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 夏初的一天。
年轻的余秀兰还是生产队的普通社员,早上吃完饭,叮嘱懂事的大女儿“小棉, 看好妹妹。”
六岁的小赵棉乖巧地点头, “好。”
三岁的妹妹捏着姐姐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学姐姐“好”
余秀兰温柔地挨个摸摸她们的头,和赵建国一起去上工。
他们走后,奶奶宝贝地抱着孙孙出来, 指着盆里的几件衣服, 支使赵棉“没看我在照顾你弟弟吗还不去把衣服洗了。”
妹妹有点害怕地躲进姐姐身后。
爷爷和爹下工还得辛苦去队委会大院挑水, 奶奶不准浪费水, 小赵棉只能去河边洗衣服, 让妹妹先待在家里。
妹妹两只小手抱紧姐姐,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 不”
屋里,弟弟开始哭闹,奶奶轻声哄了几句,转头又对赵棉不耐烦地喊“还不快点儿,磨蹭什么呢”
妹妹噘嘴, “奶坏”
小赵棉小小的手指挡在嘴前面,“嘘”
无论怎么说,妹妹就是不撒手, 小赵棉没有办法,只能带妹妹一起去河边。
“姐姐要拿盆,不能牵手,你拽着姐姐的衣服, 好吗”
“好”
妹妹乖乖地抓住她身后的衣服,然后歪着小身子,小脑袋瓜儿伸向前,冲姐姐笑。
小赵棉好喜欢妹妹,一把抱住妹妹,在她脸蛋上亲了两下。
妹妹“咯咯”笑,也搂着姐姐,踮脚嘬姐姐的脸。
姐妹俩亲昵地玩闹起来。
屋里奶奶的骂声又响起来,“磨洋工,等我洗呢”
姐妹俩同时缩缩脖子,看向彼此时,又忍不住偷偷捂嘴笑。
去河边的路上,小赵棉费劲地抱着木盆,走一段儿就要停下歇一歇。
妹妹就松开姐姐的衣服,两只小手扶着盆,使出吃奶的劲儿向上托,“嗯”
小赵棉不用她帮忙,妹妹一定要帮。
最后姐妹俩一起抬着木盆走到小河边。
小赵棉叮嘱妹妹“不要乱跑。”
妹妹揣着手手蹲在她身后,“好”
衣服不多,但家长们穿着干过农活,很脏,洗不干净或者回去晚了,奶奶都会骂。
小赵棉哼哧哼哧地又搓又捶,没注意到妹妹小脚丫挪啊挪,想挪得离她近点儿。
“扑通”
小赵棉一惊,抬头看到妹妹在河里扑腾,整个人都傻住。
妹妹根本不会叫“救命”,惊恐地哭叫“姐姐”
衣服掉落进水里,小赵棉都顾不上,使劲儿伸出小手,“妹妹手妹妹”
妹妹极力伸出小手,可两个人的小手被水流冲得越来越远,仿佛要划开一道绝望的天堑。
小赵棉看着水中沉沉浮浮的妹妹不知所措,吓得崩溃大哭
工厂宿舍
赵棉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深陷在噩梦里。
她的耳边全都是妹妹撕心裂肺的稚嫩呼喊。
“姐姐”
妹妹在求救,可她太没用了,只能急地大哭,眼睁睁看着妹妹漂远。
梦里,又变成各种骂声和争吵
“扫把星”
“这样我可不放心她照顾弟弟”
“这点儿事都干不好,还能干什么”
“废物”
一声一声地“废物”,不断地敲打在赵棉的心上,折磨着她的神经。
赵棉好像陷在泥淖里,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
宿舍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脸焦急的于师傅冲进宿舍,看到赵棉躺在床上,才长出一口气。
可紧接着,于师傅就发现她脸色不对,满脸都是汗,而且整个人都在颤抖。
“怎么这么烫”于师傅摸着她的额头,皱眉,然后轻轻推她,想要喊醒她,“赵棉,醒醒,赵棉,我带你去卫生所”
赵棉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
于师傅试图扶起她,没扶动,就起身脚步匆匆地出去。
十来分钟后,宿舍门重新打开。
