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潮热雨季02

    绣球花

    这种花朵鲜切后对湿度要求很高,在地面打理起来都颇为费神,一不小心花球就会耷拉下去,更不用说在宇宙环境下维持生机有多困难了。因此绣球花并非飞船常备的观赏性花种。

    这是特意为迎接她准备的

    一个猜想后紧跟着的是更深的疑惑西格怎么知道她喜欢绣球花

    安戈涅的惊讶写在脸上,西格见状又是一压眉峰。

    他正打算说什么,提温突然插口,时机拿捏得极好,仿佛在提醒双方不管他们有多重要的话要交换,旁边还站着他那么个无辜观众

    “既然您承诺不会伤害公主殿下,那么我也就彻底完成委托了。指挥官阁下,麻烦您派人把我完好无损地送回联盟境内,啊,还有我的光脑终端,其他的随身物品无所谓,只有它我一定要拿回来。”

    西格没掩饰对提温的不耐,简洁道“带上你的东西回去。”

    提温一耸肩,自顾自转向安戈涅,单手按住侧胸,微微欠身,有模有样地行了个宫廷礼“那么殿下,我就此告辞了。”

    安戈涅颔首算是道别。对押送她的“帮凶”,她的态度如果太过友善反而不正常。

    对方却又近一步“希望我能有亲眼见证首都星风光的那天。”这么说着,他牵起她的手,作势低下去亲吻她的手背。

    琥珀雪松的气息存在感暴涨,西格手臂抬起,像要打断提温的动作。

    金发青年微微偏头看他,意态放松,翠绿的眼睛戏谑地闪烁着。“你确定要在公主殿下面前失态吗”他一个词没说,却仿佛在这么问。

    西格手垂落身侧,无声地握紧。

    提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重新凑近。

    “公主殿下,我很期待再度和您见面。”他的吐息拂过安戈涅的手背,从西格的角度或许看不见,但他并没有真的亲吻上去,只是遵循礼节地做个姿态。

    脚步声远去,提温的身影消失在安全门后,留下安戈涅和西格在舱门内外沉默相对。

    安戈涅十指绞起,竭力隐藏戒备接下来就是她与黑衣的指挥官真正的独处了。

    西格刚才那番宣言她只是象征性地接受,却不可能全盘相信。

    信誓旦旦说着会尊重oga意愿、最后却步步近逼的aha实在太多。她摸不透提温离开前那番挑衅是什么目的,但他接触她时西格流露的不快确凿无疑。

    这或许就是提温留下的小礼物眼下她的首要目标是试探出西格打算怎么安置她。而刚才两位aha之间微妙的互动揭示了端倪,西格已经将她划入他的“领地”内,视她为他的保护对象。

    还有,西格承诺不会强迫她时无法克制恼怒,倒好似她对他心怀警戒、将他与更粗暴蛮横的aha混为一谈,是对他莫大的中伤。

    是因为叛军自我标榜严于律己、不会肆意侵害弱者吗安戈涅总觉得不止是那样。

    她思绪万转,西格此时突然向前半步,她本能地后退一大步。

    西格唇线抿紧,气氛一瞬间再次变得尴尬。

    黑发深眸的指挥官没再靠近,注视她片刻后,语调和缓地起头“我不知道你都听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传闻”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微笑“但是都见面了,至少和我握个手”

    原来西格也有这种表情。这是安戈涅的第一反应。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指挥官在对她微笑。这是第二个念头。

    而且是意味极为复杂的、无可奈何的微笑。

    只是眉眼和唇角弧度发生细微改变,西格给人的印象便截然不同。要拒绝这样的西格握手的提议,忽然成了颇有难度的事。

    安戈涅无措地眨眨眼,最后还是握住了向她伸来的指掌。

    与身高相称,西格的手比她大很多,肌骨分明,温暖而干燥,手掌还有指节的位置粗糙,是常年操作枪械留下的印迹。一个小手术、或是一些药水就能去除这样的茧,但他没有。

    这能令与他初次握手的对象直观感受到,他在晋升为统帅前也是一个出入死地并生还的战士,并且依旧保持着优秀的战斗力,不容小觑。

    但现在,西格显然控制着力度,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包覆着安戈涅的手,接触后就没有动。比起问好,这样反而更像牵手了。

    青年的体温随着相触延长更显得炽热,安戈涅指尖不自在地蜷缩,西格反而下意识握紧了,不让她轻易挣脱。

    安戈涅僵了僵,但在她第二次试图抽手前,他又立刻放开了。

    沉默再度降临。

    安戈涅压着眼睫回避与西格对视。但她知道他正盯着她,用她觉得古怪的眼神。

    调整呼吸,她抬起头,挤出一丝微笑“我们好像在门口站了太久。”

