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境安同姐弟俩说话, 时间过得飞快。
不觉间,夜已深, 树梢挂上了一轮圆月。
今夜空气格外沉闷, 不知是否会落下雨。
梁境安许久没有这般放松,听林彦眉飞色舞地说着,他姐姐各种轶事。
自己竟一点不觉得疲惫。
往年他回京述职, 国公府从没有这么热闹。
皇帝赏赐的偌大宅邸于他来说,不过只是歇脚的地方。
林溪回来后, 竟出乎意外的没有住林家。
林彦黏着姐姐, 便也跟着住到了国公府。
还有林溪那位清风霁月的兄长。
他这般胸襟开阔, 人品高洁, 教养出小姑娘又能坏到哪里
大约林溪年纪尚小, 才会有些任性。
梁境安不想刚回来就摆出一副严厉姿态, 只会让外甥女和自己不亲近。
林溪和一般小姑娘不同, 但也是个小姑娘。她流落在外多年, 自己更该多疼疼她。
毕竟这又不是沙场练兵, 何必板着脸较真。
何持让就不同了,他和毛毛相处了十几年, 兄妹俩感情深厚。
还是由他来教导更好。
梁境安诧异宣平侯世子, 竟也养在自己府上。
他的父母不愿意, 太后却很愿意。
挺活泼漂亮的一个小孩子。看着怯弱,却也有几分胆色。
沙场征战多年, 他可没什么亲和力,难得这孩子不怕他。
梁境安梦回许多年前。
妹妹、妹夫、妻子, 那些重要的人都没死的时候。
家中也是这般热闹。
上天眷顾,他余生竟还能过上这种日子。
眼睛天色不早,梁境安站了起来。
他举起双手舒展筋骨, 道“明日我要进宫面圣,你们不用等我吃晚饭。”
按照以往惯例,皇帝会留他一整天,天黑才会放他离开。
林溪“不行,舅父你明日必须在府上。”
梁镜安以为她是想自己陪着,这是小女儿心思。
“我晚些会回来。”
林溪平静地说“陆家要来提亲,舅父不能不在。应当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吧。”
等着见人的皇帝,还是得多等一等。
“提亲”梁境安下意识怀疑自己听错了,见她一脸认真,又想起了那两封来信。
“提亲这太快了,婚姻大事比非儿戏。”
日前他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踏雪写的,告诉他林溪挑好了夫君,让他不日回来,作为长辈主持大局。
另一封是皇帝御笔亲本,除了正事,还提了嘴想给林溪和信王赐婚。
“我就是不随便,这才特意等你回来,等家里有长辈在时,再让陆家上门提亲。”
梁境安“”
这话听起来像有点道理,又像毫无道理。
旁边站着的单武摸了摸鼻子。
终于到您了
现在还觉得小姐只是有点过于活泼吗
梁境安斟酌道“成亲不必急于一时,你年岁尚小。”
林溪站起来,走到窗边,竟已经开始下雨了。
空气中涌入了几缕青草的气息。
她盯着屋檐下的灯笼的幽暗火光,道“原本是不必急于一时,可有些人等不及了。”
她不但长了嘴要到处说,还能添油加醋地说。
林溪把沈重霄当初如何认错了人。皇帝在知道他有意中人后,如何不要脸地依旧想赐婚。
说了一遍。
“他盼着我和他那位心上人,一同入府做平妻。过两年我毫无利用价值后,把我扫地出门。”
与其检讨自己言行,不如恶意揣测别人。
皇帝看重舅父,自不会这么想。可事原本就是他挑起来,也不算冤枉。
“竖子尔敢”梁境安一掌拍在桌上,“信王既然并非良配,我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林溪盯着散成几块的桌子。
“舅父明日留在府中主持大局,还有,修桌子要钱的,下次别拍。”
梁境安想了又想,这进度也太快了。
他蹙眉道“你若是不愿意,陛下那边我去说,他向来仁厚,也不会为难你。”
“他会”
梁景安望去,她虽然表情平静,内在却分明惊涛骇浪,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
“那你今日还夸赞他仁厚。”
“大部分话说到一半,那听起来都是好话。”林溪一脸不屑,“他是把皇家园林,划出来给百姓耕种,只收取极低的赋税。但就这点让利,和端王的奢靡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端王在京城的私人马场,竟用彩线穿铜钱绕了地皮几圈。每次和人作赌,赌注从不下万钱。皇帝知道后也就训责几句。”
这些开销,都够修建十座皇家园林了。
“他开放盐铁专营权,说是为了惠民,太子手下官员贪污受贿,加了数道私税。每每案发,太子只要站出来掉几滴泪,皇帝就会看在父子之情,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两年因为状告太子而死的官,不只三个。”
皇帝他是严于律己,平时颇为节约。