于师傅拿着一套干净衣服进来,换掉赵棉身上被汗打透,紧贴在身上的衣服,然后四下看了一眼,才冲着外头喊“方煦,你进来吧。”
随后,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推门大步走进来,停在赵棉床前,也不用于师傅催促,弯下腰,结实的手臂穿过赵棉的颈下和腿窝,轻松地抱起人。
他很注意,尽量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冒犯到陌生的昏睡的姑娘。
但赵棉全身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两个人还是离得太近了。
方煦不由低头看了一眼怀中脸色苍白的赵棉,很快又礼貌地收回目光,大步往出走。
于师傅领着方煦赶到公社卫生所。
大夫检查之后,给赵棉手背上打上点滴。
方煦付完钱回来,对坐在病床边的于师傅说“妈,得打很久,不如我在这儿守着,你先回厂里上班。”
于师傅看着赵棉,眉头松不开,“上午就算了,你在这儿守着,我回宿舍给她做点儿吃的。”
方煦答应,捞了一把椅子,坐在赵棉床边,安静守着。
点滴瓶里的药水一点点减少,赵棉的脸色慢慢好转。
方煦见她嘴唇有些干裂,就跟大夫要了棉签,沾上水轻轻涂抹在她唇上。
方煦第一次给她嘴唇沾水的时候,赵棉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方煦手还拿着棉签在赵棉唇上涂抹,忽然对上她空洞的眼神,一怔,才如常地问“你醒了”
赵棉眼中渐渐聚神,眨眨眼看着上方的人,几秒后缓慢地扭头看向周围,有些迟钝地问“你是谁我这是在哪儿”
“你先别动。”方煦按住她打针的手臂,“我是你们于师傅的儿子,你发烧了,我们就带你到卫生所打针。”
赵棉沉闷地道谢,然后便半阖着眼,一言不发。
方煦听母亲说过她身上发生的事儿,没有胡乱发言,只是轻声问“你要喝点儿水吗”
赵棉嘴唇轻抿,道谢。
方煦就小心地扶着她坐起来,给她重新倒了一杯水。
赵棉四肢无力,手有些抖,却没有找他帮忙,只是手握得更紧,慢慢举到嘴边。
方煦微抬起的手又放回到身侧,等她喝完,接过来放到旁边的矮柜上。
两人无话。
没多久,于师傅出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赵棉,你醒了”
赵棉露出个苍白的笑,再次道谢。
“客气什么。”于师傅打开饭盒,“胃不舒服了吧先吃点东西。”
她直接挤开儿子,坐在赵棉床边,“我喂你。”
“于师傅,我自己”
于师傅直接舀起一勺粥,不容拒绝地堵住她的嘴。
赵棉含着粥不知所措,第一勺又到嘴边,赶紧吞下去,张嘴。
方煦唇角微扬。
于师傅一勺接着一勺地望她嘴里喂粥,“你这姑娘吧,心思太重了,怎么还能给自己憋发烧呢”
赵棉没有空说话。
于师傅听她不回话,恨铁不成钢地说“泼辣点儿,别人才不敢随便揉捏你。”
赵棉还是没有话,于师傅喂粥的动作都带着生气。
方煦插了一句“妈,你喂慢一点。”
于师傅这才注意到赵棉光顾着吞粥,根本说不出话来,动作赶紧慢下来,“你看我”
赵棉微微摇头,情绪有些低沉地说“我就是很没用。”
不过没关系,她什么都能承受,指责,愧疚,自厌都能被动承受下来。
于师傅眼神里满是不赞同,斩钉截铁地说“你学东西快,人又勤快上进,怎么会没用”
然而赵棉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听不进去。
于师傅没法子,只能叹气。
赵村队委会
赵新山没给赵柯派工作,村里也没有什么纠纷找上来,赵柯干坐在办公室犯困,就拿了一张报纸打发时间,准备混到中午,就回家吃饭。
“叮铃铃叮铃铃”
自行车的铃声传进来,随即是邮递员的喊声“赵柯,赵柯,你的信”
赵柯赶紧放下报纸,走出去。
邮递员笑着说“没想到你当上生产队的妇女主任了。”
