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智慧有时候还是挺靠谱的。靠着黑豆和醋浆熬的染发膏, 刘唐的头发染好了。虽然有些微的脱色,还有些染发膏让他不小心蹭到了脸上脖子上,但他整个人的色调已经变了, 以前是独树一帜的红,目前是五彩斑斓的黑。
而且整个人带着一股子醋酸味儿。
刘唐信心满满地下山。
但他人走了,传说尚在。不少人目睹了他造型大变, 辗转打听出来是由于熬了染发膏, 是水寨那边帮着搞到的。染发膏并非人人需要,但“水寨有门路可以定期下山换东西”, 还是令不少人心中大动。
上次阮晓露为了给老娘求医,确实短暂下山,帮几个水寨兄弟办过点事。但那是突发情况, 并非常态;而且消息局限于水寨之内,外头知道的人不多。
这次不一样了。刘唐酒后亲口说的, 出泊子的船十天一班
何成扭扭捏捏找过来, 抱着个空坛子。
“酸、酸菜吃完了”
这还是比较讲理的。有些莽撞大哥直接抱着金银找上门, 叫嚣“这是俺十年的积蓄一百两麻烦下山打听一下谁家有卖闺女的悄悄带过来我不挑”
客馆门口给堵得水泄不通。过不多时,天降大雪, 鹅毛般纷纷落落。外头的队伍纹丝不动,没多久, 成了一串膀阔腰圆的雪人。
雪人阳气旺,一个个头顶冒蒸汽, 好像一排圣洁的高达。
阮晓露开始还好声好气,说换点小东西可以,大家排队;然后看人越来越多,连忙把二哥五哥给请来维持秩序。
阮小二阮小五都是不好惹的货,一来二去, 就跟求代购的高达们吵上了。
“天气那么冷,万一翻船,不是好玩的。你们过几个月再来成不成”
“怎的,俺妹儿上山之前,你们都喝西北风走开走开”
“哪有买大活人的道理怕咱们山上不够招风滚回去,后头的上来”
那要买大闺女的不干“俺也是排队排上来的,凭啥给他买东西,不给俺买好么,你们水寨自己开小灶吃独食,不顾着俺们山上的大部队,你还有理了”
阮小二大怒“说谁吃独食还不是换的米面,都存在库房里,大家随便吃”
“那刘唐凭什么就能有染发膏”
“”阮小二语塞,“他是下山公干”
“又没晁天王的命令,还不是你们说了算哼哼,阮小二你等着,别看你水里挺威风,俺不怕你哼,不过是长毛的王八嗷”
阮小二默默抡了拳头。
水寨外头打起了群架。乒乒乓乓叮叮咣啷噼里啪啦碰。
阮晓露躲在房里哄老娘,跟她说外头下冰雹了。
等声音渐歇,她探头出去看,阮家三兄弟七倒八歪地横在晒鱼架子下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好歹没大碍。地上还趴着十几个马步军喽啰,肚子鼓鼓的,都在吐水。
一排鱼儿从粼粼水波中蹿出来看热闹。
阮小七躺在地上,还有气无力地喊呢“姐,把墙边的梢棍给俺扔两支来”
远远一看,山上“援兵”到来。有人远远听见自家兄弟跟人干架,气势汹汹地来找场子。
阮晓露赶紧扒拉何成“不是叫人去请军师了吗”
何成很犟“请啥请咱又没吃亏”
整个梁山上雄激素过剩,三天两头打架挂彩。虽说梁山有军规,自家兄弟不能骨肉相残,但有时候酒精上头也管不得那么多。总之,打输了卧床打赢了挨罚,真闹到要请领导来解决矛盾,对打架双方都是很丢脸的事。
况且全山面积那么大,领导又没有任意门,不能随叫随到。
看来只能自己解决了。阮晓露看到来找场子的喽啰里,有两个是自己晨练小组的。当即喝止。
“王五赵六,你俩过来。”她摆谱,“你俩来凑什么热闹早晨刚做了四组负重,万一再打个肌肉拉伤,两个月别想拿朴刀,下个月功劳都泡汤。你”
这王五赵六犹豫片刻,摇摇头。
“姑娘,我们是打不过那几个姓阮的,但他们霸着船不给大家用,自私自利,该当教训,就算打不过,俺们也要表个态度你让开。”
要是这拦人的是个水寨喽啰,两人早就大拳头招呼上去了。
可是俩人天天跑步喊号子,“殴打妇女军法从事”已经刻成了思想钢印。面对大姑娘,两人很文明。
阮晓露也领情,又讲两句道理,眼前横一人。
阮小二晕头转向地挣扎起来。他已经忘了这架为什么打,不分青红皂白就冲。
“欺负俺妹儿教你们爬在地上叫爹”
阮晓露“”
这帮人不能好了
火急火燎之际,客馆房门大开,一个老太太撑着门框立定。
