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一派君臣尽欢的气氛,鸿佑帝面上的笑容也愈发深了。
丝竹声仍旧恢弘晏然,殿中又渐渐恢复了方才的热闹。姜红鸾极合时宜地举杯起身,领着一众嫔妃笑着祝贺鸿佑帝四海升平,几个公主皇子也纷纷起身举杯。
方临渊回到案前,却见赵璴已经不在席位上了。
他回头,就见妃嫔皇嗣们与鸿佑帝其乐融融的画面。除了寡居在公主府中几乎没露过面的长公主赵玙,就剩下赵璴不在场了。
说起那位长公主,方临渊远在边关时就听过她的传闻。
她的年龄比赵瑾都大了许多,很早便与驻守福州的将领成了婚,多年不在京城。八年前,福州有东瀛海寇作乱,驸马率军苦战一年有余,死在了茫茫海上。
大宣无人可御水兵,更无人擅海战。正在朝廷一筹莫展之际,福州传来了长公主率战船击败海寇的消息。
那一战,打得东瀛多年未敢侵扰,而长公主赵玙也被皇上接回京中赡养。
方临渊太想知道赵玙是如何打赢素来在海上无人能敌的倭船的了,可是赵玙深居简出,方临渊回京以来还从没见过她。
市井有所传言,说长公主是因为容貌太丑羞于见人。传说她膀大腰粗,形容可怖,状如夜叉,因在海上生啖倭寇男子的血肉而使得倭兵闻风丧胆。
方临渊却只觉得是无稽之谈。
能以弱胜强,靠着福州孱弱且连连落败的水兵打赢倭寇,已然是世所罕见的英雄人物了怎到了传闻之中,却拿容貌当做谈资,还给说成了妖魔鬼怪
方临渊心下摇头。
旁侧的内官见方临渊回席,笑着迎上前道“侯爷,方才五殿下离席出去了,想必是去醒酒。殿下不教奴才们跟着,想必不会走太远,该是朝西边的御湖去了。”
醒酒赵璴今天晚上滴酒没沾,难道是喝茶喝醉的
方临渊不太想管他。但是面前那个内官满脸堆笑,一副知无不言的殷勤模样,似乎笃定了他会跟出去寻赵璴。
倒教他没理由安坐下来了。
方临渊放下酒杯,点头道了谢,只当出去散步吹风。
“那奴婢派两个人随侯爷一同去”内官又问道。
方临渊忙道“不必。殿下不喜热闹,我自己去就好。”
那内官便也没再多劝,笑眯眯地目送方临渊出了殿门。
初春的夜仍旧是冷的,风一刮起,方临渊身上蓄积的酒热登时散了一层。
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刚才那内官说什么赵璴往西边的御湖去了
方临渊足下一拐,头也不回地径直朝东边的梅园而去。
渐入了春,宫中的红梅凋谢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满园积雪的空枝。
没花可看,自也没有人来。
梅园中一片荒芜,夜色映照的雪地上只有鸟雀跳跃的身影,一片静谧。而梅林深处,重重掩映的枯枝,正好能挡住其中垂坠的衣摆。
唯独露出些微星星点点的金红,宛若春初尚未凋谢干净的洒金朱砂梅。
东厂厂督时慎微微低头,朝着那人见了一礼。
赵璴。
时慎做了三十多年的太监,从掖庭里刷恭桶的小卒一路爬上了东厂厂督的位置。他步步踩着荆棘,做人做狗,也做过鬼,自认是个不择手段的阉人。
自然,他也早把情义二字丢了个干净,更不会因着一时怜悯而关照一个被废黜的弃后、一个被厌弃的公主。
可他却先后听命过赵璴母女两人。
当年他在御街之上被总管诬陷,险些打死时,是经过的窦皇后救了他一命,将他送进了东厂。
窦皇后被废那日,派人来说想见他一面。他当日只是东厂的一个千户,东厂在锦衣卫的步步紧逼下正自顾不暇,他在老厂督手下亦是艰难求生。
他当即拒绝了窦皇后的要求。
她卷入宫廷斗争,身上背了两条人命,早不是他一个阉党能救得了的。
但第二日,那人却又来了,没说求见,只交给了他一封信。
信是窦皇后亲笔,对自己罚入冷宫之事没提分毫。
她信上说,皇上忌惮前朝宦官专权,以锦衣卫相制衡,东厂早非昨日。弃之不用的刀可以置入箱阁,可放不进箱阁中的人,又会被如何处置呢。
如今,三皇子一句话便可随意处置掉一个东厂役长,尔等性命尚如草芥,何况前途。与其做一把等着在高阁中锈死的刀,不如与她做个交易,于她,于东厂,都是明路。
在信尾,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信在他手,字迹署名清清楚楚,想必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一个冷宫废后将昭然若揭的野心写在信中,又毫不畏惧地递上把柄,像是根本不怕死。