“是个意外。”
邮递员递给她一封没有邮票的信,“你原来工厂的朋友去邮局给你寄信,我看见了,就没让她进去贴邮票。那姑娘挺着急的,我今天就先给你送过来。”
赵柯道谢,请他进去喝点儿水。
邮递员摆摆手,“下回吧,我还得去别的生产队,不待了。”
赵柯目送他走远,才低头看信封。
信是小文写的。
她每周都要去公社接姐姐,要是没有事儿,小文肯定不会费事儿给她写信。
赵柯想着,飞快地拆开信,一看内容,越看越生气,看完时人都快要气炸了。
赵新山从窗子里看见她神情不对,询问“赵柯,咋了”
赵柯把信递给他,“队长,我得先回家一趟。”
赵新山飞快看了几眼信上的内容,气得重重地拍桌“他们李村生产队的人能耐了,敢欺负咱们赵家的姑娘”
牛会计看过来,一扫,“这什么人呐 ”
赵新山寒着脸说“把咱们姓赵的男人全叫着,我带你们去李村生产队”
赵柯点点头,小跑回家骑上自行车,先去地里找赵枫,让他去喊人,然后去生产队小学找她妈。
生产队小学
余秀兰第一天上课,严肃至极的声音响彻整个教室,学生们全都用恐惧的小眼神盯着可怕的余老师,一动不敢动,大气儿不敢喘。
赵柯跑进来,“咚咚咚”飞快敲了几下门。
学生们看见赵柯,忘了害怕,惊喜地喊“赵老师”
“我有事找你们余老师,这节课你们先自习,别的课回头另安排。”赵柯对学生们说完,转向余秀兰,“妈,你出来一下。”
余秀兰走出去,疑惑地问“啥事儿”
赵柯快速说了事情,余秀兰暴跳如雷,“敢欺负我闺女,我打断他的狗腿”
教室里,小孩子们只听见余老师的骂声,噤若寒蝉。
嘤嘤嘤余老师好可怕
“教训一定要给,不过最重要的是尽量减少这事儿对我姐的影响。”赵柯的气也消不下去,但已经冷静很多,“妈,你跟顾校长说一声,就去老槐树那儿等着,我去找五奶。”
余秀兰咬牙答应“行,你快去。”
赵柯转身骑上自行车,迅速去下一个地方。
赵五奶听到这事儿,也气得够呛,立即就答应去李村儿理论,还愧疚地说“都怪我,给小棉介绍这么个人。”
她也不是有意的,李大胜表面上条件确实很不错。
赵柯安抚了老太太几句,找板儿叔借了牛车,拉着她一起到老槐树下头。
收到信前后也才不到半个小时,赵姓、余姓的成年男人已经全都拿着各种家伙事儿,等在村口。
而板儿叔的牛车上,不止赵五奶,还有赵一奶。
赵新山看人齐了,招呼“走”
其他人纷纷响应,一群庄稼汉气势汹汹地往李村儿走,越走越快,干脆小跑起来。
赵村儿其他社员们远远瞧着,羡慕“大队长他们咋会让外姓人欺负赵家的姑娘,人多就是好办事。”
李村儿
社员们全都在田里干活,有人直起腰擦汗,抬眼的功夫就注意到一大群人拿着家伙事儿杀气腾腾地过来,赶紧对不远垄沟上的社员说“你快看。”
赵村儿众人越走越近,那社员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好像是赵村生产队的。”
赵枫和几个小子先一步走到田埂上,喊“李大胜李大胜在哪儿出来”
李村儿的社员们一看他们这打上门来的架势,赶紧拎起手里的农具从田里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们,“李大胜请了两天假,在家呢,你们找他干啥”
赵村儿众人就是从李大胜家过来的,他根本没在家。
赵柯想到李大胜很有可能还在公社,脸上布满寒霜,沉问“李会计呢叫李会计出来说话。”
她一个小姑娘,不受重视,自然没人理会。
赵新山又问了一遍“你们生产队李会计呢”
李村儿生产队队长沉着脸,先走出来,责问赵新山“赵队长,你带着你们赵村儿的人来我们村儿闹事吗”
赵新山气势更凶,“当然是有事儿才闹,你叫李会计出来,我跟他说。”
李村儿队长扫过赵村儿众人愤怒的脸,猜测着他们过来的缘由,问“你们找他干啥”
赵枫暴脾气上来,抢先骂开“你们姓李的咋这么磨叽他生了个混账儿子,敢做不敢当吗缩头乌龟出来”
赵家其他的年轻小子纷纷附和“出来不出来我们把你家砸了”
