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忆寒亡羊补牢的解释,却诡异的越描越黑,“我是说,你下山云游,没遇上什么贼人,这很好。”
云燃“”
他沉默了许久,沈忆寒一时有些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正准备再描补一下,云燃却道“你此次闭关,可有进境”
沈忆寒一怔,回过神来,恰对上云燃目光,仍然平淡无波,然而多年为友,他当然知道这便是好友关切的表现,心中不由微暖。
他记挂着好友,好友也一样记挂着他。
“境界上并无进境。”沈忆寒笑了笑,“心境上却有颇多感悟,也不算没有收获。”
云燃看着他,目光微沉
二人年少相识,迄今已过了千载岁月,而沈忆寒卡在元婴后期,已有五百多年了。
修仙者之所以是修仙者,就是因为尚未得道,说起来也不过是能力比凡人大些、寿数比凡人长些的人,归根结底,还是“人”,而非“仙”。
是人,就受寿数所限,天道所束缚,没有例外。
修仙者每踏入一个境界,得到的好处都立竿见影,真元凝厚暂且不提,从寿数上看,便十分明了。
练气期弟子增寿一百,筑基增二百,金丹增三百,元婴增四百他们的寿元看似远远超过凡人,却还是被严格限制在天道的规则法度内,只要无法突破,就终究没法越过那条界限,总会有寿竭灵尽的一天。
沈忆寒若是无法再突破,也就意味着,他可能只剩下几十载寿元了。
云燃看着他,喉结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心境如何”他问。
“我觉得还是随性些好。”沈忆寒想了想道,“大道微渺,人人都想飞升,然而万年来,真正飞升了的屈指可数,到底不过寥寥数人罢了,各人有各命,若是大家都能突破、都能踏破虚空,那修仙也不叫修仙了,兴许我的命数就是到此,与其为了触摸那一点也许我永远都触摸不到的可能,磋磨岁月时光,倒不如好好活着,做些想做之事,陪陪师兄弟、友人、徒儿”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心道不该提徒儿,万一云燃听了他这话,起了收徒之心可怎么好
那梦他如今几乎可以确定,正是未来会发生之事。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在他寿数将近之时,幻元灵璧让他机缘巧合,窥得了天机,这份天机看似无厘头恶趣味了些,然而说到底,沈忆寒若此刻当即寿数燃尽,灯灭魂消,他在人世间所放不下的,却也唯有妙音宗和好友云燃。
他的宗门在修界中算不得大宗大派,乐修所习的也不是什么强横功法,门中亦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样让人惦记的宝物,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门派。
然而这些年他费心经营下,妙音宗也远比数百年前外祖交到他手上时繁盛兴旺,虽然他并没有道侣,也无子嗣,但却也千挑万选,收了子徐这样心性、人品、资质样样都好的弟子,将来妙音宗交到他的手里,即便那时子徐还年轻了些,也有师伯、师弟帮衬。
对宗门,沈忆寒倒是很放心。
至于云燃这个好友,他原本也是放心的。
无论少年时如何,都已经是前尘往事,如今的云燃已强过他百倍,剑道造诣越发精进,修为境界瞧着突破大乘期,也是指日可待,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至于名声,更不必说,这些年来,云燃四处云游,惩恶扶善、降妖除魔,莫说修界,连许多凡人,也都是听着那位“无字剑尊”的故事长大的。
若是沈忆寒有伽蓝寺那些佛修的本事,他毫不怀疑,恐怕此刻坐在云燃面前,他睁开眼就能看到云燃头顶闪闪发光的功德金芒。
然而,偏偏幻元灵璧叫他做了这个梦。
沈忆寒是个不爱多管旁人闲事的,但对年少相知,共同成长、共历患难、一起长大的至交,他没法子做到冷眼旁观云燃陷进一个污糟的泥淖里去。
谁知道那梦完整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
将来霍霍云燃的好徒儿又究竟有几个都是什么来头他梦到的是否有遗漏
还是别叫云燃收徒,最为稳妥。
沈忆寒忽然在此处噤声,云燃却并未察觉到他的这点细微的异常,他显然在想别的事,剑眉几不可察的微蹙,沉默了许久。
“你已无精进之心。”
他几乎是一针见血的点出了沈忆寒的心境。
沈忆寒没有否认。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最后沈忆寒卷了衣袖,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手臂,捧起瓷面莹润透亮的盖碗,动作漂亮的斟了一杯颜色金黄透亮的茶汤。