“都给我住手”阮婆婆竖着眉毛喝道,“一群没出息的东西,你们爷娘养你们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们在这丢人现眼的小二小五,小七,既然要当好汉,就拿出点好汉的胸襟来休要一天到晚扯什么鸡毛蒜皮还有你们,你们,刚活到嘴边长几根毛的年纪,为着屁大点事,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命,刚才要是淹泊子里上不来,阴曹地府里如何有脸面见祖宗嗯都给我散了回去想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上这个山”
老太太的身躯颤巍巍,在一群壮汉中间,好像老虎群里一只病猫。
但她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喽啰们先后爬起来,面带愧色,许是想起了自己入土多年的老娘。
有几个人手里还抡着棍棒板砖,面对老太太,连忙丢地上。
阮婆婆话说多了,一个劲咳嗽。阮晓露连忙递一碗热水。
“娘,您怎么出来了”
“傻闺女,”老婆婆瞪她一眼,“大冬天的哪来冰雹”
阮晓露顺势赶人“都散了都散了。让晁天王知道闹笑话。”
阮婆婆还不消气,把三个儿子灰头土脸训了一通,才气鼓鼓地回房睡觉。
三阮这时候也冷静下来了。阮小五铁青着脸,朝泊子里一指。
“都是因为那运鱼船,害得俺们兄弟生嫌隙。妹儿,以后别卖鱼出去了,那船收回来。咱也不缺这点衣食。”
阮晓露着急“不是一点衣食的事,咱们总得跟外界有点交流呀你忘了上次闹时疫,全山买药”
“真到那时候再想办法。再说,不是挖出来金子了么咱如今不缺钱。”
阮小二拍拍她肩膀,声音浑厚。
“就是。留着这船,好处没几样,平白遭人说嘴,白担个自私自利的虚名儿。妹儿,你要看开点,休要为了一条船,堕了我们水寨英雄的威风。”
阮晓露“”
还挺会上纲上线的啊
阮小二拍板“回头叫朱贵酒店里派个人通知李小二,就说天气冷,叫他别等咱们的船了。还有,明儿上聚义厅宣布一下,咱们阮氏兄弟向来秉公,这一次也明明白白,谁也不给他搞特殊对待。”
阮晓露朝她哥使劲翻白眼。阮小二装没看见。
梁山唯一一条对外物流通道,就因为一场群架,被迫关闭。
她换上新做的越野跑鞋,踏着一地狼藉,爬上山坡。
“军师军师在吗”
草亭内,冷风吹,纸扇摇,吴用笑得有些扭捏。
“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与姑娘一别三秋,想不到在此处狭路相逢,真是缘分哪。”
说起来这缘分可不浅。吴用年轻时在石碣村设馆教书,那时候阮家兄弟都是半大小子,读书当然是不会读的,但村里来了新先生,肯定是要抱团欺负一把,给个下马威。
眉清目秀的吴学究吃了几次亏,不是书本上被画乌龟,就是学生被勒索铜板,很是头疼。
但是这先生不简单,他暗地里接触三阮手下的小跟班,许以零食劣酒,居然拉拢了好一批人。某日阮氏兄弟再次登门捣乱,被身后小弟集体背刺,吃了有生以来最大一个亏。
三兄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他们重新横着出门那天,整个石碣村人心惶惶,好心人赶紧去通风报讯,让吴先生躲远点。
事实证明,好心人的格局小了。三阮在书塾门口规矩等到下课,然后邀请吴用一起喝酒,约定苟富贵,勿相忘。
后来吴用搬去东溪村,但逢年过节还是会去石碣村找阮家兄弟喝一顿酒。只不过后来三阮的名声越混越响,不是被通缉就是在跑路,时常找不到人,跟吴先生也有两三年没见。
直到晁盖招募人手去劫生辰纲,吴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兄弟。
勿相忘嘛。
吴用看着这位被无辜牵连上山的小妹妹,还是笑得有点心虚。
“想当年哪,我与你家二郎五郎七郎,那是生死之交”
“甭叙旧了,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有个事。”
阮晓露不见外,扒拉开军师书桌上的笔墨,找到一盘子熏肉干,咬一截在嘴里。
“啊呸呸呸,这是谁的手艺,”她皱眉,“有家老王酱肉,先生尝过没有就在东溪村”
