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手捧一卷,坐于窗边。
妾室们宛如侍女,三三两两坐在青阶上、柳树畔,悄悄打量那苏醒过来的沈二。
她们噤若寒蝉,兀自不安。
沈家有些变化,即使她们身在内宅、服侍在沈二身边,也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气氛。
家里似乎多了些脏东西,有人夜里出门撞鬼。
她们惊慌而不安地求助沈二时,沈二竟然偏头,含笑问她们“你们以为脏东西是从哪里出来的”
妾室们望着他幽静含笑的眼睛,再配上沈二原身那一身冰雪冷骨,顿时浑身发寒,明白了一切沈家古怪的脏东西,应该就是这个怪物带出来的。
可她们不敢反抗,不敢后悔。
只要她们待在沈二院中,起码这个怪物需要她们提点他一些事,她们暂时安全,不会如其他院子那些仆从,夜里经常失踪、次日惨死。
白日时,沈家长辈支支吾吾来求沈二捉妖。
沈二一口答应。
沈家长辈哪里知道,这个家中,回来的、苏醒的沈二,才是最大的“妖”。
妾室们坐在庭下发呆时,忽然见窗下看书的沈二偏了头,朝外看去。
沈二身体上方,虚浮起来的白骨影子变得庞大,虚虚的黑气从它的白骨间伸出,向外探去。
无论看多少次,妾室们都因为它这样的力量而面色苍白,心中畏惧。
那怪物却是借着伸出去的“触角”,看到了朝院中奔跑而来的少女。
他看到她时,心间砰然疾跳。
白骨悬浮,“视野”跟随着那朝沈二院子跑来的少女。
三月春,檐下铃铎撞击,声如清玉。
杏花与日光葳蕤飞扬,落在少女身上。
少女提着裙裾跑得飞快,像是那种从绿野林中逃跑而出的小仙女。在虚影探出的白骨精眼中,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再看向她的面容。
眉目秀丽,颜色娇嫩,一身皮骨稚气清妍。可她发髻梳得奇怪,衣裙颜色也搭配的大红大绿,看得他好是别扭。
她冷脸沉眼,跑得如此面无表情这些青春的美好,添了很多冷色,多了些生人勿近的戾气。
白骨精看得目不转睛。
当他看到她时,他心间倏而一空,骤而微痛。刺意麻意到来的同时,又被他生起的片刻怔忡压下去。
她让他眼波流转,漾漾生光;心间空白,怪异万分。
他看得恍惚时,眼见她已经跑过湖边的一排树,要进入沈二的院子了。
白骨精心生流连不舍。
他顺应自己的本能。
一重阴冷秽息落下,院门前施展了一小小迷障术,逼得那漂亮精致的小少女,要再跑一遍,好让他再看一遍。
阴气无声袭来,小小迷障阵被缇婴踏入。
缇婴还没反应过来,
对秽息敏感非常的月奴已经跟在她后头开口“小心,是秽息,别被侵入了。”
白骨精这才注意到,小仙女的身后,跟着一个多事的侍女
缇婴哼一声,一言不发就从怀中掏出两张符纸,给自己和月奴身上各贴了一张。
白骨精目中生笑。
缇婴提防这迷障阵,小心翼翼。但她很快迷茫,只因走了一段路,小心再小心,然而除了秽息漂浮,她和月奴并没有遭受攻击。
月奴也茫然。
但没有秽鬼偷袭,总是好事。
二女相携,走出了那迷障阵,回头时,她们看日光葳蕤烂烂,身后绿水清树,实在看不出哪里有异常。
不过这沈家已经有秽鬼出现了,出现些问题也是正常的。
缇婴兀自猜测。
寻常来说,只有秽鬼潮时,秽鬼才会大批出现。她之前偷偷潜入秽鬼林,虽没有深入,但起码证实,秽鬼林距离沈家这座古宅,并不远。
那么巫神宫的封印,就应该让秽鬼林中的秽鬼出不来才是。可能会有些秽息泄露,但这也只应该诞生一些妖鬼,却不应该是秽鬼才对。
