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皇宫对于谢尘寰来说, 是一生噩梦开始的地方。
她本以为他会恐惧,至少也该有些抗拒,但少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只是随着马车越靠近皇宫, 朱红高大的宫门近在眼前, 少年的脸色便愈发苍白,他低头看着手背上鼓起的青筋,一千年了,凡人的身体还会因为当初的执念而产生种种波动。
“你思念你的父母吗”旁边有人问。
谢尘寰抬眸,他黑色的眼里像是下起了一场大雪,看着乔栀并未言语。
乔栀了然“也是,只是一世的父母而已。一段缘分罢了。”
成神的人怎么可能还困囿于过去,也只有她才会困在其中走不出去, 还好她领悟了,悟得不算迟
“危素让我知道了, 这世上并不是无人爱我。还有人在等着我,等我回家。”
谢尘寰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你想说什么”
乔栀垂下眼帘,嘴角牵起一丝笑, “说实话我也很惊讶没想到现在的我们,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对话。”
她迎上他的目光,决定将之前憋在心中的话一股脑地说开
“你放弃我去救闻鸢的时候, 我很伤心, 甚至怨恨, 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你, 坚定地相信你会救我,所以期望被打碎的时候,才会那么难以忍受。”
谢尘寰蹙眉, 他薄唇微动,刚要说出什么的时候便被她打断
“不用对我抱歉。是我对你抱有了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幻想,过去的我从没得到过那样的温柔和关爱,所以在你靠近之后,不自觉地想要依赖你,把你当成全知全能的神,但是,这世上能够拯救自己的,从来不是神,唯有自己而已。”
“经过危素的事我明白了,你同我一样,也是遍历沧桑的凡人而已,你也经历过至亲的失去,和种种苦难,能走到今天依靠的都是自己的努力,虽然我不知道那些都是怎样的经历,但如今的我并不想再关心了。”
“你有你的道,我亦有我的道。”
“或许我在你的位置,并不能做的比你好。”
少年抬起一双波光粼粼的眼,他确实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生得好看,也像最开始那样吸引着她,但她却不再对他有任何期待,在他之外,她已经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她笑道“等我们解开了这个。”
手掌抬起时,红线便在二人眼前显现出来,“咱们就一拍两散吧。”
少年从始至终只是静静的,然后,无可无不可地转开眸光,或许真是活了太久,感情这种事,对他来说只是一件装饰品,而不是人生的全部。
他知道自己喜欢眼前这个少女,不知从何时开始,但他向来不喜偏执,也能很好克制自己的感情,况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强求
“如你所愿。”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
云吞道,“是,晏公子”
外面传来一道清朗少年声,“崔小姐,你在吗我、我有事想跟你说。”
谢弋楼来的正好,乔栀上回就想找他的。
紫衣金冠的少年匆匆走进,车帘被一只玉手撩起,少年一脸淡漠地端坐,少女则坐在他不远处,二人都是素白的衣裳,且白皙的皮肤上都点着一枚朱砂,仿佛是那侍奉神明的使者,格外般配。
“是你啊。”
乔栀冲他弯着眼笑。
她的状态比上回见,好了太多,谢弋楼悄然松了口气,也露出一个笑容来。
“殿下,不介意在下与崔姑娘小叙片刻吧”
少年扯唇,眼珠漆黑,面上看不出半点波动,乔栀却已不听他令,侧身下了马车。
车帘落下,便再看不见那张玉白的脸。
乔栀跟着谢弋楼往隐蔽处走了几步,不得不说,谢弋楼的这身皮囊倒是极好。
腰细腿长,肤白貌美,若是长开了,只怕是个妖气冲天的祸害。
只是,她在谢弋楼领她过去的地方,见着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侍女一身青裙,如同迎风摇曳的小细草,前几天还是一尾巴压塌一块屋顶的蛇妖,如今一看,竟成了棵蔫了吧唧的小青菜。
