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快卫听春就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薛盈不太像是投怀送抱,按理说欲拒还迎要勾引人,双眸水盈盈地看完了人,就不必再摇晃假装了。
可是卫听春稍微松了松手, 薛盈直接顺着她的身体滑倒在地。
投怀送抱可不是这么送的, 薛盈咬着唇, 因为双手被捆着,他甚至没法撑着手臂坐直。
这是怎么了卫听春上前了一步。
显然薛盈刚才突然跪地,不是在祈求她救命,而是站不住了
“你怎么回事儿”卫听春开口,声音完全是浑厚的中年男音。
薛盈勉强坐直,虽然很难堪, 但依旧声音镇定地开口,“方才上马的时候掰到了腿。”
薛盈道“短时间用不上力,过些时间就好了。”
其实不是上马的原因,而是旧疾。
坊间传闻, 太子薛盈旧疾缠身, 时有复发不良于行, 并非是谣言。
薛盈的腿是小时候跪坏了, 也是冻坏了。
每年冬天若是冷到了, 都是会复发的, 已经治好了很多,虎狼之药用下去,就连皇帝也不知道他的毛病。
薛盈也没料到,自己竟然在这关键的时候旧疾复发了。
但是他不会在这个“要杀他的人”的面前说出这等实情,而是坐在地上艰难动腿,尝试恢复。
“齐辉统领, ”薛盈坐在地上,却半点不显姿态卑微,他扬起脸,那双凤眸在风雪之夜里看上去和周遭的白雪一样冷。
“孤说的话全都算数,你若是不信,也可以选择钱财,”薛盈从怀中摸出了一方小印。
“拿着这印,去皇城任何一个钱庄,都能提出你能带走的最大数额的金银,你可以将孤送回皇城后,带着你的家人远走高飞。”
卫听春垂眸看着薛盈,伸手再度轻松把他拉起来,就架在手臂上。
薛盈咬牙站直,可是面颊上冷汗津津。
“你不怕我拿了印,再拿了钱跑了,把你杀死在这风雪之中”
薛盈看向卫听春,他的双眸晦暗不明,片刻后示弱道“终究是我走投无路,只想同齐统领做个交易。”
薛盈攀着卫听春的手臂,放软了语气,连自称也不用了。
“我不会如二皇子一般卸磨杀驴,甚至志不在大位,你该知道,孤走到今天,一切都只为了自保。”
明白皇城之中局势的人,无人不知皇帝在大皇子回皇城的节骨眼上,把太子派去赈灾,去挑战北境三州固若金汤的门阀氏族,就是在卸磨杀驴,想要他死在北境三洲之内,给大皇子腾位置。
毕竟北境那边常年大雪连绵灾情不断,又毗邻北越蛮兵,氏族家家蓄养私兵,门阀联合起来简直自成一国,又天高皇帝远,就算是弄死一个太子,随便安上一个遭遇北越悍匪屠杀的名头,朝廷又能如何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那藕断丝连的各州各县,历年皇帝斩不断理还乱的乱局,竟真的让太子给豁了个透亮。
不仅掀翻了贪腐乱局,甚至还与北境边军合作,给当地最强悍的两个土皇帝氏族扣了个蓄养私兵意欲谋反的罪名,手握皇帝御赐令牌,先斩后奏,掀翻了盘踞北境三洲多年的七大氏族之三,屠了足足七百二十九口。
如此大功在身,朝中皇子、龙椅上的皇帝、朝中与北境三洲乃至北越蛮兵暗通款曲的氏族,又如何能真的让薛盈归朝
他一旦归朝,便算是坐死了太子之位,如此能载入青史的大功,皇帝无法再在太子之上封赏,难不成要退位让江山吗
更何况皇帝虽然利用薛盈毫不手软,却至今不肯相信他是自己的血脉。
因此薛盈盛夏去了北境三洲,入冬折返,这一路上整整走了两个多月,遭遇的刺杀大大小小数百次
护送他的人除了他自己的人,加上江湖上雇佣的,同他联合的氏族派来的,甚至有北境边军,但是一路上死的死散的散,真真假假又兵分了好几路。
眼看着要到皇城了,只要进了皇城,这天下再无人能撼动他薛盈分毫。
只可惜他还是栽在了这里。
万全准备,仍有一失。
其实只要在上一个落脚地再窝上半月,等到上元节一过,外族使臣入皇城朝拜,他便能混在其中,安全抵达。
但是来不及了。
薛盈攀着“齐辉”的手臂,到此刻是真的有些泄气了,他九死一生回来,冒着风雪急奔,不是为了坐稳太子之位,而是为了赴一个约。
今天是一月十二,还有三天了。他必须在上元节回到皇城。
薛盈眯着眼睛,在风雪缭乱的夜,借着雪光,看向皇城方向。
茫茫无尽,窥不见一点灯火。
薛盈道“若是齐统领真的不杀我不能交差,那印章也可以给你,你尽可以随意取出金银。”
“只求齐统领再容我三天活命。”
“我想”我想去见一个人。
“我想过了上元节再死。”
薛盈看着卫听春道“齐统领可以先带着我返回皇城,随便走什么路。我已经没人可用了,你不用担心会有人营救我。”
“待回到皇城,过了上元节,齐统领便可取我向项上人头去交差。”
薛盈看着卫听春,语调不卑不亢,却双眸冰冷,似乎已经先一步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他勉力挣扎着活到如今,他还想再试试。
卫听春已经猜出来他为何会这样说,心中震动之余,有些复杂。
她其实没有如薛盈一样,将他们之间的约定太当回事,才会卡着时间来这一趟。
因为上一次和薛盈见面,卫听春已经发现了他身处的局未必不能破,而且他能在宫廷的各种势力之中倾轧活到十九,也不会是个等闲之辈。他甚至能狠得下心亲手掐死自己,又怎么困宥于什么约定之中。
