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沙漠之上, 依稀传来驼铃声声。
以一面碧色狼头旗帜为首,一列长达百丈的胡人商队正向北疆边境缓慢前行。
商人们赶着装载货物的大车,欢声笑语, 全然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纵情享乐姿态。
唯从地势稍高处俯瞰方能发现,他们始终以四方拱卫之势,将商队正中间的一辆华盖马车捍守得密不透风。
那马车以八马相驭, 阵势浩大。
偏又以帷帐轻纱替代车帘, 其间影影绰绰, 依稀可见数名舞姬水蛇般扭动的曼妙身影
正至乐声酣畅处。
忽然,那马车却猛地一停。
帷幔掀开,一碟草绿色的糕饼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来。
瓷盘立刻迎风四碎,饼, 倒是还在沙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随行的亲卫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拿捏不住自家那位小主人的脾气,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正待问,便听里头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年轻男声,道“拿去给她吃, ”他说,“问问她吃不吃得下去。”
这个“她”, 如今在商队中已不是泛指,而是特指了。
打头那名身材高大的亲卫立刻心领神会,右手成拳、在左肩微微一碰, 应了声“是”, 便下马把那四五只饼捡起揣进怀里,而后重新跳上马背、驱马往商队后方而去。
他一路直奔驮着毛毡和布匹的骆驼车队。
很快,便找见那队伍最后, 身材细弱到、几乎藏在货物后便隐匿不见的少女她满头乌发结作长辫,额间缀着一颗青松石。一张脸只巴掌大小,近来许是吃得少,愈发瘦得带尖。
这会儿,人正托着下巴,靠在货物旁。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盹。
赶车的商人见他来,原本哼着小曲儿的悠闲姿态一瞬不见,慌忙低头向他行礼。
他却压根没有理睬,只从腰间抽出长辫,猛地一挥车架。
那少女顿时惊醒,一个激灵坐直身来因连月暴晒,长途跋涉,她的脸上皮肤皲裂,已经被晒得辨不出本来颜色。
唯独一双眼睛却还清透如初。
少女骤然惊醒,很快发觉他来者不善。
一双鹿眼机灵讨巧地转了几圈,许久,方才一脸无辜地看向他。
她结结巴巴问“怎、么了”
突厥语的发音显然与她平日里常用的语言大相径庭。
也因此,她被掳后、耳濡目染学了这么久,也不过只会几句基本的日常用语。
以及。
见他沉着脸不答,她脑袋歪了歪,又准确地、清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布兰”
布兰,也就是那名亲卫,向她扔来几只颇眼熟的糕饼。
都不用解释,她接到手里,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又被那位娇生惯养的突厥小王子找麻烦了。
没办法,当下想也不想地把糕饼上沾到的沙子吹开,把饼掰成两半。
她咬了一口,顾不上牙齿被沙粒磨得“咯吱咯吱”响,也装作津津有味地抬头,说“好像,是甜了。”
“”
布兰皱眉,说“他不开心,你会被杀。”
也不知是为了照顾她的语言不通,还是本来就言简意赅,从她“认识”他开始,他就是这么说话的。
只不过她活到现在还都没死而已,白费他的提醒了。
少女想到这,笑了笑,仰头看向面前身披皮裘、半边精壮胸膛都裸露在外的碧眼青年,说“我知道。我下次,不会。请你,帮我说。”
布兰凝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只策马转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唯余一阵风沙扑面。
少女小心翼翼地护好怀里那几只糕饼,望向远方落日,脸色渐渐微沉。
至黄昏时分,商队行至一处沙漠驿站修整。
此处距离北疆边境不过两日脚程,再往前,便是大魏军队的大本营所在、亦是主帅樊齐的驻扎之地定风城。
只是,眼下两军交战的主阵地已不在此三个月来,大魏军队几乎所向披靡,一扫从前败绩。
不仅赶走了定风城外叫嚣累月的大燕军队,更是一路追击,“痛打落水狗”般,直取早年祖氏在位时、被燕人趁乱占去的雪域八城。
率军追击的,却并非老将出山的樊齐,而是年纪轻轻,竟势不可当、几次率军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的当朝九皇子,魏弃。