乔栀暗暗惊讶,“她怎么会在你这里。”
谢弋楼嗤笑,“谁能想到,堂堂青城君也会被追杀得东躲西藏。”
青城君,地境七君之一,乔栀眼珠在女子身上一转,而谢弋楼则在一旁,与她将青百叠这几天的经历说了。
“谢尘寰追杀她”以乔栀对谢尘寰的了解,赶尽杀绝的事,不像是他会做的,最多像是对待谢弋楼那样了,禁锢法力吧
“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青百叠捂着胸口,愤恨不平道“净世心机深沉,女君你莫要被他那副阳春白雪的样子给诓骗了。”
“女君”这个称呼倒是让乔栀倍感新鲜。
青百叠迫不及待地说“是啊,净世开启造化镜,就是为了防止你归位”
女君,归位这都是什么东西。
青百叠自顾自地喋喋不休道
“这几天我前前后后捋了个遍,总算是让我捋明白了,净世到底想做什么,他就是想让你老老实实,做一辈子的凡人,避免生出戾气,元神归位后,搅乱四境秩序,到时候毁了他最爱的天下苍生”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造化镜,是净世开启的”乔栀看向谢弋楼,“不是你吗”
谢弋楼一脸茫然“不是我啊”他怎么有那种能力,开启这上古神器。
乔栀亦是想到了这点,她脸色隐隐有些发白,也就是说,她到现在,完全是在谢尘寰的掌控之中吗
青百叠不齿“天境第一神官,自是那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之辈。”
谢弋楼赞成地点点头。
乔栀托腮沉思,“女君你意思我,是你们魔族的始祖女君,元媞”
经历了危素的事,对这些匪夷所思的身份关系,乔栀接受良好。
青百叠点点头,“对啊女君陛下,我第一次看见您,便认出了您的法相”
难怪当场,她不战而降,乔栀还以为是骨簪把她吓退,原来是血脉压制
“归位是指”
“作为凡人的肉身死去,元神自然归位,届时女君醒来,我们地境便有新的主人了。”青百叠摩拳擦掌道。
乔栀眯了眯眼,一瞬间有什么在脑海中串成一线,莫非,偃师玉千方百计弄死她,也是因为这个当时他对她说什么“快回来吧”,还说有她在,他就能无限次复生。
青百叠继续给乔栀上眼药“如果不是因为您的元神是元媞,净世怎么舍得给你开造化镜”
谢弋楼闻言,抿了抿唇,其实在这座秘境中,他遇到了不少那夜那些死在偃师玉手上的人,他自己也是得以借助神器的力量而复生,不然,他元神燃烧殆尽,便是灰飞烟灭了,净世与他,也算有恩,但是这件事
他欲言又止,而青百叠则口若悬河
“开启神器,是逆天而行之举。净世如此胆大妄为,真是仗着自己法力高强便如此自负就算再得神主器重,他此举,也一定会引发诸天仙神的不满。那些虚伪的家伙我还不知道他们早就看净世不顺眼了,说不定会大肆宣扬他不按规矩办事,名下的信徒只怕要被瓜分殆尽。”
“而信徒的供奉和香火,是神官法力的主要来源,那时法力尽失,纯阳圣体还不是”青百叠吸溜了一下口水,果然还没放弃跟净世双修的想法。
“怎么打开”乔栀突然道,“造化镜。”
“啊其实待在其中,未必不好,”青百叠小心翼翼地说,“女君陛下,我看净世他似乎、有意将你往神官的方向培养若是您能稍微忍辱负重那么一下,在净世面前把戏演演好,借助神器的力量飞升天境,再暗中埋伏,将神主取而代之,到时候,整个四境不都是我们的天下”
她的欲望和野心都写在脸上。
乔栀摇摇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告诉我怎样才能打开造化镜”听到她说不敢兴趣,青百叠遗憾地叹了口气。
谢弋楼道“这神器是净世以神识催动,所以才会还原一千多年前的景象。而要想打开造化镜,便必须让他产生巨大的情绪波动。”
“然后,我跟青城君合力,就能打开这神器。”
地境二君的力量,足以让造化镜产生一丝裂缝。
巨大的情绪波动
乔栀回来后,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谢尘寰倒也不好奇他们都聊了什么,面色始终淡淡的,乔栀却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毕竟这整个秘境,都在他神识的笼罩之下。