李村儿队长有些怒了,喝问赵新山“你们生产队的小子,这么不尊长吗有没有教养”
“我们村儿小子没教养你们李家的才没教养”
余秀兰早就已经气得快要失去理智,要不是被赵柯和赵建国父女俩一左一右拉住,都要冲上去挠人了。
她那骂法儿,一点儿不脏,根本不够用。
赵一奶小小的个子,往出一钻,叉腰就开始骂“的,李大胜全家都是,滚出来,”
老太太骂的简直不堪入耳,甚至渐渐无差别攻击,李村儿的社员们怒气上脸,你一言我一语地回起嘴来。
赵一奶根本不怕他们,就地一滚,滚到李村儿那头,他们社员纷纷后退,生怕被赖上。
两边儿都不甘示弱地对骂,还举起手里的家伙事儿示威。
似乎只要有人冲动动手,大战就会一触即发。
余秀兰的暴脾气在里面根本不够看。
赵柯一时间只觉得好像进了鸭圈,各种嘎嘎嘎嘎嘎
她耳朵都要被他们吵聋了,深呼吸,蓄气,转头冲着赵枫他们吼了一嗓子“闭嘴话还没说完呢”
年纪跟赵枫相仿的几个小子像是被掐住喉咙的大鹅,瞬间收声。
其他年纪大一点儿的,小时候倒是没跟着赵柯玩儿过,但教她一声喝打断,多少有点儿断情绪,也跟着蔫儿下来。
一下子,赵村儿这头只剩下赵一奶的骂骂咧咧消音版。
赵一奶一点儿不尴尬,赵新山眼看不阻止,她就不会停,无奈地看了一眼赵五奶。
赵五奶扯了扯她的胳膊。
赵一奶坐在地上又不累,骂的正起劲儿,都不换气儿。
赵五奶无奈,只能伸手捂住她的嘴。
就这,赵一奶还硬是被捂着嘴“唔唔”骂,直到一套骂收尾,才停下来。
而赵村儿不骂架了,李村儿社员们的声音也都陆陆续续低下来。
赵新山视线在李村儿众社员们中间搜寻半天,没看到要找的人,扬声说“我今天不是以生产队队长的身份来的,是以赵家长辈的身份在这儿,我们赵家的小子冲动,李会计要是再不出来,他们真干了什么,我也管不住。”
话到这儿,李村儿队长不得不回头问“李会计呢”
李村儿众人也都回头找,这时,李会计的声音才在李村儿人后头响起,“我来了”
赵村儿这头,不知谁嘲讽一句“还真是缩头乌龟。”
李会计从人后钻到人前,看到赵村儿人这么多,忍了下来。
这块地不远还有另一块儿地,中间隔了一排树,李村的妇女们都在那儿干活。
有个社员跑过去,扯开嗓子喊“大胜妈大胜妈你快过去,你家李会计要挨打了”
“啥”李大胜妈一听,怒气冲冲地抄起手里的锄头,就往外跑。
其他妇女听见,也都跟上凑热闹。
这头,李会计整个人依旧很朴实的样子,“我才过来,那个赵队长、余主任,你们找我啥事儿啊”
余秀兰一看见他更气,还没张嘴,被赵新山抢话“赵柯,你说。”
赵柯凝视李会计,直截了当地问“李大胜呢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李会计老实巴交地说“他身体不舒服,请了两天假,在家休息。”
“他不在家。”
李会计就说“那可能是去他舅舅家了,他舅舅是别村儿的。”
“你在撒谎。”赵柯眼神锐利,“你儿子昨天分明跑到公社轴承厂纠缠我姐姐赵棉,还故意造谣,抹黑我姐姐的名声”
李村儿众人一听,哗然,交头接耳地议论。
李大胜妈给儿子出的注意,赵棉脾气软,闹一闹吓一吓,没准儿就在工厂人前承认俩人关系了,但李大胜没回来,估计就是还没成。
李会计干笑,“误会吧,大胜确确实实请了病假,哪会到公社去”
赵柯厉声问“你再说一遍,你儿子在哪儿”
李大胜妈忽然从旁边儿出来,伸手就要去推她。
赵枫眼疾手快地挥开她的手,攥着拳头,凶狠地说“你再动我姐一个手指头试试”
李大胜妈仰头看他高大的体格,大声嚷嚷“你还敢打我是咋地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儿子就在公社了,他去找他对象,赵棉就是他对象,咋了”
与此同时,双山公社里,赵棉打完针,烧还没完全退下去,人也虚弱。
于师傅一口否定了赵棉想要回自己宿舍的话,让赵棉先去她的单人宿舍休息,“你现在需要静养,就住我那儿,我让方煦去招待所住。”