    西格顺着话头提议“先坐下”

    于是他们在摆着绣球花的圆桌对侧落座。

    “未经允许,其他人不能进入这片区域;这扇门后没有监控,你可以放松一些,不会有人偷听。”

    安戈涅隐约感觉到西格这么说是为了安抚她,可只要是oga,听到陌生的aha这么说,正常情况下只能理解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救你”不要说放轻松了,只会更加戒备不安。

    指挥官阁下安慰人的技巧实在有待提高。

    “您”

    西格蹙眉,重申“不要对我用尊称。”

    安戈涅顿了顿,依言改口“你想见我,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

    西格反而迟疑了一会儿,才终于问“这些年你在王宫里过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更像熟人间寒暄的开场白。可问这话的毕竟是反抗军首领,安戈涅只能多想一层西格在打探她的政治偏向如果她并不满意原本在王宫里的生活,她就有拉拢的价值

    她正考虑着该如何妥当回答,西格吸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你选择逃走,是因为你对王宫的生活、还有那里的人产生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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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格对她的态度非常古怪。尤其是刚才这个问题,实在不是叛军首领应该问亡国公主的。

    她不由反问“我选择逃走,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吗只要能逃走的王室亲眷全都逃走了。”

    西格没说话,也没动怒。但他唇线绷起,足见他的内心并不如表情那么平静,只是勉强忍耐着。

    安戈涅后悔一时嘴快,试图缓和气氛“说起来,这艘飞船要去哪里”

    “事关军务,目的地我不能透露。”

    “那么我”

    “途中会在首都星短暂停靠,你在那里下船,地面会有人护送你去行宫。”

    “行宫”安戈涅有些意外。

    首都星整体环境接近人类文明摇篮蓝星,但这样的地面环境依赖着精密的人造生态系统,必须定期整修。每年到了维护圣心王宫生态系统的时候,王室成员与君王近臣就会集体跑到行宫躲清静。

    纵然无法与王宫媲美,那里的建筑和园林规模也很可观。这待遇比安戈涅想得要好不少。

    按照常理,她这样的王室成员会被送到反抗军收缴的僻静庄园里,和其他投诚或是被捕的保王党一起严密地看管起来,直到他们被流放或是婚配。

    至少按照档案库里资料的记载,王国上一次出现动荡时,落败的那方是被这么处置的。

    “城区局势不够稳定,王宫”西格顿了顿,“目前状况不太合适居住。艾兰因担保行宫在安全上不会出问题。如果你不喜欢那里,等我回首都星,再给你安排更好的住处。”

    艾兰因

    这个名字从西格的口中吐出,安戈涅不禁晃神了半秒。

    她以为早已熄灭的怒火从依恋的余烬下冒头,从胸腔内缓慢地啃噬她。

    “绣球花,”她忽地改变话题,声调变得尖锐,“也是艾兰因建议你准备的”

    西格一愣,眉心随即揪紧。他第一次直白地露出了疑虑的神色。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没什么,我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双方的语声同时响起,西格的沉而缓,安戈涅的又快又急。

    安戈涅知道自己不该以这种口气自问自答,但艾兰因让她愤怒,而怒火令她冲动。

    “指点”西格的当然是艾兰因。还会是谁

    在门口猝不及防地看见绣球花时,她居然有那么一瞬怀疑,与利丽保持联络的神秘账户是否属于西格。毕竟他也出身戴拉星,对待她又有种不像是初遇的熟稔,这样的巧合很难不让人有所联想。

    可她就是想多了。

    仔细推敲就能发现这个假说的破绽

    如果真的知道公主安戈涅就是仲夏街的利丽,如果西格早与她相识即便她对此毫无印象,他又

    怎么会以铁血手段一路攻进首都星,任由手下对保王党毫不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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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退一步说,就算西格是冲她而来的,而他因为某些原因决定以激进手段接近她,他在首都星沦陷的时候就根本不会让她有机会逃走冲进王宫的黑制服士兵们首要目标不是她、不是其他内眷,而是与王室直系精英交火,歼灭聚集在王座前的战斗力。

    如果这些谜团的最深处有艾兰因牵线,许多疑点似乎就说得通了他大概在西格面前,把她塑造成了郁郁寡欢的私生子公主,以至于西格问出一系列奇怪的问题,确认她对王室的好恶。

    安戈涅差点冷笑出声。

    他到底想干什么关键时刻背叛还不够,下一步是把她卖给新的合作伙伴撮合她和西格,向他透她的底,甚至讨她欢心的建议

    完全就是艾兰因做得出来的事。

    安戈涅深呼吸,向西格勉强弯唇“抱歉,走神了。我刚刚想说的其实是我最喜欢的花就是绣球花,谢谢你费心准备。”