马车向着皇宫一路驶去。
乔栀之前一直都困在凡人的思维里,在感情之中挣扎沉浮。
经过青百叠那一番话,她猛地意识到了,神跟人的不同。
她一开始死而复生,满心戾气,总是被情绪所蒙蔽,冲动之下做出一些事来。
比如给他戴上痴情戒,摄取他的血。然而最终这,成了绑住她的绳索。
而谢尘寰呢,从始至终,都在顺势而为。也许他一直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走,冷静地判断形势,做出决策,想要一步步教她、渡她。
这样的人不可谓不可怕。
“我不是你的责任。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我的命运了。”
谢尘寰看着她,“你都知道了。”
乔栀盯着他的眼睛,发现里面一眼望不见底,她心中隐隐发寒,避开了视线。
怪她一开始对他毫不设防,竟让他获知了她所有生平,所以,他无比地了解她,才能无形地掌控她。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谢尘寰。不论是作为凡人的他、还是作为神明的他。
而且,最麻烦的,要属这个痴情戒。
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月吟忧跟谢尘寰的合谋,当初月神那番话,是否也是为今时今日在做铺垫。
他们神官,不都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么
这玩意儿,已经成了一种变相的监视和追踪器,以至于,让她死死地被攥在谢尘寰的掌心。
痴情戒,得尽快解开才行。
龙的眼睛
忘情诀突破后,她能感应到一股深厚的灵气盘旋在皇宫的上方,也只有天地至宝,才能有这样的灵气。
突然感到一股视线落在脸上,乔栀侧眸,对上他冷清的目光。
她清清嗓子,“崔家的事,殿下打算怎么处理。”
谢尘寰毫不犹豫,“满门收监待斩。”
他缓缓道,“你除魔有功,陛下特旨,令你同我在忘尘观修行。”
乔栀笑了,“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将我从崔家摘了出来。”
谢尘寰不语。
“我哥哥呢。”
“他是宋长珩和敌国祭司的血脉,自当凌迟于众。”
乔栀猛地抬头,盯着谢尘寰平静的面孔,她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难道他他真的是那位失踪的魔尊”就像是青百叠和谢弋楼那般,他也在这座秘境之中
月神说过,造化镜死,便是灰飞烟灭。
魔尊一向是诸天仙神的大敌,若是能顺手把困于神器的魔尊给除去,乃是大功德一件。
崔家
“崔无厄和崔怜,不能死。”
“你难道,真把自己当成了崔栀不成”
谢尘寰看着她,他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膝头缓缓抚过,雪白的道袍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他也并非你的兄长。”
“崔无厄生性狠毒,性喜滥杀,我如此做,乃是顺应天道。”
想到只有他情绪波动,造化镜才能开启,乔栀故意看着他的眼睛道
“我要救他。”
谢尘寰盯着她看了许久,薄唇微勾,似乎有淡淡的嘲讽之意。乔栀攥紧拳头,发现四周景象没有丝毫改变,造化镜没有任何的动摇。
乔栀皱眉,竟然连这也无法激怒他,是笃定她救不出崔无厄吗
思索片刻,她身形微动,谢尘寰只觉身旁香气吹拂,他垂眸,一支簪子,竟抵在了他的颈动脉旁,是那支能够催动妖邪的骨簪。
他似乎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眉心微微蹙起。
她声音很轻,“净世,既然你也在神器中,那么,此间的规则对你来说也是适用的,你死在这里,便也是灰飞烟灭。”
少年的眸光彻底冷了下来,他瞥向她,声线平静“你想逼我,放过崔无厄”
乔栀摇头。
“你怎么会在乎你自己的性命呢”她笑起来甜甜的,“但是,总会有人在乎的。”
金銮殿上。
“你好大的胆子。”
那穿着龙袍,威严厉喝的男人,果然跟她在影像中见过的一模一样,他便是谢尘寰千年前的父亲,上虞的皇帝。父子相见,本以为会在谢尘寰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情绪,但除了脸色隐隐发白以外,对方再无任何特别的情绪外露。