厂里有人好事儿,跟监察的干事举报了赵棉作风问题,于师傅要去压一压,说完话就走了。
赵棉拒绝不能,只能跟方煦到于师傅宿舍。
单人宿舍在工厂家属院里,人多眼杂,两人一起走,都有人打量,要是孤男寡女在屋里待太久,估计对赵棉的名声要雪上加霜。
方煦顾及这些,就让赵棉先在门口等一下,他进屋去收拾床铺。
赵棉轻声应下,站在原地微垂着头。
她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异样视线投在身上,如芒在背。
突然,一只大手紧紧抓住赵棉的手臂,用力一扯。
赵棉吃痛,身体踉跄。
李大胜愤怒地质问“那个男人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背着我找别人”
他今天一直蹲守在宿舍附近,刚才看见赵棉单独跟一个小白脸在一起,一直忍到她一个人,才冲出来。
李大胜手攥得越来越紧,嫉妒冲的他理智全无,“你说清楚”
“你放开我我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赵棉奋力挣扎,但她身体虚弱,根本没法儿跟李大胜的力气抗衡。
家属院不少家属出来瞧他们两个。
昨天赵棉的事儿在工厂闹得沸沸扬扬,家属院自然也都听说了,他们对着两人指指点点,没有任何人上来帮赵棉。
赵棉孤立无援,“你再不放开我,我一定报警”
“你报啊,你是我对象,他们还管家务事吗”李大胜的面目越来越可憎,嚣张地低声威胁,“我告诉你,你最好老实地认了,否则你家里人,你弟弟妹妹,都别想安稳”
妹妹别想安稳
咚
赵棉的耳鼓上仿佛遭到一记重锤,梦里妹妹凄厉的求救声回荡在她的耳边。
姐姐
赵棉双眼涌出泪,整个人不住地颤抖。
姐
姐
李大胜得意,“怕了吧要是不想你妹妹出事”
赵棉猛地双手抓住李大胜的手,凶狠地咬牙去,用尽所有力气
鲜血瞬间流出来。
李大胜痛地大叫“啊”
围观的家属们惊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赵棉忽然这么狠。
李大胜甩手,甩不脱赵棉,骂了一声“疯子”,就抬起另一只手,打向她。
方煦及时出现,一把攥住李大胜的手臂,向后一扭。
李大胜的双手被制,又要抬腿踹。
方煦一脚踢在他腿窝上,李大胜的膝盖痛地弯曲,半跪在地上。
赵棉松开李大胜血肉模糊的手,扬起手,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
李大胜痛地龇牙咧嘴,虽然有些为赵棉突然发疯惊惶,仍然有恃无恐地大吼“你是我对象跟这个男人搅合在一起,奸夫我才要报警抓你们”
他们母子一样的低劣又猖狂。
李村儿,赵柯向前一步,质问“李大胜和我姐是经由媒人介绍,第一天媒人上门拒绝,在这之前两人根本不认识,你说他们处对象,他们什么时候处了”
李大胜妈理直气壮,“你们家不同意,但她跟我家大胜看对眼,悄悄搞对象了”
赵柯逼近一步,质问一句“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见几次面”
李大胜妈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年轻人处对象,我怎么会知道那么清楚”
“你不说,我说”
工厂家属院,赵棉这一次受到刺激,脑子格外清楚,也一字一顿地说“你说我是你对象,那我们就掰扯清楚”
“四月十五,你家带着两个地瓜四棒苞米来我家相看,第一天媒人就退还回去,我们村和你们村都有人看见。”
家属们一听,悄悄议论:不是三转一响一百块钱吗
“四月十七、十八,我妹要转工作给我,在家做爹妈的思想工作,我们全家,我们村生产队队长全都能作证,你在哪儿”
“四月十九,我在,你咋哪儿”
“四月一十”