    她的脸色苍白,双眼因为情绪波动还发着亮。西格眉宇间疑问之色愈发浓重,但他没立刻探究,反而冷然问“艾兰因对你做了什么”

    “抱歉,我不想谈论他。”

    西格没有追问,但神色变得有些危险。

    安戈涅换了个坐姿,压抑住烦躁。

    她和西格好像并不在一个频道,他们到现在的对话根本没有真正成立,没有你来我往,只是一次次与彼此关心的重点错过,甚至让对方惊愕不已。

    他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还是与此相反

    这样下去不行。

    安戈涅暂时不打算示弱博得对方的好感。都费了那么大工夫把她弄回来,西格不可能放她离开。更何况他对她释放了明确的领地意识,让他误以为她会心甘情愿地当他的所有物就糟了。

    而且西格和提温不一样,只要她直率地发问,他很可能就会给出答案。

    所以,最优解是真诚直接。或者说,表现得真诚直接。

    心念已定,安戈涅突入正题“谢谢你愿意照顾我的情绪。我能感觉到也愿意相信,你对我确实没有恶意。但我更希望你能坦诚。我感觉得到你有很多想问我的,我也一样。”

    西格因为她的说法皱眉,但还是认真地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安戈涅张了张口,撇除了一个又一个到嘴边的问题,最后遵循直觉

    “我和你,之前见过面吗”

    西格僵住。

    他死死盯着她,瞳孔急剧扩张又收缩,唇瓣数度翕动,却始终没发出声音。

    而后她在他脸上看到了悟,以及更多更深重的困惑与愤怒。纷乱的情绪比舷窗外的光影更快交替,安戈涅来不及一一辨认,唯一确信的是西格明白了关键的事实。

    而她也得到了答案。

    他确实认识她。

    “你是怎么”

    西格嚯地起身,

    绕过圆桌到了她面前。安戈涅本能地向后瑟缩,

    话语戛然而止。

    刚才aha始终有意收敛的信息素逐渐显山露水,以西格为中心,随时会掀起雪松与琥珀交缠的狂风骤雨,而那前奏足以令近旁的oga接受到讯息,便本能地想要臣服。

    安戈涅浑身颤栗。

    强烈到凶恶的热意如电流,顺着她的脊椎上窜,足以将脑髓都融化。她艰难地将浑身重量压在椅子靠背上,紧紧抓着两侧扶手。好像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脱力地滑到地上。

    可她更应该担心的,是这雪松风暴是否会失控,将她彻底裹挟碾碎。

    而西格需要做的,只是弯身向她靠近。

    “西格”她低声唤他的名字。

    黑发青年木然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表情逐渐恢复到无懈可击,深眸中最后也只剩下纯粹的、令她感到寒冷的审视。

    他好像恨不得钻进她的皮肤下寻找他熟悉的蛛丝马迹。但是此时此刻,终究一无所获。

    “见过。”西格突然作答。

    安戈涅呼吸一滞。

    “但只是我单方面的。你并不记得我,”漫长到不自然的停顿中,西格笼罩她的注视变得难以形容,他站直了,吐出她的名字,清晰又刻意,如同咬牙切齿地咀嚼过每个音节,“安戈涅。”

    “我需要解释。”

    西格已经背过身去,低沉的语声带刺“同感。”

    安戈涅一噎。

    西格清晰可闻地深呼吸,生硬地改口“我的意思是,不是今天,之后我还有安排。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路。”

    没等她答应,他已经迈步向里走,背影有些仓皇,却又突然止步补了一句

    “右侧有两间休息室,你随便使用。”

    里间舱门在西格入内后便自动上锁。

    黑发黑衣的指挥官环顾四周,宛如第一次造访这里。他的视线最后凝固在墙面上的空域图投影。实时更新的红蓝光点和色块闪烁变动着,显示当前反抗军与王国残部的交战情况。

    他与心腹们就是在这间舱室里,几乎不眠不休地围着沙盘拟定策略、下达指令。

    他们看着王权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倾溃,看着象征反抗军舰队的蓝色光点包围,而后终于彻底覆盖首都星。

    啪。

    投影骤然熄灭。西格的手指从开关面板上挪开,闭上了眼睛。

    被黑制服的护卫们簇拥着下了车,安戈涅立刻闻到空气中的草叶味。她用力呼吸,让新鲜的微风带走胸口积蓄的憋闷和困惑。

    “情况正常,可以通行。”