白衣小将手执双剑,背负长弓,战场之上,如浴血而生的战鬼。
所到之处,叫燕人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前线捷报频传,天子大喜,下令直捣黄龙,重挫燕军士气。朝野上下,更是歌舞升平,欢庆不止。
苦的只有这些边疆百姓。
沙漠驿站中,遍地可见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数月以来,北疆之战,已致无数人背井离乡,被迫举家搬迁躲避战火。
战场一再推进,燕人不惜放火焚城,也不愿让大魏军队有增援补给的机会。
可他们烧的,抢的,夺走的,全都是城中百姓的家当。
无论燕人还是魏人,此时此刻,都不过是战乱之下、流离失所的无家可归之人罢了。
商队就地扎营。
那马车上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唯有舞乐依旧,毫无顾忌。
毕竟,在沙漠中,没人敢对那挂着碧色狼头旗的商队起什么歪心思。
“那可是突厥王的汗旗”
“突厥王算什么还不是平西王的手下败将。”
“你小点声、小点声”
“怕什么他们又听不懂。我们逃到辽西去,平西王定会庇佑我们”
难民堆里,灰头土脸的少年啃着只手掌半边大的一块馕饼,眼神近乎贪婪地、看向那源源不绝送上马车去的佳肴美味那够他半人高的羊腿,滋滋冒油的烤肉,飘香的抓饭,还有
呃。
队伍的最后,那瘦骨伶仃的小姑娘,手里端着一只同样寒碜的托盘。
上头只一盅汤,一碟糕饼汤就不说了,平平无奇,但那糕饼之塌陷,颜色之深暗,颇不美观。在一众美食中,当真显得尤为“惹眼”。
小姑娘钻进马车前,似乎也若有所感身后那道灼热视线,回头来看。少年见状,心头一凛,匆忙低头。
她四下打量一圈,没发现异常。只觉哀嚎遍野,不忍细看,又拧着眉转回身去,进了马车。
说是马车。
其实这车的容量,已堪比一间行走的宽敞房间。
时值寒冬,马车上燃着铜炉,却丝毫不冷,反而烤得人暖烘烘的。
主座上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此刻横躺在衣衫清凉的舞姬怀中。
墨色长辫垂泄一地,他星眸微阖,只懒洋洋地张口,似等着那舞姬给他喂上一颗葡萄解渴。
“啊”
一袭浅金翻领袍穿在身上,原本贵不可言,却被他嫌热而胡乱扯开前襟,露出半面雪白的胸膛。
胸口天珠长链绚烂夺目,更衬得胸前那玄青色的狼头文身形容可怖、张牙舞爪。
舞姬娇笑不止,见他似也乐在其中,索性把那葡萄衔在嘴里,俯身去喂。
怎料她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少年却倏然脸色一变、冷不丁挥手。
一耳光劈头盖脸,打得她眼冒金星。
连流泪亦来不及,便被身旁先反应过来的同伴拉着、慌忙跪下谢罪。
少年直起身来,一脸不耐地擦拭嘴角。
棱角分明的脸,再配上天生高鼻阔目的英气长相,本就有不怒自威之感,更别提他此刻脸上阴云密布,指节掐得“嘎吱”作响。
一副马上就要杀人泄愤的表情。
马车上数名婀娜舞姬,当即都吓得停住动作,顷刻间跪倒一片。
倒霉催的谢沉沉,就是这个时候上车来的。
“”
眼见得大家都跪,她也不好不跪。
可四面都跪满了,她手里的托盘又没处放这加了草药揉成的麦芽塌饼,毕竟是她在这活下去的身家性命所在。左右无法,索性先一溜小跑上前去、把托盘放上桌,这才退到人群最后,“啪嗒”一跪。
半点没有寄人篱下的委屈或难堪,她熟能生巧,跪得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阿史那玉原本紧绷的神情,在看清她那流畅无比、行云流水的动作后,微妙的一滞。
而后,碧蓝的双眸低垂,眼风扫过面前那碟卖相颇为不佳的塌饼,他顿了顿,冷声道“你,过来。”
这种简单的颐指气使的话,沉沉还是能听得懂的。
也没扭捏,当下起身向他走去,换了个离他近点的地方跪下
她好不容易在萧家养出来那点肉,如今长途跋涉数月,早已全都还了回去,反而瘦得愈发单薄。
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也显得空落落的。
从阿史那玉那居高临下的视线看去,甚至能看见她颈后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往上,是被晒得通红乃至皲裂的皮肤,往下,却是一截依稀可窥得的玉白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这女人的时候,她似乎的确是白的。