她并没有真的把薛盈当成一个单纯的小孩儿。
而且上次她临走治好了他的味觉,说不定连不举都好了,他在明知道她是穿越者的前提上,就算卫听春不来,也不会觉得他如何。
他们说白了,就是偶然相交的比较愉快的两条平行线。
她决定此次来了见了薛盈,如果他过得好,她便不表露自己的身份,正常退出世界。
但是薛盈在等上元节。
他们约定的半年之期的最后一天,便是上元节。
卫听春张了张嘴,口中飞入了雪沫,冰凉清甜。
她伸手习惯性想要搓自己眉心,但是抬起了就想到了薛盈心细如发,抬了一半收回,转而把薛盈揪着朝着自己身边一扯。
粗声粗气道“太子容我考虑一下。”
卫听春把薛盈给她的印塞进怀中,而后拉了一下他,见他双脚打结似的在地上滑,显然是挺严重的还不能着力,于是思考了一下,索性弯腰矮身,直接把薛盈抗起来了。
“太子委屈一下。”卫听春说着把他甩上了马背。
薛盈坐直之后,卫听春单手撑着马背也上了马,把薛盈朝着怀中一圈,便开始迎着风雪走下山的路。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卫听春心绪特别复杂,她在思考自己要不要告诉薛盈她是谁。
纠结了一路了,雪小了不少,前面已经能看到灯火了,是个小村子。
卫听春看了一眼系统时间,还不算太晚,八点半。
她打算先带薛盈去落脚乔装一下,毕竟按照剧情,她这个角色虽然临阵反水保了薛盈性命,投靠了薛盈,却也是一路低调乔装,才把薛盈护送回皇城的。
是的,她这次选的剧情,看似是追杀薛盈,实际上这个齐辉是个有良心的,知道了薛盈救下了他的幼妹和母亲,也在母亲的书信之中知道了薛盈在北境三洲的所作所为,心中认定了薛盈才是真的未来明君人选。
和薛盈为三洲十九县的百姓做实事儿,舍命斗联合的氏族,生生从这雄霸一方的“大鱼”身上咬下肉,又分文不取,与被常年压榨的百姓手中的大功比起来,大皇子那个边境镀金,还不知道顶了哪个将领的功劳,立了“军功”简直就像是儿戏。
因此齐辉接到了截杀太子薛盈的命令之后,便已经打算好了要在最后关头反杀同伴,一定要将太子护送回皇城。
所以卫听春这一次没有违背剧情走向,也没有扰乱世界秩序,她就是个薛盈的推崇者身份,只不过救下薛盈之后,本该有个跪在雪地里认主,宣誓忠心,而不是让薛盈求他活命。
那个卫听春没照着走,反正不影响大致剧情就没事儿。
她带着薛盈顶着越来越大的雪进了村子,心里还纳闷,薛盈穿这么少,不冷身上还热乎乎的。
她想起之前薛盈跟她说,不光是没有味觉,小时候也把感知冻坏了,因此他对冷也不太敏感。
十五岁那时候薛盈被扔在禅悟院冰冷的地面,确实也不怎么抖,卫听春那时候还想,说不定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卫听春像是抱着个热乎乎的火炉一样,但是等到她下了马,准备去敲一户人家的门,说明借宿的时候,薛盈直挺挺地从马上栽下来了。
卫听春抱了个满怀,这才发现,他再怎么傻小子火力旺,也不可能这么热。
薛盈发烧了。
卫听春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随便编造了一个理由,很顺利就入住了。
毕竟她给钱给的比较多。
风雪依旧在呼号,过了今夜,他们所有的足迹都会被掩盖。
反正剧情里面,他们能顺利的躲过所有人的眼线,收留他们的也是对老实本分的老夫妻。
不过等到在这不大的两间土房里面安置下来,她和薛盈占据了一间,大娘还好心给她烧了热水,让她和薛盈洗漱暖身的时候,卫听春有点犯难地问“家中有治疗风寒的药物吗”
薛盈应该是风寒吧,这剧情里也没说他发烧了啊。
大娘摇头,说道“那倒是没有,这附近的村子有大夫,但是雪这么大,这么晚了,那大夫年纪大了,不会来的。”
卫听春一听也知道不行,对大娘道谢了,然后关门准备折腾薛盈。
她倒是会一些土方法退烧,只是要是风寒,那还是要吃些药才行,这年代虽然不至于随便风寒一下就死人,那也是挺严重的一种病。
明天得去搞药。
现在得把薛盈的温度降下来。
卫听春准备给薛盈擦身降温,解他上衣的时候还在想,他戒备心那么强,不会像从前一样,突然醒了按住她然后自残吧。
薛盈确实醒了,不过他只是睁了下眼睛,便又闭上了。
降温不顺利。
降下去一会儿又烧起来,卫听春守了他整整一夜,薛盈反反复复发烧,烧得越来越高。
她把系统当温度计使了下,烧到了三十九度多。
成年人烧到这种温度,基本上已经糊涂了。
薛盈也糊涂了。
他在说胡话。
他一直在叫什么模糊不清。
卫听春凑近了去听,然后就僵死在了那里。
外面黎明将现,泄露了一丝天光。
薛盈在说“听春听春听春”
卫听春保持着侧耳的姿势,只觉得自己的名字一辈子也没有被谁叫出来有这么大的震撼力。
她简直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另一个人,一个和她来自不同世界,不同个体的人,对她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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