    护送她的黑制服们得到信号,略微散开,围着她移动起来。

    安戈涅只能当这些人形屏障不存在,从他们的缝隙里打量着近旁的景色。行宫外围的猎场比真正的居住区大得多,从下车的地

    方没走多久,绿树环合间便隐约现出一座有些历史的米白色宅邸。

    那就是行宫。

    行宫环境优美,比王宫更为幽静,安戈涅却没留下什么美好回忆。王室内部势力盘根错节,缺乏靠山的成员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当枪使。

    她加入王室“大家庭”

    晚,却是唯一一个尚未婚配的oga她母亲与父亲有过短暂的婚姻,但由于种种原因,包括王国与共和国的法制不同,这段关系并未获得认可。

    安戈涅纵然受封,在许多人眼里依然是好拿捏的私生子,她的姻亲关系则有巨大的牟利空间,也可以成为一把挑拨离间的好刀。

    因此,安戈涅一进宫就小心地与亲族们保持不咸不淡的距离,后来干脆找了个由头,彻底淡出了他们的圈子。

    王宫占地面积够大,平日里她与王族中人只在重大场合碰面,生态系统维护时却因为同在行宫,免不了有更多推脱不掉的社交场面。

    很多时候,安戈涅是整个派对上唯一拥有王族头衔的未婚oga,想早退溜走都难。她对aha这个群体的坏印象一大半来自那类场合。

    路伽身份不够格,每次都只能和其他oga一起留在宫里。

    每个糟糕的派对结束后,安戈涅都要和他隔空说一整晚的话。通讯那头少年温柔又耐心的轻声细语是维护季为数不多闪光的时刻。

    而现在,不论是放肆的欢笑,还是密谋的交头接耳,用他们的一举一动塞满这座建筑物的人大都不在了。

    安戈涅独自站在正厅的螺旋台阶前,首次感觉到行宫的庞大。

    尤其是墙壁,空荡荡的,不太对劲。

    她回忆了一下,发现是挂满楼梯墙面的肖像都不见了。那些相框失踪没什么好意外,原本装饰框裱起来的都是圣心联合王室历代的大人物。

    即便圣心联合王室名义上还存在着,它的光荣历史却已经开始退场了。

    安戈涅就站在空阔的旋转楼梯前,让脑海彻底放空。

    直至身后传来响动。

    连呼吸声都明显的寂静宫殿中,靠近的脚步声分外清晰。

    安戈涅立刻回头。

    垂顺的银色长发随步伐微微摇晃,修长的白色身影突入她的视野,令她的瞳孔因怒意不受控地扩张。

    原首相艾兰因仪态一如既往优雅迷人。他面带微笑,缓步踱到她面前,低头致意。

    这不合规矩,但还是首相的时候,艾兰因对国王都很少行正式礼。

    如此低头的时候,他含笑的雾灰色眼眸会映出安戈涅的剪影。她曾经很迷恋他这个小动作,因为他垂眸看来时泼洒的风情,也因为他这么做的时候,她总会产生错觉

    仿佛这个人再高傲、对一切再漫不经心,在她面前时,他的眼里也只看得见她。

    “殿下。”

    他依然这么叫她。

    在他们的目光完全对上前,安戈涅条件反射地往别处看。然后她就看到了他臂弯中的花束

    忧郁的、梦幻的蓝色绣球花。

    她机械地转动视线,从一团绽放的绣球花挪到另一团,表情变得空洞。

    圣心王宫西侧有一条僻静的小径。到了花季,水汽晕染的绣球花便会淹没石板路面。

    有一年绵密的雨丝如幕,敲打着他们头顶的伞布,窸窸窣窣。艾兰因推着她前进,语调平稳又轻柔“还记得吗这是您最喜欢的花。”

    忧郁又梦幻、接近溃散的蓝色绣球花,还有艾兰因。那就是她在圣心王宫最初的记忆。

    “但是都快谢了。”少女安戈涅低语。

    “是很遗憾,今年已经接近花季尾声,但明年,殿下您就不会错过满开的盛景了。”

    “老师,明年你也会在这里吗”这么问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她忘了为什么没有。

    雨声填满的一拍停顿,而后是温柔的应答“当然。明年我也会陪着您。”

    首都星防线不攻自破的前夕,在侯爵府邸的书房窗前,也是以同样的温存语气,艾兰因坦白他已经向叛军伸出橄榄枝,而后给她出了个选择题

    “安戈涅,你有两个选项。

    “和其他人一起逃走,或者和我留在这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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