哪怕努力做了男人打扮,可雪白的皮肤和娇小的身形还是出卖了她至少,在突厥,他从没见过这样瘦弱的少年。
他们在大漠驿站中萍水相逢,和那些惧怕突厥人的魏人不同,她听说自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便主动送来了能医治腹泻的草药。
亲卫们不相信魏人的善心,厉声喝止她不可上前,她索性现场将那草药煮了,自己咕噜噜喝下一大碗,这才把剩下的交给他们。
布兰将信将疑。
最终,别无他法,却仍是喂他服下那药,隔日便见好。
他人生第一次离开草原,险些一病不起,多亏她从旁照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可因语言不通,两人只能靠手脚比划交流,久而久之,却也生出点难得的患难与共的情谊来。
当然。
她那时还不知道,就在这批商队的“货物”中,那些队伍最后的灰扑马车里,还藏着百余名如她一般、和他们“不巧撞上”的魏人。
因着她的这份好心,他们却还是相安无事地同行了一段路。
直到她那并不安分的同伴,听到了些不该听的秘密
哼。
愚蠢之人。
他能留她到现在,已经是破例再三的善心作祟。但无论如何,她也只有两日可活了。
除非
阿史那玉眼眸微沉,忽的点了点桌上那托盘,冲她道“吃。”
谢沉沉知道他是怕自己下毒,当下毫不犹豫地掰了一块丢进嘴里,又低头喝了一口汤。
阿史那玉盯着她翕动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漫不经心地将嘴边的糕点渣拂去,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
随即伸手指向身旁瑟瑟发抖的舞姬,说“你把她杀了。”
沉沉嘴里的糕点还没完全咽进去。
花了老半天劲,听懂他那叽里咕噜话的意思,却吓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还没缓过气,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已经扔到她面前。
“杀。”阿史那玉说。
沉沉尚未回过神来说话,那胡姬已经痛哭流涕地向她连连磕头。
虽然嘴里说的话她听不懂,但想也知道谁不想活着呢在这乱世之下,能活一天是一天,谁甘心平白无故就丢了性命。
是以,谢沉沉抬手将那宝石匕首收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拔出。
只是想了半天,试探性地问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人
阿史那玉不回答,掐过那舞姬的下巴。
看着随手一捏,力气却不小,直把那满面涕泪的舞姬强行给掰过了半边,不得不随着他动作而僵直地仰起头。他的手指用力摁在女人的嘴唇上。
舞姬的脸上几乎顿时现出吃痛的神色。
谢沉沉怕他把那美貌胡娘的下巴掐碎,忙道“懂了、懂了”
她连猜带蒙,心想,该不会是新来的胡姬胆大,凑过去亲他了吧
就连她这么个半路上车的倒霉蛋都知道,阿史那玉,那简直比泥菩萨还金贵娇气
不能淋雨,不能吹风;
不喜欢冷,不喜欢热;
尤其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碰他,要不然,动辄就得砍手砍脚
伺候他的人哪天不是胆战心惊的
怎么还有人上赶着给他当出气包
沉沉看着年轻胡姬的眼神里,莫名带了几丝同病相怜的怜惜之意,恍惚间,也跟着想起自己这两个月来的悲惨经历
从江都城出发,因为没有户籍文书所以选择绕道辽西,翻山越岭,打算经大漠入北疆。
路上干粮不够,看中萍水相逢的商队补给充足,所以掏空方武他们路上自备的草药救人,没成想,还真阴差阳错救活了;
那之后,她便有心和他们打好关系,想着一起去北疆,路上多少也有个照应。结果一开始语言不通,后来才发现,这厮竟然是突厥王最宠爱的第九子,阿史那金。
他们原想装作不知道,先结伴到了定风城再说。
谁知方武带的四名镖师里,竟然还有个一直装作听不懂突厥语的年轻人。
一夜,匆匆冒雨而归,告诉了他们这群突厥人此行的真实目的,他们还没来得及逃跑报信,便被随即赶来的阿史那金的亲卫抓住,那年轻人亦被斩杀当场。
但不知何故,阿史那金却留下了他们剩余几人的性命。
方武与其余三人被抓走,塞进商队最末尾那些灰扑的马车里,她情况稍好些,可也日日有人监视,每天洗衣做饭,简直是从皇宫换个地方做牛做马。
谢沉沉欲哭无泪。
所以,逃
一定得逃
定风城近在眼前,哪能不逃难道眼睁睁看着这群突厥人奸计得逞
只是眼下,要先想办法脱身才行。
谢沉沉吞了口口水。
看着那舞姬哭得狼狈的脸,终是把心一横,凑上前去,示意她亲吻自己的脸。