乔栀掷地有声道“民女希望,陛下能够下一道圣旨。”
“放过我兄长,和崔家老小的性命。”
“如果,不希望您的爱子血溅当场的话,就请下旨吧。”
谢尘寰的脖颈微微扬起,簪尖没入他皮肉一寸,鲜血渗出,他眯起眼,感到一丝淡淡荒谬,活到如今,他对疼痛的感知极为迟钝,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这样伤到他了,凡人的身体果然敏感了许多,这点疼痛竟然让他的身体微微战栗。
乔栀亦是感觉到了他的颤抖,但她手腕却并未放松一寸,身体愈发贴近他,姿态过于亲密,眼睛却看着那发号施令的男人。
除了圣旨,她还要了一样东西,上虞皇族至宝,苍龙眼珠。
服之可延年益寿,起死回生,无论受再重的伤,都能即刻痊愈。
众人看着她将那宝贝二话不说,喂进少年嘴里。
瞠目结舌,都搞不懂这位崔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她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她竟然将至宝,给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服用。
说她心系殿下,那伤又是她弄出来的
挟持着谢尘寰,一步步退出殿外,乔栀猛地松开手,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那灼目、炽烈的天光。
“乔栀。”
身后少年开口,唤住了她。
他声线不复温和,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若你一意孤行,你我此后再见,便是敌人。”
听闻此言,她的背影微微一顿,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论是道,还是造化,她都会自己求来,无需他人襄助。
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中,谢尘寰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少女的背影之上,看着她走出宫门,始终毫不回头。
突然间,灯烛摇晃不休,宫墙寸寸坍塌,灰尘扬起,天塌地陷,无论是声音还是颜色都渐渐地淡去,宫婢、太监的身影慢慢变得淡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唯独那名白衣少年岿然不动。他像是一尊雕塑,站在一场永无止境的风雪之中。
崔无厄神态懒散地倚在一棵树旁,那只毛绒绒的黑狗围着他的脚边打转。
乔栀看着他,皱着眉头,他们现在已经从造化镜出来了,和越山君、青城君,以及面前的这个看上去脑子有点问题的魔尊,齐聚在女君祠外。
崔无厄失踪已久,谁知道竟然能在造化镜中找到他的踪迹。
他是上古天魔,无生无灭,除了自愿,谁都无法约束他,定是主动被吸进那造化镜中的。
想到他在那里,被一些凡人用鞭子抽的鲜血淋漓,甚至吃了一顿牢饭出来后摇身一变,仍是一枚干净清爽的少年郎,好似对那段经历不以为意。
这是什么独特的爱好
后来还是青百叠跟她科普,崔无厄这位魔尊最喜欢做的,就是主动去找死。
她跟随魔尊时日已久,知道对方一些怪癖,这位天魔活了数万年,早已厌倦了不死不灭的日子,经常身投轮回,去体验凡人的生死。
一千年前,万鬼深渊那些鬼,就是他的杰作,当初他是反贼,一路打到三顾城外,那个守城的将士死了之后,他便下令将整座城给屠了。数万人化为厉鬼在人间游荡,最终被封印在了深渊之中,也就是让乔栀印象颇深的万鬼深渊。
在那里,她被偃师玉以心魔寄居,阴魂不散地跟了好一段时间,不停蛊惑她入魔,甚至不惜自毁,也要将她杀死,抹除她作为一个凡人的存在,借以唤醒女君元媞。
乔栀看向那个腮帮子鼓鼓,不知在咀嚼什么食物的黑衣少年。
她沉着脸,拔出了手中的长剑。,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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