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叁 傀儡世家

    月色中, 窗台下。

    阴雪青捧着逐水的手。

    他的手指指节小,修长如青笋,很漂亮,手背上青色筋脉错综, 微微凸起, 却有一股遒劲。

    白绸之下, 伤错累累, 触目惊心。

    阴雪青知道, 自己傀鸟的威力, 它飞起来, 有如正常鸟儿, 翅膀扇动快而有力, 若非逐水拦住,它可能早就飞到山下。

    届时, 她的傀儡不受控这件事,就会被阴家人知晓。

    她垂下眼睫。

    须臾,她道“我给你包扎吧。”

    屋内有药, 清理伤口的血渍后,阴雪青拿出新的白绸,一层层包上逐水的伤。

    她的手指圈住他的手, 偶尔蜻蜓点水, 偶尔摩挲,手指贴着手指,相掠而过, 仿佛皮下血液的流速,都逐渐同步。

    然而,不管她怎么动, 逐水的神情,十分镇定。

    一点都不像追风和揽月。

    阴雪青不由想,如果是追风,或者揽月,他们定会羞红脸颊,气息紊乱。

    但逐水不这样。

    他似乎都感觉不到痛意,漂亮的桃花眼,带着无边温绎,静静看着她,仿佛,她对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包括取他的血,来弥补自己傀儡术出现的问题。

    那一刹,阴雪青心弦微颤。

    但看逐水的伤口,她冷静了。

    其实,阴雪青从没给别人包扎过,她的身份,并不需要做这些,动作有点笨拙,包得也不好。

    比起追风处理伤口的手段,差远了。

    阴雪青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不再折腾他,她说“现下方止血,记得,回去让追风帮你重新包扎。”

    逐水“是。”

    待逐水回到住所,揽月道“二哥,你手上伤口谁弄的啊,你自己啊根本就没弄好嘛,我帮你重弄吧。”

    “你放心,我能包扎得和大哥一样好。”

    揽月十分热心。

    逐水避开揽月的手,淡淡笑了笑“不必了,这样就好。”

    逐水走后,阴雪青盯着留下的白绸。

    上面沾着逐水的血液。

    她架起丹炉。

    阴阳家不是道家,却也承袭些许炼丹术法,不如傀儡术精通,阴雪青会炼制些简单的东西。

    她将白绸丢到水中,加入些许的东西,最终,熬出半干的朱粉。

    收好朱粉,阴雪青又觉出疲累。

    这几日,她花许多心血祭祀,还要时时警惕,防止自己手作的傀儡失控,而今日第一日,开了个好头。

    之后,第二日,第三日,祭祀的傀儡都没有异常。

    直到第七日。

    这是一年祭祀的最后一天,祭祀结束,她会重新回山上住。

    阴元征显然不太甘心。

    他在她周围晃两圈,然而追风和揽月,死死跟着阴雪青,他连与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最终,阴元征放弃之时,见到逐水。

    逐水正监督木头傀儡,往炉里搬纸元宝。

    他对逐水的感官尚可,全靠那另外二个傀伴衬托,他们就和狗似的,死死跟在阴雪青身边,叫他厌烦。

    他问逐水“今晚你们什么时候上山”

    逐水“大抵子时。”

    阴元征点头“好。”

    他想在阴雪青回去前,再与她说一次话。

    而远处,揽月给追风递眼神,嘴型看二哥,跟那个谁,聊天呢。

    追风斜揽月一眼,示意他认真点,祭祀快要开始了。

    揽月吐吐舌尖,气音道“知道啦。”