第二日,时慎给她回了消息,说自己能帮的不多。
窦皇后要他做的也并不多。
她让他亲去窦府给当朝丞相送一封信,在丞相读过信后,亲自将信焚毁。
那日,在窦丞相震惊的眼神和跳跃的火光中,时慎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内容。
景朝霍氏走投无路之际,以臣为君,得以建梁。
“她什么意思,她告诉你了吗,她什么意思”当日,窦丞相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哆嗦着逼问时慎。
而时慎则注视着火光中的灰烬,一言不发。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窦皇后要的不是重返后宫,而是谋权夺位。
那天,他亲自去了冷宫,告诉窦皇后,她要做的事他做不了。
隔着冷宫冰冷的铜门,窦皇后淡淡说道“待我登临大宝之日,便是你权倾朝野之时。东厂厂督之位,我许给你作订金。”
冷宫弃妇,却开给了时慎他无法拒绝的价码。
此后在时慎的协助下,窦皇后一步步勾起了窦家深埋心底的欲念,又让他们错以为她是想扶持兄长上位,从而听凭她调遣;而在她的谋划之下,时慎也扳倒了老厂督,踢开阻碍,踏上了厂督的位置。
短短十年,在她的掌控之下,窦家羽翼的阴影渐渐笼罩住了半边朝野。
陛下懵然不知,那些低眉站在朝堂上的朝臣,和那些呈上他御案的奏折背后,站着那个他所厌弃的妇人的影子。
可是,大业未成,窦皇后却病死在了冷宫里。
只留下了个十五岁的女儿。即便自幼跟着他手下的番子习武,也不过是长于深宫奴婢之手的孩子。
况且窦皇后一死,窦怀仁便送信到东厂,说自己要退出。
窦丞相去世两年,窦怀仁不堪大用,却有众多窦丞相留下的门生弟子撑腰。他原在吏部,手握大权,可皇上却以感怀他失去至亲为由,将他升为太常寺卿。
他当年迎娶的是今上的庶妹和嘉公主,膝下嫡子流着皇家的血,因此一直梦想着窦皇后成就大业那日,他儿子登基,做个权倾天下的太上皇。
一朝明升暗贬,他美梦破碎,在信中大发雷霆,直骂窦皇后是个孱弱的累赘。
时慎见状,亦没把那支失去了全部荫蔽的娇花当做希望。
窦家失势,继后也在替赵璴寻找夫家。而赵璴,独自在冷宫里守了三日,宫里死了个禁卫头领那天,她还在冷宫里跪着出神。
不过是个失了母亲的弱女子。
却不料三日之后,她离了冷宫,在御书房外长跪,求皇上准许她为母后守孝三年。
“母后”二字气得皇上大发雷霆,将他在殿外晾了两日。直到那夜后宫传来继后产子的好消息,皇上才消了气。
那天,时慎恰好从御书房前经过。
那日下了极大的雨,赵璴跪在金殿前,通身都淋得透湿。传报好消息的内官宫女来来往往,廊下的宫灯被雨水打得轻晃,殿内隐约传来皇上开怀的笑声。
独赵璴静静跪在雨中,伶仃一身,碎在雨里的光亮凌乱地落在他肩背上。
“得了,五殿下,皇上准了您的请求,您请回吧。”说话的是皇上身边的黄纬,惯是个拜高踩低的小人。
他自打着伞,站在赵璴面前,趾高气扬。
“一会儿便要将小皇子抱来御书房见皇上了,大喜的日子,您莫要再添晦气。”
人人都觉得赵璴是在找死。
窦皇后去世,她合该赶着皇上哀恸怜惜之际找个好夫家。她倒好,生生断了自己的后路。
但是当夜,赵璴在夜雨与喜事的掩映之下找到时慎,将银两放在他面前,向他租借一个番役,五天便还。
时慎看到,他发间唯一的一支金钗不见了。
必是拿去换了钱。
“你勿再生事,我能保你太平。”时慎看在窦皇后的面子上,勉强承诺道。
“五天。”赵璴却只盯着他。
时慎并未在意,见他坚持,便摆了摆手,给了他一个人。
却不料五天之后,窦家竟重新来信,说要全力支持赵璴。而窦怀仁被调离的吏部要职,也在赵璴的授意下成功安插进了新的心腹。
一切回到正轨,宛如窦皇后尚在世时。
时慎至今都不知道赵璴是如何做到的。
他只知道,那个看似孤僻寡言的娇花,没有他母亲冷宫宫墙的桎梏,手段愈发嚣张利落。
他替窦氏门徒排除异己,又于窦家之外在朝中另立亲信。不过三年,他的手竟伸到了上京之外,开遍运河沿岸的楚氏商号,每年源源不断地往朝中与东厂输送白花花的银两。
他自然想不到。
赵璴孤身留在冷宫的那三日,所有人,包括他,都以为他是悲伤心切,在缅怀亡母。
而赵璴,则是独自搜出了窦皇后留下的全部手记,厚厚一摞,在冰冷的夜色中张张焚毁。
他用了三天,烧光了所有的手记。