秽鬼肯定是跟着她那个出事的二哥的。
说不定就是那个二哥带出来的
她都明知他有问题,竟然还要去找他是不是有点自大了
缇婴生出犹疑。
月奴见她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下来了,不禁问“怎么了”
缇婴“要不”
她在面对古怪二哥和沈家琐事之间挣扎,犹豫话语还没说完,月奴气势变凛,骤然袭去“秽鬼出现了”
缇婴蓦地扭头,面对迎面而来的长着人脸、却根本不是人的怪物。
她捏起符箓,眉目冷然,高喝“退”
白骨精飘浮的秽息悬于空气中,俯眼看着她。
她会法术。
她和其他凡人不同,她打起架时,又娇气,又凌厉,青稚眉目间浮现一重比方才更冷的狠戾之气。
少女五彩发带纵起,额发翘飞,衣帛间的一团蓝色水系法术挥洒而出,映着她的脸
白骨精感觉到怪异的感觉再次充盈他身体。
他不知这是什么感觉。
但这种感觉,让他想要靠近她,让他生出吞噬贪欲。
缇婴眉目浮戾。
她沉着一张小脸。
她愈发觉得出师不利,不应该来找这个古怪二哥。连秽鬼都在白日出现这么多,这个地方果然是禁地。
秽鬼倒是不难对付。
可是拦路的所有怪物,对于此时没有心情的缇婴来说,都十分讨厌。
于是她的杀妖方式,便充满暴力,连旁边的月奴都有点害怕地躲远一些。
其实也没几个秽鬼,但是缇婴杀出了一种暴虐的感觉长发凌乱,污血秽乱,帛带都被她扔踩在地上,绑死了一头蜷缩
狰狞怪叫的秽鬼。
秽鬼似乎怕了什么,渐渐逃走。
缇婴杀性大起,纵步就要追“别跑”
月奴忽然咳嗽,正儿八经“三小姐”
缇婴没反应过来。
她捏着符箓杀气重重,脸上发上衣上全是污血,她踩着一怪物不让怪物跑,身后响起一道清淡而温凉的、似乎噙着笑的男声
“怎么如此狼狈”
缇婴回头。
她仰起脸,五色发带拂着面颊,与乱发一同被风吹扬一些。
秽息淡了很多,秽息后,日光仍然粲然,景致依然古朴典雅。从一重屋檐下,步出一个博衣广袖的白衣少年郎。
缇婴应该是看不清他真实面容的。
有大天官的限制在,不交换身份牌,秘境中的所有人对她来说,都是一张普通相貌。
而如此相貌普通的少年郎捧卷步出,微消瘦,微病弱。他身量修长如剑,走路却缓慢优雅,大袖尾端轻轻擦过地面而不坠,衣袂上的流云卷草纹发着幽白的光。
许是日光浮照缘故,他整个人都发着一种幽白的光。
缇婴盯着他走路的从容姿势,心间倏然一空,鼻尖酸楚
她什么都没意识到的时候,眼泪滴答滴答掉落,兀自流淌。
并不久远的记忆在苏醒。
被刻意屏蔽的记忆如洪而泄。
戴着风帽缓行的少年、牵着她手耐心说话的少年、一派端庄秀美的少年她曾以为,不去想,就不会伤心。
院落中走来的少年一怔,脚步停住。
旁边的月奴也怔住“三小姐”
缇婴醒悟过来自己失态。
她颇为怨恼,不想他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又恨怒自己怎可以看着陌生人,想到了师兄。
师兄是独一无二的。
她怎能移情
沈二便发现,这个名义上的妹妹,看他的眼神颇冷,比他先前潜在暗处中观察她时,她表情还要差。
他有些不舒服。
可他偏偏看着她这种眼神,看她睫毛湿漉,颊畔沾泪,也觉得心跳有些快。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算是什么。
沈二无奈。
他手扶额头,轻叹一声。
他想这大约是人类的感情,是属于真正沈二会有的情绪吧。他离做人,还差得远。
他这样叹气,在外人眼中分外好看。