“四月一十三,下午,我和妹妹到公社,宿舍很多人看见,可以作证”
“第一天”
李村
“四月一十四,我姐入职轴承厂,轴承厂员工能作证。”
赵柯一日日说着赵棉的动向,每说完一日,身后就有赵村儿的人附和作证。
她不断质问李会计夫妻“李大胜在哪儿,在做什么”
李会计夫妻被她逼问地哑口无言。
姐妹两个在同一片天空不同的地方,妹妹维护姐姐,姐姐不容许有人企图伤害她的妹妹。
两个人一直数到前一天,最后一针见血,咄咄逼人
赵棉“生产队有出工记录,你怎么跟我谈得对象”
赵柯“生产队有出工记录,你儿子怎么跟我姐处对象”
家属院里,赵棉嘴唇上残留的鲜血染得唇色殷红。
李大胜看着她血红的嘴唇张张合合,寒意笼罩全身,根本张不开嘴。
家属们面面相觑。
逻辑清晰,对峙有力,难道赵棉真的是被污蔑的
家属们想起他们对赵棉的揣测,脸上有些臊得慌。
方煦也以为赵棉是柔弱的,没想到会见到她这天翻地覆的另一面,比之前更加移不开视线。
李村,李村生产队的社员们总有人清楚地知道,某一天李大胜在没在村里。
更何况出工记录必须真实,所以李大胜真的跑去纠缠赵村的姑娘,还污蔑人家清白。
李会计家办事儿实在不地道。
这么对一个姑娘,也太缺德了,不怪赵村儿的人打过来。
李村生产队的社员们看向李会计夫妻的眼神有些鄙夷。
李大胜妈没有赵柯逻辑清晰,受不了村里人的眼神,蒙头转向之下,说出个最烂的回应“兴许两人是写信”
李村队长都替他们夫妻丢人,看向夫妻俩的眼神恨不能抽他们。
“啪”
李会计打了孩子妈一巴掌,气愤难当,“我还以为大胜身体真的不舒服,肯定是你撺掇他做错事你是想毁了他一辈子吗”
李大胜妈震惊地捂脸,然后在他狠厉的目光下,垂下头,默认了。
赵柯等人冷眼看着。
李会计转向余秀兰和赵建国,满脸歉疚地说“都是我没管教好家里人,余主任,你看我赔偿你们些损失,行吗”
余秀兰怒意无法消减,“我女儿以后在轴承厂还怎么做人你赔偿得了吗”
李会计态度放得极低,“是,大胜的行为给你家姑娘造成了伤害,这样,我我赔偿三百块,可以吗”
李大胜妈倏地抬头,“什么三百块”
赵一奶也在旁边儿惊呼“三百块呢”
赵五奶一时放松,就让她找到空张嘴,连忙重新捂住。
李村队长给了李会计一个眼神,李会计立即拽了孩子妈一下,让她别出声。
随即,李村队长好言好语地说和“这事儿确实是他们不对,不过三百块是他们家全部的家当了,你们看能不能就过去了”
余秀兰不乐意,“过不去”
李村队长也知道他们夫妻在气头上,便又问赵新山“赵队长,你看”
赵新山视线略过余秀兰夫妻,落在赵柯身上,“你看呢”
所有人都看向赵柯。
赵村儿人倒是还好,李村儿的人都有些奇怪,他们竟然询问一个年轻姑娘的意见。
赵柯几乎没犹豫,“五百,还得签证明和保证书,证明李大胜和我姐赵棉没有任何关系,纯属诬陷,保证你们全家以后都不靠近、打扰我姐赵棉的生活。”
五百就是真的彻底掏空家底了。
但为了尽快解决,李会计咬咬牙,“好,五百,你们不再追究大胜”
至于签什么声明和保证书,他没放在心上。
赵柯淡淡地说“我不追究。”
余秀兰眼一瞪,“不”
赵建国了解赵新山的态度,按住她,制止,“听闺女的。”
余秀兰不甘心这么放过李大胜,憋气。
李村队长生怕他们反悔,还闹个没完,赶紧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拟好证明和保证书,给赔偿。”
“现在就得签。”
赵柯从包里拿出纸笔,递给赵新山,“大伯”
赵家所有人“”
她咋还带了纸笔
赵新山接过来,走到牛车那儿,垫在牛车上开始写。
写好后,赵新山合上笔帽,拿给李会计。
李会计看了好一会儿,才在赵村众人的催促下,抖着手签上名字。
轮到李大胜妈,她硬邦邦地说“我不会写字。”
赵柯又从挎包里掏出一盒印泥,“那就按手印。”
李村众人“”
带的可真齐全。
赵村众人“”
印泥只有队委会有,她什么时候从大队顺出来的