也在跳跃的火光之中,记下了手记之上全部的文字。
时慎这次来见赵璴,是为了吴顺德的事。
吴顺德,赵璴身侧吴公公唯一的胞弟,也是替赵璴经营商号版图的、楚氏商号明面上的东家。
一个月前,吴顺德死了。
死在赵璴正要将手伸向漕运的时候。楚氏商号拿到了户部的凭据,在京郊的码头开办船厂。可尚未动工,东家便意外身亡了。
这一个月,时慎都在替赵璴调查这件事。
“吴顺德的事已经有了眉目。”时慎说道。
他的面前传来了赵璴清冷懒怠的声音。
“只需要告诉我是谁。”他说。
“户部盐运使,邱朔。”时慎答道。
他面前的赵璴来回缓缓踱了几步,传来了踏雪的细微声响。
“年底调入京城的江南巡盐御史”
“是。”时慎说。“是打了船厂的主意。”
赵璴的脚步停了下来。
“吴顺德死后,他曾派人多番打听,想要将楚氏商号的船厂凭证低价买来。”时慎说道。
“这样大的工事他吞不下。”赵璴说。“是要拿去送给谁”
时慎眉目微动“他这些时日,见桑知辛的次数最多。”
桑知辛,如今的中书侍郎,鸿佑帝当下最信任的朝臣,也是当年寒门出身、被寡母浣衣供出的状元郎。
巧的是,他与窦皇后是同年。
只是当年,文章惊世的是窦皇后,坊间传唱的玉面绣手探花郎也是窦皇后。惊世奇才因相貌俊绝而被点为探花,后又指婚太子,状元郎便在这样的传奇下被遮掩了全部锋芒。
“桑知辛。”赵璴轻笑了一声。“那就不意外了。”
寒门出身的权臣满身清誉,从上京到江南都口口相传他的清廉之名。但上京城遍地锦绣,手中没点东西,如何笼络得住他那群数量庞大的拥趸呢。
“公主是否要做掉他。”时慎说。“邱朔如今根基未稳,尚未交出桑知辛索要的投名状,正是孤立无援之时。”
赵璴却微微一抬手,打断了他。
“我听说,最近江南闹动乱,消息已经传到京城了。”他说。“是叫圣莲教”
时慎点头“这也与邱朔脱不开干系。他去年侵吞朝廷赈灾粮款,如今百姓暴动,眼看就要镇压不住,他才会急着求桑知辛,想要他来替自己善后。”
赵璴笑了起来。
“如此看来,他荷包厚得很,敲得开桑知辛的门。”他说。
“公主的意思是”
“他的命留着。”赵璴说。“我还有用。”
“是。”时慎低头道。
几年下来,他对赵璴所做的决定渐渐坚信不疑了起来。赵璴不喜解释,他便也并不多问,只管照他所说做事,定然没错。
他抱拳行了一礼,正要退下,却听赵璴忽然又开了口。
“粮款被侵吞死了很多人吧。”赵璴说。
时慎并不明白公主为何忽然这样说。
他狐疑地抬头看向赵璴“自然是。”
却见赵璴立在月色之下,眉眼垂着,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一手捻着翡翠手串,足下无意识地踱着步,珠玉碰撞的细碎响声融在雪声里。
他脚步微微一顿。
“你说,是否会有人因此而心生悲悯,而想亲自前去,收拾那片残局”
时慎听笑了。
“这样的人,能在朝中活过三日不必属下动手,邱朔都会啃干净他的骨头”
他话音未落,却见公主冰冷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冷冽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毒水来,教他立时间便收了声。
他这话惹公主不快了。
时慎连忙神色严肃地低下头去,认错道“属下失言。”
可是落在他身上的冰冷目光却没有收回。
便是东厂中啖骨饮血的豺狼,都在这样的逼视之下通体生寒。
时慎当即补充道“公主放心,若有人敢这般毁坏公主计划,属下定会让他消失干净,绝不会对您有分毫阻碍。”
可那目光却更加冰冷锋利。
“公主殿下”
时慎彻底不明白赵璴的意思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听见了赵璴的声音。
“我让你杀人了吗”
“没有。”时慎忙道。
只听哗啦一声,赵璴将那串翡翠重新收回了腕上。
“既如此,就不要自作主张。”
作者有话要说 时慎
这里有一个残疾战神那本的小彩蛋嘿嘿
另外,写到这里非常想大叫一声,窦皇后在我的大纲里算意外的惊喜了也希望大家能够在只言片语的回忆与不同人的口中,看到她悲怆但勇敢至极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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