为了仁君之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好一个爱民如子,亲生儿子和别人的儿子,那自然不同。
周帝为何看重信王不就是认为沈重霄和他一样宽容。
但他也算宽厚
这对皇家父子虚伪又自私,假仁假义。
梁境安默默许久,叹了口气“前几年还不至于此,不知道是否陛下年岁大了的缘故,此事你和我说便罢,不要拿去外面说。”
周帝幼时不受父亲看重。
坐上皇位后便无度纵容儿子,借以弥补曾经的自己。
梁境安私下劝谏过数次,每次周帝都有听进去,端起架子对太子和瑞王加以管束。
但毕竟是自己儿子,过不了多久就又故态复萌。
他还因为劝谏,几次得罪太子和端王。
梁境安还是觉得不妥,转头问旁边林彦“你可有见过林溪相中的人”
林彦听得目瞪口呆,不愧是他姐啊
都敢当着舅父的面指责皇帝
林彦全程不敢吱声。眼下总算有机会开口。
“见过舅父你可得让她以后对人好点陆焰是嫌命长吗想娶她”
梁境安“”
林溪“”
这家伙又想吃竹笋炒嫩腿肉。
说起陆焰那小子。
两个人成婚,林溪搞定钱和跳出来反对的丑八怪。
陆焰则是搞定了她身边的人,不需要她去说服。
兄长、踏雪、林彦,还有府上的一众人,开始也有质疑。
但眼下转而开始质疑林溪,以后会不会好好对人。
陆焰明日搞定舅父,想必也是手到擒来。
现下听完林彦这些话,梁境安更不明就里。
转头又去问了何持让。
何持让虽也觉得毛毛太着急,但陆焰的确不错
眼下四面楚歌,早点成婚也好。
他本就性格仁厚,又帮人多说几句好话。
半个时辰后,杀伐果决的国公爷,又去问踏雪。
踏雪双手赞同这门婚事。他们国公府又不靠姻亲上位。
若因此得罪皇帝还有这种好事
刚好能让国公爷能早点看清楚,和皇位相比,君臣之谊什么都不是。
说破了天,国公府功高震主这点也不是污蔑。
皇帝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拿他们如何。
大小姐婚后也住在国公府,不过是府上多养了一个人。
那位新姑爷有些古怪,她原本不太满意。但比起三个皇子,也就很满意了。
虚假的博弈,端王每次和人以万金做赌注,只嫌赌注太小不符合身份,不在乎输赢。
真实的博弈,大小姐嫁入皇家,国公府被迫卷入其中。最后赢也是输,输也是输。
既如此何必要入局
梁境安“她不愿嫁入皇家,何以今日费尽力气讨好陛下”
想必依照陛下的性格,因为今天的事,会觉得林溪想当皇家儿媳。
以为赐婚的事十拿九稳了。
“自是为了省钱,还有额外的赏赐。”踏雪颇为无奈“若说大小姐深谋远虑,她每次只想大捞一笔,若说她没有谋划,她每次就是想大捞一笔。”
大智如愚的最高境界,旁人根本就看不懂。
梁镜安一圈问下来,不想说话了。
看起来很荒谬的婚事,竟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荒谬
倒像他在无理取闹似的
算了,还是等明日看到陆家那位再说。
若是他觉得对方不合适,那是断然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至于进宫面圣,儿女成婚是大事,找人去回禀了皇帝,还是再推一天吧。
梁境安忙着收集情报,应对明日的提亲。
林溪这边正吃荔枝,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贡品。
这都是她凭本事挣来的,趁着还新鲜,她让众人分一分,见者有份。
等分完了荔枝,林溪这才想起还有件事。
被舅父这么一耽搁,差点就忘了。
她招来了单武,吩咐道“带几个人去林家,我舅父回来了,按理林家应当送礼拜会。还有,我明日订婚,请他们务必来捧场。”
话音一顿,林溪又说,“让林彦和你走一趟。”
林府这些年能安心做生意,便是依仗和英国公的姻亲。
不然被太子和端王找借口,充公家产也未可知。
你说他们蠢,不完是,林家这些年生意顺风顺水。
你说他们聪明,那够不着,大伯明明背靠大树,如今也才是五品官
林家人倒是打心底,瞧不起他们这一脉。
面子功夫却又过得去。
这些年对林彦吃穿用度,不曾缺过,只是没把他当成自家人,放任不管差点养废。
林溪把半条街的铺子收回来,林家虽然颇有微词。
后来见没转圜余地也就很干脆给了。
落湖那次也送来了许多补品,礼数周全。
除了她那位自诩“长子嫡孙”的堂兄,曾经摆谱教训过几句。
其他人态度都还算凑合。
但没关系,林溪哪里会生财神爷的气
恨不得身边都是这样的人。那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那副梨花木棺材,就是善财童子置办的。
最得她心意。只可惜被林彦这个败家玩意给劈了。
林家很会见风使舵。
当初是看她舅父常年不在京城,才轻视她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三房女儿。