    还好这是最后一天祭祀,不用等到子时才结束才能走,主子也说了,亥时就回山上,总算不用看阴元征粘着主子,真烦。

    日暮黄昏,随着鼓乐起,第七日的祭祀,正式开始。

    祭台上,炉火冲天,夏日本是闷热,但这时候,一股凉风盘旋。

    阴雪青做的傀儡,是木儡,这是祭祀时,规格最低的傀儡。

    傀儡的等级,分“无形”,与“有形”,这里的“形”不是形态,而是它们的分工,无形者负责琐事,比如搬运东西、扇风等事,只会重复动作。

    有形者,依照等级,是木儡,布儡,竹儡,石儡。

    它们能一次兼顾多种任务,甚至有如真物。

    阴雪青前头发作失控的傀鸟,就是石儡。

    石儡是如今,最高规格的傀儡,但实际上,当年最难的傀儡,是人儡。

    以人之血液、躯干,炼制傀儡,这是傀儡术的禁术,千年前,老祖宗将人儡有关的文书,全数销毁,彻底断绝禁术传播。

    阴雪青是天才,她很小就会做木儡,随着年纪长大,石儡也不在话下,但石儡等级太高,失控的几率,也更大。

    祭祀最忌出事,所以,她只拿出木儡。

    今日的木儡是一只傀狼。

    她没有给它开灵,它只是一根木头,僵硬地躺在木板上,被送进炉中。

    就要结束了。

    阴雪青闭上眼睛。

    但下一刻,她感觉到不对,凤眸微睁,她看到进了火炉的傀狼,似乎睁开双眼

    两人高的巨大火炉,发出毕波响动,火苗沿着火炉的门,四溅飞射,整个火炉,发出诡异颤抖。

    四周一个圆形,跪着所有阴家子弟,众人大惊“这,这是怎么了”

    阴雪青呼吸窒住。

    她是祭祀的巫女,离火炉最近,热浪扑面,但她不肯后退,因为但凡后退一步,前面六日的祭祀,将全部作废。

    况且,她内心也不信,明明做了最简单的木儡,也没有给它们开灵。

    它不该动的

    然而,傀狼确实失控了。

    火炉的异动,叫追风和揽月心中一紧,他们再顾不得那么多,要是火炉出事,主子会受伤

    他们不分前后,冲上去,一个用力抱住阴雪青,往旁边一滚,另一个张开傀丝,以做防备。

    却也是这一霎,“轰隆”一声,火炉爆炸。

    火光冲天,几乎燃亮了夜幕,阴琅惊恐“阿青”

    阴家人忙冲上去,查看情况,阴家的老人,跪在地上,对天祈祷,请求祖先宽恕。

    火炉被炸成许多碎片,加之部分祭台损毁,尘烟滚滚,傀儡在搬走石块,其余人则双手扒拉。

    很快,挖出石层下的阴雪青。

    阴琅后怕“我的儿,你没事吧”

    阴雪青动动手。

    她除了手臂擦破,倒也没受伤,揽月紧紧把她抱着怀里,他满头大汗,一只脚软软的,姿势诡异地扭着。

    被石头砸断了骨。

    但追风受的伤更严重。

    他展开的傀丝,为阴雪青和揽月,挡住冲过来的火龙,但自己后背被灼伤,浑身是血,严重的地方,都焦了。

    往日俊朗温暖的少年,双眼紧闭,无力地躺在地上,面容毫无血色。

    似乎下一瞬,他就会死去。

    阴雪青手指颤抖。

    揽月身上,被石头砸得青青紫紫,主要是腿伤,用夹板固定住。

    他将脚放在傀架上,依托傀架支撑,依然可以走路,只是不好奔跑、跳跃。

    此时,他站在屋外,往屋里瞧。

    追风伤得十分严重,屋内,医师剪开他的衣服,刮去烧坏的死肉,用傀术为他保住血液,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阴雪青穿着玄色巫女服,她就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盯着追风的伤口。

    唯比往日苍白的唇色,泄露她的焦灼。

    此时此刻,她眼里,只有追风。

    揽月默默低头。

    他知道,大哥是为了主子,也是为了他,如果不是大哥,躺在那里,生死未卜的就是他。

    是大哥救了他,他应该感恩大哥,却有些不甘心。

    为了主子,他可以付出这条性命,大哥也是,然而这次,被看到的只有大哥。

    他一步步走到走廊尽头,遇到二哥。

    逐水这次远离火炉,并没有受伤,但是要随阴琅,处理后续的事务,清理爆炸后的残渣,忙得几乎脚尖不着地。

    他问揽月“大哥如何”

    揽月“不清楚,医师还在处理。”

    逐水轻轻叹口气。

    揽月再忍不住,面庞滑落眼泪“二哥,大哥不会有事吧”