舞姬眼睫上还挂着泪,满脸写着不解,可看她点着脸颊一脸焦急的模样,最终还是迟疑着将嘴唇印了上去。
沉沉被她亲过,又立马把她推开,装作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把嘴一撇,不理她。
扭过头,却立刻用结结巴巴的突厥语冲阿史那金道“王子,我、已教训过她了。”
她说着,点了点自己印上绯红口脂的左脸。
阿史那金看着她的行为,嘴角微微一抽
但不得不说。
她到底是赌对了。
阿史那金一脚踢开那舞姬,示意她上前来,坐在自己旁边。
沉沉不解其意,只得惴惴不安地坐下,他却仰躺下来,惬意地调整了个姿势,把脑袋搁在她腿上。
衣领大敞,雪白的胸膛,该看的、不该看的,一时全都清晰可见。
沉沉的眼神避无可避,一时间,脸“蹭”的一下红透,吓得头皮发麻,立刻坐直了身。
想抽开腿,却又被阿史那金按住,一时不好再动。
阿史那金问她“你,不杀”
沉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摇摇头,把那把宝石匕首重新搁在桌案上。
他“唔”了一声,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沉沉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却忍不住想,同样都是“老九”,怎么此九非彼九。
阿史那金,这人简直比发起疯来的殿下还可怕
毕竟,殿下最多是发起病来会杀人。
可他、他不止爱杀人他还毫无廉耻之心
自觉要长针眼的沉沉在心中欲哭无泪。
这天的最后,沉沉又是抱着被退货的一碟糕饼,拖着酸痛的腿下的车。
阿史那金越来越挑剔,她故意做坏的东西显然入不了他的眼。
她猜想,自己也许正如布兰所说、“命不久矣”,心中不由一紧,又下意识仰头看了一眼天色。
还好。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马上就要逃之夭夭了管他爱不爱吃呢
如今,阿史那金日日喊她进马车去伺候吃食,又渐渐容许她在不离开视线的前提下四处走动,对她的看管也略微松懈起来。
因为整日踏实干活,看起来老实巴交,她甚至逐渐得到了亲卫们的信任,接过了去给那些被囚禁的魏人送饭的活计。
一连三日,她都把阿史那金不吃的糕饼偷偷塞进食盒里送去给方武他们吃,惟愿他们养好身体,吃饱喝足,今日夜黑风高,便按“计划”趁乱逃走。
只要一切顺利
“喂你这小偷”
“打死他,打死他”
“把我们的馕饼还回来”
沉沉正疾步走向方武他们所在的马车,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混乱的厮打声。
等到她循声望去,这场单方面的殴打却已然结束,四五个怒气冲冲的少年从她身边走过,徒留一个矮小瘦弱的,还捂着肚子蜷缩在地。
身上、脸上,都沾满了他呕出来的酸水,一时间臭气难闻。
连旁边同样衣衫褴褛的难民们,都不由皱眉避让。
沉沉看在眼里,脚步不由微顿换了从前,她也许会想都不想的上前帮忙,可亏吃多了、人也会变,遑论她现在的处境,其实更不应该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
她心中天人交战,迟疑片刻。
末了,还是转身,埋头继续往那灰扑马车的方向走
走了五步。
又掉头。
她在那少年跟前蹲下身来,从锦盒里小心翻出一块塌饼,塞进了他的手里。
“拿好,了,”她用结结巴巴的突厥语说,“这次,不要被,抢了。”
说完,便匆匆起身,再不回头地走过他身旁。
方武等人缩在马车角落,一见她来,立刻凑上前。
沉沉先把今日攒下的糕饼偷偷塞给几人,这才把食盒里剩下的食物一一分发,发完一车,又再去搬一盒。
直到把近百余人的馕饼都分发完毕,末了,借着收食盒的空档,才又绕回了方武那辆马车旁,探头进去。
“姑娘,计划如何了”方武小声问。
“他喝了,没有发觉异样,”沉沉亦低声回答,“今晚,那药性应该就会发作我们今晚就跑。必须赶在他们之前,传讯定风城的守将”
告诉他们,突厥已在暗中和燕人结盟。
此行先锋、即是要借魏人之名骗开城门。只等援军赶到,共夺定风城,便可逼魏军前线回防。
沉沉没读过兵法,也不晓得何谓两军包夹。
但之前方武巧用举例的一解释,她也就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是,如果不及时传信,等到定风城丢了,殿下就得被他们包饺子似的、夹在中间生吞了。
那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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