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扶微诧异抬头。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而下,发梢间泛着金色的光泽,原本冷峻的眉眼透出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柔和。
她忽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你烧还没退”
风轻看着她,她复又收手“这也太不像你说的话了。”
况且当年明明是她赶他走的陪伴不陪伴的,他总不能是在说反话吧
她终于认真起来“左钰,是不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你”
风轻意识到自己是说了左殊同本人不会说的话。
或因附体半日不到,他所拥有关于左殊同的记忆极为有限。要扮演一个沉闷话少的兄长对风轻而言轻而易举,但风轻并没有这个想法。
正因事事不敢表衷,才会将这一世的飞花越推越远,他又何必重蹈覆辙。
最重要的是
既是本尊,何需扮演。
风轻指尖轻轻拂过棋子,落下时,亭外松风轻扫落花“是发生不少事。好在,快要结束了。”
“令焰是风轻的主魂,它都灭了,风轻本尊应该没法再掀起风浪了吧”她挑眉,“其实闹到现在我都不知这位神尊是什么样的神啊,应该说,为什么会成为堕神”
明明梦里看到的那个看上去还是个颇为正直的神仙啊。
风轻平平道“他本是修道者,先天金丹之身,不到三十已炼神还虚,后一次救世之功被破格点化为仙,若论天赋,可说千年以来修道者,无出其右者。”
柳扶微又怔了,“这你都知道”
他道“既是人神,自有载录。”
也是。左钰查神灯案多年,怎会对神灯的主人一无所知呢
她对令焰消失前的话始终有些介怀,遂道“他飞升为仙我知道,但为什么不去做神仙,而要留在凡间呢”
“仙人不可干涉凡间事,他修道初心,本为救世,本为助人。是以飞升之后,他自堕凡尘,放弃仙籍。”
柳扶微轻轻“啊”了一声,想起飞花与风轻初遇时,他似乎将飞花误认作要拿他的仙使。
“这样听来,他本是个很好的人啊,可为何会变成后来那样制造神灯惨案,害了万千百姓,还有,他还建了万烛殿镇压飞花”见他抬眸看来,她忙找补,“你是不是要问我怎么知道飞花的她既是袖罗教创教老祖,我在教史中看过,据说他俩还曾结为道侣”
风轻轻轻落下一枚白子“好与坏,是人对于人评断,本就不适用于神。”
柳扶微叹了一口气“罢了,都过去上百年了,孰是孰非更是说不清”
他却忽问“若你是飞花,轮回转世,再遇风轻,你会如何”
她心里咯噔一下,欲盖弥彰道“这玩笑开大发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他抬起黑睫,看出她眼中的慌乱,“假设而已。若前世的伴侣找上门来,你会如何”
好在这个问题,柳扶微还真的想过。
她立即道“不如何。”
“噢”
“万物生生不息,沧海桑田无止境,人呢,更是不知要投胎转世多少回。兴许,在我一世又一世之中当过一只鸟、一头狮子王,也做过一只小小的鲤鱼。当鸟儿时也有个同我比翼双飞的好鸟,做狮子时有我深爱的母狮子,当小鲤鱼时有一只大鲤鱼对我不离不弃。啊,难不成有朝一日我统统想起来了,当初的那些鸟儿、狮子、鲤鱼也刚刚好都投胎成人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能把他们统统收了不成”
柳扶微的声音又轻又缓,像是不那么笃定,又像是下定了决心,道“前尘没有意义,来世且由它去,今生才是真实。”
风轻薄唇微勾“错了。”
“嗯”
“你今年十七,从小到大,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遇到哪些人,可都记得”
她翻了一白眼,“废话。当然不能。你行啊”
“你会记得哪些”
“自然是印象深刻的,重要的人唔以及讨厌的人。”
“轮回同理。未必世世深刻,一定会有最深刻的那一世,那是决定人的灵魂在漫漫轮回中如何沉浮的关键。处于当下的人,往往不知情。”他道“就像这棋局,身在局中,你无法断定哪一步重要,哪一步不重要,但事实上,自有无足轻重的一步,也有至关重要的一步。”
柳扶微抬头。
虽然少年时的左钰,也时会和她感慨一些杞人忧天的理论。但今日所说,总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可陌生之余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她出神地想着,到底分开了这么多年,今日也算是重逢以来一回好好坐下来随意闲聊,说实话,没吵起来已很不错了。
只可惜聊了半天也没讲到关键,她心里有更关心的事儿,便道“无足轻重也好,至关重要也罢,既已躬身入局,又何必总惦着旁观者清反正我现在只需要知道,谁才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就好。”
