在,他以极致的温柔遮掩住了。
是怕再待下去就忍耐不住,回到寝殿,清心咒念过一轮,勉强将那股火压下,心脏仍在余颤。
明明脑子里清晰的知道,左殊同此举同样是源于安全考虑,但为何,只是去理解这个简单的道理,他都做得如此吃力
太过反常。
是因为情根么还是
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掀开衣袖,未见任何痕迹。
他仍觉不对,又撩开左袖,但看手臂上的筋脉泛着一串小小的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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