    逐水说“没事的,这里的傀术,可以帮到大哥,咱们也不是寻常人了,这点伤,不会致命。”

    逐水说的,句句是揽月想听的。

    他需要减轻自己的愧疚感。

    “我知道,”揽月揉眼睛,少年哭得鼻头红红的,“可我刚刚,竟还在妒忌大哥得到主子的关照,我真的,太坏了。”

    逐水拍拍揽月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到了子时二刻,追风的伤势,才被处理好,直等到他无性命之虞,阴雪青才去换衣裳,洗漱。

    这场祭祀,算是毁了,而她作为巫女,身负责任。

    阴琅叹息“看此情况,是你的木儡在火炉里挣扎,傀线缠绕,打击到炉壁,才会引发爆炸。”

    究其原因,傀狼失控。

    阴雪青铁青着脸,冷声道“不可能,我没给它开灵。”

    阴琅“这个我们都知晓,所以,我看这次,族老也不觉得是木儡的问题。”

    那就只有一个问题。

    祖先发怒了。

    族老认为,阴雪青作为巫女,有些行为,让祖先不满意,才会在第七日最后的祭祀上,让火炉爆炸,引起这么大轰动。

    要平息祖先的怒火,阴雪青首先要自省,检讨她的过失。

    按照阴家家规,子弟犯大错,要关进摇光塔中,足足七日,只吃清水米汤,再抄写七七四十九遍阴阳经,烧给祖先。

    如此,方可回到阴家。

    按照规定,阴雪青明日辰时开始,就要进摇光塔。

    揽月知道后,愤愤不平“凭什么让主子受这种罪,我愿意代主子受罪”

    阴琅道“冷静,这是家规。”

    不过,因阴雪青是难得的天才,符合特例,进摇光塔时,可以带一个傀伴,让傀伴代替主子受肉身之苦。

    她只需要抄经。

    揽月忙说“我要去”

    阴琅说“不可,陪同的傀伴,不能有任何伤口,全须全尾。”

    阴琅和揽月,看向逐水,只有他,符合这个标准。

    恰这时,阴雪青收拾好要去摇光塔的东西,走了过来,逐水单膝跪下,道“我愿随主子去摇光塔。”

    阴雪青皱眉,方要拒绝,此事是她引起的,她不想牵连任何傀伴,然阴琅已替她应下“好,此子心诚也。”

    揽月羡慕地看着逐水。

    去摇光塔之前,阴雪青和逐水,又去探望追风。

    追风趴在床上,没穿上衣,后背缠着白绸,勾出少年结实的线条,阴雪青待了会儿,方要走之时,突的发觉,他眉头微动。

    她脚步一顿。

    外头,晨光罅开一道缝隙,金灿灿的光泽,通过窗格子,落在追风的眉眼,几分易碎。

    他终于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面前专注看着他的少女。

    他回过神,下意识想起来,张口“主子”

    声音沙哑无比。

    阴雪青蹲身,视线与他平齐,她按住他的肩头,不让他起来,认真对他说“你好好养伤。”

    追风凝望她,目光十分眷恋。

    阴雪青观察着她。

    她怎么才发现,他有这样明亮、忠实的目光,

    若说揽月是乖巧可爱的小狗儿,追风就像沉稳健壮的雄狼。

    她弯了下唇角“快点好起来,我等你带我去山里玩。”

    阴元征的邀约,她视而不见,却叫他带她去山里玩。

    追风紧紧盯着阴雪青,道“是。”

    一旁,逐水垂着眼睛,沉默不语。

    追风累极了,又晕睡过去。

    等他再度清醒,已是两日后,揽月搅动药汤,吹吹两口气,送到追风嘴里,追风喝着苦药,心中却甜滋滋的。

    只是等了半日,也没见阴雪青来瞧他。

    他不由问揽月“主子呢”

    揽月心里赌气,硬是捱到追风问,才肯说“主子去摇光塔过苦日子了。”

    知晓首末后,追风愣了愣,不由心疼起阴雪青,说“但愿主子在摇光塔一切都好,也辛苦二弟了。”

    揽月“不过,二哥跟着主子去摇光塔,我倒是不担心,二哥真对主子无心,当时那般惊险,他都没去救主子。”

    追风斜他“都这时候了,你还说什么。”