他一子落错了位,她见着,立刻笑了“诶诶,不可悔棋啊,该我下了。”
风轻问“最重要的人,是谁”
“这还用问自然是亲人”她稍顿,看了他一眼,复又道“还有太孙殿下。不过我可事先说好了,这回他不计前嫌救你,以后你可不能再为难他啦。”
说完,她不大自在地揉了揉耳垂。
风轻慢慢地把目光移到她身上,漆黑如深渊。
看来,无论哪一世的飞花,永远都有自己的主张,仅仅靠话语是说不动的。
他忽尔抬手,握住了她的食指,往边上一挪,诱使她指尖落下“黑子先落于高目,象步而飞,即为先手胜局。”
柳扶微见左钰居然在最关键的一处教她赢棋,简直气笑“嘁,看不起我啊我又不是输不起,何必让棋。”
“落子无悔,覆水难收,我总不能眼见你要输还熟视无
睹。”
他说着这话时,握着她的手刚好落在了脉望之上,居然还加重了些力道。
柳扶微心口莫名一跳,本能缩手“左钰,你这胳膊还缠着布,乱动什么行啦,赶紧收棋回房休息,我也还有点事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忽觉下一口气吸不到顶。眼前眩晕了一下,她双手往前一撑,打翻了棋子篓,棋子哗啦啦往地上砸去。
风轻眸色平静,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坐姿,开口问“怎么了”
“我”她隐隐能感觉到是心域深处有什么被狠狠拉拽着,同上次在宫里情形差不多,但那次是因令焰作祟在先,让她心树里恶念滋生这好端端的,怎么又来
“我不太舒服”一口气短促过一口气,她身体冒出虚汗来,甚至连话都说不完整,“你先别惊动我爹,扶我回去”
下一刻,整个人被他拦腰抱起来,很快进了她的院子,风轻把柳扶微抱进屋内,反肘关上门,将她轻轻放在榻上。
“哪里不舒服”他问她。
“有些喘不上气”她不知是不是飞花作祟,想着是否该入心域一趟,“要不,你先出去”
柳扶微伸手,欲推他出去,他却顺势坐到床边,指尖搭上她的脉,道“是被怨气侵了心,恐怕是脉望所致。”
心魔脉望
又听他道“你手上有一线牵,不如先行摘下,让我仔细判断。”
就连脑壳都泛疼,她已没法细思左殊同怎么看出的一线牵,但想到上一回发作是太孙殿下帮她才渡过难关,既然左钰在,她也没必要逞能,便伸手去摘一线牵。
她视线开始模糊难辨,当然看不清左殊同此刻双眸中泛着的异光,更看不到自己轻薄的襦裙之下,胸口处,正泛出一抹同样的淡淡青光。
那正是风轻的情根,种在她身体里的位置。
“这就是结道契”千年前,飞花看着风轻的情根在自己的心口雕出了一朵形状奇特的花草,笑问“想不到,堂堂风轻神尊,元神竟一株曼珠沙华。”
风轻道“道契既成,生生世世,只属意你一人。”
飞花闻言很是满意,又象征性问“可我并无情根,这道契,也只能束缚你,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能够长相伴,足矣。”
其实,两百年前的风轻并未将结契的真相说全。
所谓道契,对于先天没有情根之人,自无约束,一旦她生出情根,立即会被他的情根所缠。
他乃是神明,早年就已然将情根制为琴弦,操纵自如。
纵然暂时供出情根,他会沉沦,会为她神魂颠倒。
但他也已从她那儿学会了“情丝绕”之术,想要收回时亦不费吹灰之力。
飞花只是妖灵初始,心性至真至纯,终有一日能够生出情根。
到那时,就不只是她把控他的心了。
即便她
想对别人动心,在他情根约束下也只是微乎其微,一旦超出他的控制,她会先痛难自抑。
只要他愿意,他可将她的情根连根拔起,等到那时,她必对自己一心一意。
他要的,从来就不止是某一世的短暂陪伴。
他要的,是她的身、她的心、她的脉望,生生世世,完完全全归属于他。
他有的是耐心,纵十年不成,可等百年,纵前世无果,终有来世。
只是到底这一世躯壳乃是凡人之身,他三魂七魄亦未聚齐,神力施展不得,才会连一根小小的“一线牵”都奈何不得。
柳扶微轻喘着气,汗水浸透额发,心脏疼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线牵才摘下,风轻将其信手抛出窗外,风一拂,不见踪迹。
风卷着床帘,他揽着她的腰,身子慢慢向她靠近,薄唇像携带者一股无形的力,慢慢落下。
即将相触之际,身形骤然一僵。
猝然间,仿佛身体深处,另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在极力束缚着他,不许他更进一步。
风轻漆黑的瞳仁一缩。
是左殊同在试图夺回这具身体的主权。
风轻唇角一勾,将这股力量慢慢压制而回去。
这时,哐当一声,房门突地被撞开,风轻回头,只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目光先是一滞,随即一道真气扑面袭来,狠狠地打在风轻的身上。
司照的眸底燃起怒火,吐字如冰珠“左殊同,你在做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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