吴用站起来,踱了一圈,风度翩翩地摇着扇子。大冷天,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老王酱肉,小生也许久未曾光顾了。”他闭目回忆,“那真是人间美味哪。”
“可不是。”阮晓露拍大腿,“这人活世上,总不能与世隔绝。在山上呆个个月,也许还能住个新鲜;但要是让我住三年五载,外头的东西吃不上,新鲜玩意儿用不上,那可活得太辛苦了,要憋出毛病的。”
吴用嘴角一翘,高深莫测地笑了。
“有一艘船,和外面互通有无,当然是好事。”
阮晓露“”
这狐狸早就知道她为什么来。
“可是姑娘不要想得太简单。这艘船可以满足几个人、十几个人的需求,可是全山上千兄弟呢若是开了这个口子,到时候帮谁、不帮谁,谁说了算有了矛盾,怎么解决他们江湖中人,过着刀口舐血的日子,为的不过是两个字公平。就听小生的话,急流勇退,把这船停了吧”
僧多粥少。既然资源不够分,那就干脆不要它。吴用把这逻辑升华了一下,成了七个字不患寡而患不均。
吴学究谆谆善诱,忽闪着一双狐狸眼,逻辑无懈可击。
阮晓露想了想,以退为进,道“是,过去我们想得不周到。这船买什么、换什么,全都是我们几个人说了算,让人觉得这船是水寨的私产,自然会有人觉得不公平。那我有个办法”
“姑娘如果是要把这趟买卖充公,将船交给山寨使用,那么此计差矣,并非解决之道。”吴用依旧摇扇子,“小生给你讲个故事。”
“去年,火并王伦之后,大伙清点他的私产,发现一匹千里马,想必是王伦此前劫掠所得。那可真是一匹金戈铁马,通身纯紫,嘶鸣如狮吼,往公用马厩里一牵,那可是鹤立鸡群,顾盼生辉,大家都看呆了。”
吴学究真不愧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几句话就让人入戏。
阮晓露惊讶不已“我不知道这事儿。”
吴用“当时大伙就商议,将这匹马给晁天王骑着。晁大哥试了一番就下来了,说他也不是专业马军,骑着这名驹耀武扬威,比兄弟们高一大截,他于心不安,还是跟大家一起骑劣马吧。”
阮晓露点头。这领导不脱离群众,是个好领导。
吴用道“大伙就说把这马让给林教头。林教头死命推辞不要,说他德不配位什么的。大家又要给我。小生又不会骑马,岂能暴殄天物,是吧公孙道长也不要,说他一直是骑牛。”
阮晓露同意“这谁要都不合适啊。”
吴用闭目叹息“所以这马就一直养在公用马厩里,寻常草料养着,也没机会训练奔驰,渐渐如常马一般。后来它生病了”
阮晓露觉得可怜“让我瞧瞧那马成吗”
吴用轻叹一声,把那盛熏肉干的盘子推到她面前。
“山上规矩,病马不留,都宰了吃肉,这次人人分了一口,倒是公平。”
阮晓露咬着一截熏肉,差点梗塞“”
吴用的意思很明显。一条可以卖鱼换货的船,如此肥缺,就算充公使用,最后不免也落得千里马的下场。
他才不接这个烫手山芋呢。
两人对坐饮茶,一杯又一杯。吴用心疼他的茶,秀气的眉毛逐渐扭曲,脸上就差写了“慢走”俩字。可这姑娘就是赖着不走,专心想事情。
许久,阮晓露干笑“军师啊,再问你个事儿。我听我二哥说,以前你当教书先生的时候,有些阔绰的学生家长接济你,送点瓜子果脯、茶叶腊肉什么的。你呢,就当面拿出来分给班中学童,笼络人心”
吴用纠正她,正色道“这怎么能叫笼络人心呢这叫树立威望。”
“好好,随便。那我问你,零食不够分给全班的时候,怎么办”
没等吴用答,立刻说“我猜,家贫者优先。”
吴用嗤之以鼻“若如此,每次受益的都是同一批人,岂非不公当然是小测成绩高者优先。”
阮晓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所以不存在僧多粥少的问题嘛。”
吴用“”
“吴先生,您头一次当土匪,其实不用背那么重的思想包袱。”她说,“山上这些大哥,年纪可能比你教的小娃娃大几倍,但有些基本的心态都是相似的。”
吴用的扇子停了,眼神一愣,有种被菜鸟将一军的感觉。
“这,这可不能指鹿为马,还是稍有不同的吧”
“对了,明天又是叙功大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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