这茶是他自己带来的,是凡间的茶,名字叫云山翠芽,斟茶时对火候和水温、用量都有极高的要求。
凡茶不比修仙者用的灵茶,娇弱金贵,还有许多讲究,饮用起来更是只有色味之甘,而无半分灵力,对他们这样的修仙之人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
正常修仙者压根不会花心思琢磨这个,独独沈忆寒醉心此道,早年云游历练,不惦记着多杀几只妖兽、除几处邪祟,却成日四处搜罗各色凡茶。
或许是乐修骨子里,多少都有些风流病,沈忆寒的凡人爱好还有很多别的譬如书画丹青、美食美酒、评书戏曲,总之只要是对修仙之人没什么作用的,他都感兴趣的很。
于是磋磨了许多时光,分明资质不差,千年来,修为境界却蜗牛爬似的慢。
云燃是个剑痴,对这些自然不会感兴趣,却从未多言什么。
沈忆寒请他鉴赏字画文玩,他就一语不发的听着好友滔滔不绝,最后想不出夸的,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甚好”,那时他敛心蕴气的功夫尚不到家,有时会露出些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于是便惹得沈忆寒乐不可支。
后来沈忆寒请他喝茶,发觉他倒是学乖了,喝的极慢,一口口的细细品着,叫他没法笑他不懂风雅,牛嚼牡丹,虽然喝完了后,问他如何,说的还是“甚好”二字。
就仿佛云真人的字典里,从未有过别的形容词,面色却坦然平静了许多。
沈忆寒发现自己愈发逗不动他,也就渐渐不在这上面动心思了。
云燃接了沈忆寒递过的茶杯,垂眸轻啜了一口。
千年岁月,他因好友的喜好,也多少浸润此道,饮茶时,修长白皙的手指微笼茶盏,睫羽轻垂,看不清眼神,整齐高束的道冠下,是一张雕刻般凌厉俊美的脸,端坐在外头碧色盎然的木制圆窗前,像是副静谧而禅意幽远的画。
沈忆寒靠着茶桌,撑着腮帮子看他,心觉从前倒是没特别留意,他这友人生的冷是冷了些,却也着实算得上是个冷美人。
无怪将来会引得小兔崽子们对他心怀不轨。
“我一贯是没什么精进之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着云燃方才的话,一边思忖该如何替云燃解决未来的麻烦,“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位瀛洲贺氏的小公子”
话题于是轻而易举的,被他从自己无心精进这事上绕开了。
“待回登阳峰,我会为他祛除体内的噬魂种,只是他灵智已损,失去了部分记忆,已无可扭转。”
云燃带着贺兰庭回到昆吾剑派,的确第一件事,便是来和好友相见,甚至未先回自己的登阳峰。
“然后呢”沈忆寒问,“贺家既已被灭族,是你将他带回来的,他以后无处可去,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云燃并没有思忖太久,显然这个问题,在回程途中,他已经想过。
“若他愿意,我便收他为徒。”
“不妥。”沈忆寒几乎是立刻否定道,“你多年不曾收徒,不就是因为登阳剑传人难寻我看他年少失怙,身负血仇,心性尚且未定,根本不是修习你这剑意的材料,何况贺家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你叫他继承你的衣钵,岂非是让贺氏一族绝后”
这话沈忆寒早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所以眼下说来流利自然、义正言辞,仿佛真是如此
其实云燃完全可以只将贺兰庭收入门下,却不传他登阳剑衣钵。
那个梦中,云燃就是这么做的。
只是他这么斩钉截铁的反对,一时却也将云燃说得沉默住了,大约是觉得沈忆寒所言的确也有合理之处。
“贺家灭门之事,待你掌门师兄得知后,通传各大门派,此事定是要详查的,他身为贺家之后,身世可怜,我看他又资质上佳,想必到时候,自会有往日与贺家有故的收留他,总比你适合得多,再说你若收了他,将来传他登阳剑,那是要贺氏一族绝后,若是不传,又何不放他去别处拜师求道”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
云燃“嗯”了一声。
这是答应了。
其实沈忆寒也是关心则乱,他解释了许多,却几乎忘了
这么多年来,他的请求和建议,云燃其实从未提出过反驳和异议。
他或许本不必解释这么多
云燃也是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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