    揽月弯着眉眼一笑“哎呀,有大哥你跟我争就够难了,我自是高兴二哥不中意主子。”

    追风想了想,其实也是。

    还好逐水不喜欢主子,不然,放他和主子去摇光塔,他自己也会日思夜想。

    摇光塔。

    作为阴家处罚弟子的地方,摇光塔也在深山之中。

    在他们进摇光塔之前,阴琅交代逐水许多事。

    阴琅很不放心女儿,把阴雪青和逐水送进摇光塔时,还在外头住了两日,确定他们无恙,才去忙别的事。

    此时,阴雪青搁下笔。

    她写了大半日的经书,精神有些不济,逐水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主子,吃饭。”

    放在阴雪青手边的,是一碗盛得满满的粳米,三菜一汤,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

    阴雪青吃了两口,道“撤下吧。”

    逐水诚恳建议“主子,这两日,吃的都太少,多吃一点吧。”

    逐水性子温和,不到非常时候,不会干涉阴雪青。

    这几日,阴雪青一想起那日傀狼失控,火炉爆炸,便心中沉沉,没了泰半胃口。

    两日一共吃的东西,都没有往日一顿的多。

    但她实在食不下咽,挥挥手“撤下。”

    逐水不再相劝。

    他跪下,低头收走桌案。

    过了一会儿,阴雪青发觉,纸张用完了,她扬声“逐水。”

    没有回应。

    她站起身,一边动着酸软的脖颈,走到门口,却正好,看到逐水盘腿,坐在门外走廊。

    他手边拿着一碗米汤,白惨惨的,几乎不见两粒米。

    饶是如此,他也小口小口喝着,仿佛这是什么人间美味。

    阴雪青脚步顿住。

    她突的才发现,逐水似乎瘦了些,腰板挺直,面容更为清俊漂亮。

    她有点不开心,叫他“逐水。”

    逐水抬眉。

    阴雪青“去拿米饭来。”

    逐水一笑“主子肯吃就好。”

    摇光塔有无形儡,专门负责煮饭烧水,灶上一直有热乎乎的饭菜,很快,逐水拿来新的饭菜,递给阴雪青。

    阴雪青道“你吃。”

    逐水一愣,长睫颤了颤“主子,我不能吃。”

    阴雪青“这里只有你我,你可以吃。”

    逐水“老祖宗会生气。”

    阴雪青最知道火炉为何爆炸,只是为瞒自己手作傀儡失控,不得不接受祖先发怒的猜测。

    她眉眼一凝,道“老祖宗再生气,也不会不让我吃饭。”

    又强势地要求“吃。”

    逐水道“我一个人,不敢吃。”

    知他实在守规矩,阴雪青说“我同你一起。”

    他们相对而坐,面前案几,放着冒着香味的饭菜。

    阴雪青为让逐水吃饭,意思意思,吃了两口,直到这时,味觉被打开,她才发现,逐水拿的菜,全是她爱吃的。

    不知不觉间,她吃完这顿饭。

    逐水收拾碗筷,拿起那碗还没喝完的米汤,仰头喝了下去。

    这个动作,露出修长的脖颈,喉结一动一动的。

    莫名叫人想按住它。

    阴雪青挪开视线,却也有些奇怪,问“吃完这些,你还饿”

    他摇摇头“主子,我饱了。”

    阴雪青“那以后米汤倒掉。”

    区区一碗米汤,什么滋味都没有。

    却见逐水神色落寞,说“小时候,连这样一碗米汤,都喝不到。”

    阴雪青不由记起,她第一次出山,看到路边的人。

    他们很瘦,灰头土脸。

    其实,她不懂什么是乞讨,只知道,阴琅看着那些人,面带愁色,将帘布拉上。

    救不了,不如不看。

    逐水他们三人,刚来阴家时,也是那模样。

    她不由好奇,他们过去过的是什么生活,为何连一碗米汤,都如此珍惜。

    可是,迎着她的目光,逐水却闭上嘴巴,他收拾完东西,道“主子,我先退下了。”

    阴雪青轻轻皱起眉。

    夜里,她忽的起身,脑海里,浮现逐水喝米汤的画面。

    她有点睡不着。,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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