李大胜妈再不能拖延,不甘不愿地按上手印,一想到凭空损失五百块,心口都开始疼。
而赵柯还不满足,看向李村队长,“我还要你在上面签名,你们大队盖章。”
李村队长深深看了赵柯几眼,只能答应“行,现在就回去。”
赵家众人瞪着李会计夫妻,逼着他们立马回去拿钱。
李会计夫妻只能拖着宛若残疾的双腿,跟他们一起往村里走。
李村生产队其他人站在田埂上,对李会计丝毫同情不起来。
李会计家没有五百块现钱,最后用家里新买的自行车抵了一部分钱,全都被赵柯要求,落实在书面上。
然后,赵柯收好那几张薄薄的纸,道“我会把证据和赔偿给我姐,由她决定是否继续追究。”
李会计夫妻顿时一急,“你怎么能反口”
连赵村众人都意外地看向赵柯。
赵柯很无赖,“我是答应了,我现在答应,明天也会答应,什么时候问,我都会答应。可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资格替受害人不追究”
余秀兰听了,瞬间通身舒畅,就是,别人有什么资格替受害人不追究。
赵柯看着怨愤不甘的夫妻俩,冷静地说“你们造谣轻而易举,我们却要不断不断地拿出有力证据来证明那是谣言。而即便辟谣的证据多有力,造成的伤害和影响不可逆,永远会有好事的人,恶意揣测、嘲笑、凝视我姐”
李会计夫妻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自然不能共情。
赵柯冷笑,“跟你们这种人也说不明白,我们说点儿能明白的。”
她站在赵枫和另外一个壮实的堂哥中间,身后是举着家伙事儿的庄稼汉们。
“别惹我。”
李会计夫妻神情变了变,显然被一个小姑娘这样当面教训,都很难堪。
而赵柯狐假虎威完,看了一眼手表,没什么礼貌地撂下一句“走了”,转身就骑上原来属于李会计家的自行车。
李会计夫妻看着自行车越来越远,心都在滴血。
余秀兰慢了一步,对李村队长说“对了,不要再叫我余主任,我们赵村儿的新妇女主任是我闺女了。”
几分钟后,赵村儿众人趾高气扬的身影消失在李村队委会。
李村队长今天因为李会计夫妻在别的村儿丢了大脸,对他们没有一点儿好态度,“还不走还嫌不够丢人吗”
李会计夫妻灰溜溜地出去,在大路上就打了一架,又让村里人看了笑话。
赵柯要去公社看姐姐,现在天有点儿晚了,她一个人骑车肯定不安全,就叫赵枫骑着另一辆自行车,两人结伴去公社。
赵枫往常骑自行车出去,都要嘚瑟好久,今天蹬得飞快,一心都在公社的大姐身上。
俩人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公社。
赵柯去宿舍,没有看到大姐,才得知今天下午赵棉跟李大胜在家属院又冲突了。
李大胜被拘留了。
他是活该。
赵柯和赵枫更关心赵棉的情况,匆匆赶到于师傅宿舍。
赵棉看见两人突然出现,惊讶极了,“你们怎么在这儿”
“姐你还好吗”
赵柯观察着姐姐的脸色,发现她脸色虽然不好,精神竟然意外的还行。
赵棉笑了笑,柔声道“我没事。”
赵枫上上下下打量姐姐,在她手背看到一小块儿青紫,蹭地怒起,“姐你手咋青了那个李大胜打你了”
于师傅端来两杯水,放在桌上,说“我儿子没让他动手,这是早上她发烧,打针打得。”
赵枫面对陌生的于师傅,有些拘谨地挠挠头,“原来是这样”
于师傅瞧了赵枫两眼,确实是个单纯的小子。
父母不重男轻女,弟弟维护重视姐姐,赵家家风确实很好。
赵柯跟赵棉说完他们找去李家村的经过,掏出兜里的钱给赵棉,“自行车我也留下一辆,姐你平时可以在公社骑,回生产队不要骑,还是我们接你。”
“你们都骑回去吧,我用不上,钱你也收着,不用给我。”赵棉把钱也推回去,情绪低落,“让家里人为我操心了。”
“都是一家人,姐你不用想太多。”
赵棉看着她,忽然问“小时候,我差点儿害你淹死,你还有印象吗”
“害死”赵柯茫然了几秒,“不是姐你救的我吗”
“什么”