发现她有可能当上太子侧妃,态度立马转好了。
他们变脸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林溪扪心自问,都做不到这点。
这么多年,林家都把苏漾漾看得如珠似宝,那可不是因为好心照顾表亲。
苏漾漾名动京城,和许多达官贵人交好。
是真能给林府长脸,以及带来好处的。
眼下苏漾漾的师兄成了遁逃的杀人凶手,她也因此被连累,不但没有了往日风光,林府外面,常有死于萧闲之手的受害者家属前来闹事。
扬言他们既是感情这么好的师兄妹,师妹一定知道师兄行踪。
让苏漾漾大义灭亲。
苏漾漾名誉不复从前,还可能连累到林家。
待遇大不如前。
林府倒没有把她扫地出门,却也不能像以前一般,什么好的东西都先紧着这位表小姐。
苏漾漾无法接受前后落差,不顾老太太挽留,执意搬了出去。
现下不过是死了一个萧闲,留给苏漾漾的男人们还很多。
客香来的少东家一直爱慕苏姑娘,十分怜惜她近来的遭遇。
苏漾漾从林家搬出来,便住到了这位少东家的私人院子。
当然,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院子是苏漾漾独住,那位少东家安排了几个奴仆照顾她。
这个冤大头花钱又花精力,也只不过为了每日去找心上人说一会儿话,以解相思之苦。
林府的人做派,林溪倒也不太在意。
说句不好听的,这世界被就是什么人都有,这才有趣嘛。
不过如今她要成婚,林家怎么也得添份嫁妆吧不用太多,把当年从她爹娘手中接手的产业吐出来,每位长辈再添份压箱底就好了。
成亲让人致富。如果可以,林溪都想每年成一次亲。
话说回来,林溪如今来京城已经有了一段时日。
她真没觉得沈重霄哪里好、哪有迷人
要说起来,那还是苏漾漾更有本事。
毕竟这位苏姑娘之前的名声,大多数靠她自己挣来的。
看着不当人的太子和端王,林溪不由陷入沉思。
觉得沈重霄能上位,那可能真是对手太弱。
这位苏姑娘的人生追求,就是救赎别人,或者说男人。
当然,救赎其他人只是附带,最主要是救赎沈重霄。
以前救治幼年病重的沈重霄,现在帮弱势的沈重霄出谋划策。
可恶,试问谁不想要拥有一头勤劳的大黄牛。
哼,是不是因为她还不够变态,这才不在被救赎名单里。
马车哒哒地敲击着地面,停在了一条巷子口。
沈重霄面色沉重地下了车,走入了那条小巷。
苏漾漾从林府离开,搬去其他男人院子暂住,沈重霄原本十分不满。
她既心里有自己,那就不该其他男人走得太近。
后来沈重霄才明白,苏漾漾和院子主人只是普通朋友。
她还帮自己想了博取圣心的妙法。
沈重霄这才惊觉误会对方,两人摒弃前嫌,自是爱意更浓。
原以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不想却出了意外。
他介绍完第一道“荷花娇欲语”,就被林溪打岔,也再没续上。
桌上的“桃花乱落如红雨”“满园花菊郁金黄”“映目荷花别样红”
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被念出名字的机会
父皇给的赏赐,远远不如预期。
浪费了漾漾的一番苦心。
她试了许多次,从不同花里提取汁液染色,又把菜肴做成花朵的模样。
犹记得那晚,苏漾漾拉着她,含娇带怯介绍那道“荷花娇欲语”时,几掌烛台幽幽照亮房间,四周一片寂静。
花前月下,沈重霄忍不住把人搂入怀里。
两人就此定情,约定绝不辜负。
苏漾漾还在等消息。
不觉间,夜已深,天空下起雨来。
从早上等到夜幕低垂,她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男人。
苏漾漾上前一步,满怀期待地问“今日的宴席陛下可喜欢”
沈重霄是把将要崭露锋芒的剑,那她心甘情愿做那把剑鞘。
沈重霄苦笑了声“很喜欢,只不过出了点意外。”
他把今日发生的事,简单概述了一遍。
苏漾漾颇为错愕,按下心中慌乱问道“林溪为何要和你作对是因为我拖累了你”
沈重霄把她搂入怀里“无论如何,我心中只有你。”
他本想把父皇打算这几日赐婚的事,和盘托出。
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如今太子和端王已然发现自己想上位心思
不能像从前一般潜伏,更要娶了林溪,借此拉拢国公府。
否则日后安身立命都难。
这世上,只有此刻抱着的女人才是他挚爱。
其他人不过是逢场作戏。
漾漾也许会伤心一段时日,但她总是会明白、会体谅那些不得已。
外面雨势渐大,一道闪电划破黑暗,风声鹤泣。,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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