赵棉有些无措,“我只记得你被冲走,村里也说是别人,不、不是吗”
赵柯其实对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印象不深,但确确实实记得,“我抓住你的树枝了啊。”
一句话,赵棉因为生病遗忘的记忆慢慢回笼。
她在岸边大哭着追妹妹,捡了一根树枝拼命递给妹妹,好几次险些也掉下去。
就在妹妹起起伏伏,几乎快要沉下去,她也几近崩溃的时候,奇迹般的,赵柯伸出小手,抓住了树枝
她力气不够大,没有办法把赵柯拉上来,只能拼尽全力攥着树枝不松手,直到有大人听着动静,跳进河里救,才栽进水里。
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就忘了呢
一定是妹妹不舍得她一辈子都活在阴影里,无法自拔
赵柯看姐姐情绪不是坏的,用手肘撞了撞赵枫。
赵枫俩手都抱着于师傅硬塞的肉酱和水果,一姐一肘子,一下子想起来,他们还有别的事儿。
赵柯起身,“姐,你晚上好好休息,我带赵枫去找个地方住。”
于师傅说“要不你姐俩都住在这儿,让我赵枫去跟我儿子住招待所”
赵柯当然不能答应这个安排,连连摆手,“公社我熟,而且我俩在一起,没事儿的。”
她说完,就拽着赵枫匆匆离开。
于师傅抓不住人,只能无奈地回来,叮嘱赵棉“你身体还没好,早点儿休息吧。”
赵棉胸口鼓胀,躺在上铺,平复着情绪,含笑入睡。
第一天一早,赵棉等在于师傅宿舍,一直没等到赵柯和赵枫的身影。
于师傅本来说要去食堂打饭,却空着手从外面回来,鼓动她“你回宿舍换一件衣服,去食堂吃饭吧。”
赵棉没多想,乖巧地答应,只是踏出于师傅宿舍前,手指紧了紧,深呼吸好几次,始终难以迈出那一步。
于师傅装作没看见,在桌上装忙胡乱摆弄,不去催她。
赵棉心里建设了很久,走出去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等着迎接众人异样的视线。
但是没有。
于师傅的邻居是另一个车间的师傅,看见她,热情地打招呼“诶,赵棉,你身体怎么样”
赵棉怔怔地眨眼,呆呆地回答“没、没事,好多了。”
“那就行,快去食堂吃饭吧。”
“好、好。”
她一路从家属院走到集体宿舍,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跟她笑着打招呼。
赵棉受宠若惊地回应。
等到了宿舍门前,赵棉想,舍友们常说不喜欢不正经的女青年,她们就算用异样的眼神看她,也正常。
门从里面打开,两个结伴的女工友看见赵棉,惊喜,“赵棉,你回来了你昨天没回宿舍,我们担心好久。”
女工友拉着她进去,里面的几个人都跟她打招呼,然后像往常一样随口聊 起各自发生的新鲜事儿。
赵棉边换衣服边听着她们说话,嘴角抿起。
几个人等赵棉换好衣服,拉着她有说有笑地出宿舍。
宿舍的人少些,食堂必然是人来人往,几乎所有人前天下班都走过大门口,意味着他们看见过她的狼狈
但赵棉左右手都被挎着,根本不容她犹豫,直接走上了通往食堂的路。
人来人往,认识不认识的人,看见赵棉,都会笑一笑再路过。
熟悉的人会打个招呼,笑着催促她们“怎么来这么晚,食堂快没东西了”
女工友赶紧拉着赵棉小跑进食堂。
没有人对赵棉指指点点,每个人都在用笑容抚平她的忐忑。
崔大姐拿着大勺子,在汤桶底下使劲儿一搅,舀起一勺满满的干货,倒在她的饭盒里,笑呵呵地说“多吃点儿,啥事儿没有。”
赵棉眼眶有些泛酸,“嗯。”
厂里几乎所有人,昨天都迎来两个年轻的客人,他们诚恳地拜托,请他们对赵棉笑一笑,只需要笑一笑。
而从日落奔走到月升的赵柯和赵枫,此时此刻在招待所里呼呼大睡。,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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