跟随公子出来迎客的一个妾室都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却见三小姐更是恼怒地剜了眼公子。
妾室胆战心惊,心想沈三小姐怎么敢对一个怪物这样。是了,沈三小姐以为这是她真正的二哥,她还以为她可以对她二哥骄纵闹脾气呢
这位妾室见过如今沈二杀人不眨眼的手段,生怕可怜的三小姐还没嫁出去,就因为瞪了怪物一眼,在夜里被怪
物大卸八块
妾室赶紧上前一步,干干地挡在沈二与沈三之间,朝三小姐友好露笑“三小姐如果没要事的话,不如回去吧你二哥还要养病呢。”
缇婴立刻火冒三丈。
她不是才来么就赶她走
这个姐姐很漂亮再看眼漂亮姐姐身后的“二哥”,缇婴心中更怒衣冠禽兽
沈二无辜地眨眨眼。
月奴则疑惑地看眼缇婴她是知道小缇婴脾气不算好的。但是在江师兄去世后,缇婴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已经心平气和很久,乖巧很久了。
缇婴最近的不开心,还是因为沈家琐事总烦她。
但是缇婴这短短片刻时间,她已经因为沈二出现,心情浮动好几次了。
月奴有些不安,拽了拽缇婴衣角“三小姐”
缇婴定定神。
她权衡半天,冷着脸仰头“二哥。”
沈二“嗯”
他只是“嗯”了一声,就见这个妹妹脸色一僵,似乎又有发恼之意。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
她却按捺住了她的脾气,尽量平声静气“听说你身体好了,我来关心关心你。我和你一起吃顿饭吧。”
缇婴心想在他这里多赖段时间,讨厌的沈夫人打听到她跑去哪里后,不敢招惹沈二,肯定就走了。
多在他这里吃两顿饭,沈家那些人肯定就不找她了。
沈二眨眼。
和他一起吃饭这叫关心他
妾室在后急急忙忙“这不好吧,我们院里没有多余的饭食”
缇婴恼怒,眼睛冰冷、直直地看着沈二“你是哥哥,连妹妹一顿饭都不想管吗你未免欺负人”
月奴捂脸。
缇婴做好硬闯的准备,她不信这怪物会选择此时翻脸。但这怪物盯她片刻,眨眨眼,竟然玩味道“妹妹是吗”
“妹妹”二字在他舌尖缱绻。
随着他轻柔声音,他微微上掀眼皮望她。
缇婴心口微跳。
不等她捕捉这股流光般的异常,她听到他说“想吃饭可以,不过进了我的地盘,得按照我的方式来。静女,取清水来,帮妹妹重新洗把脸。”
她诧异。
他眼睛则落在她发髻上多余怪异的簪子上,又落到她被耳坠掐得通红的耳际。
他皱了皱眉,对她的装扮不满意到了极致。
他说“我来吧。”
他上前一步。
缇婴警惕后退一步。
他停下步子。
他笑一笑“别带着别人的血,进我的院子。”
他又道“妹妹这般犹豫,莫非是想念母亲不如我叫她过来一趟”
缇婴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忍辱负重地上前,闭上眼。
这个沈二,真的好奇怪。
她此时几乎
确定他不是原来的沈二,可她又不确定他到底是什么,不确定他是怪物,还是苏醒过来的某个试炼弟子。
沈二嫌弃她的一身打扮。
要妾室们拿水为她净面,他亲自坐在妾室的妆镜前,拉着她这个妹妹,垂着眼为她梳发,为她摘掉耳坠。
他冰凉的手指在她耳尖上擦过。
那是命门之一。
一直警惕着的缇婴差点跳起,以为他终于露出真面目要杀她,他的手却移开了。
他气息在她耳后擦得她颈间微酥,又快速离开,带着一丝笑“连耳洞都没有,戴什么耳坠”
他又卸掉她手腕上的臂钏。
他道“你不适合这些多余的饰物。”
缇婴忍耐。
她忍着陌生人碰她头发,几次咬着牙坚持不生杀心。她忍得快要咬断后槽牙,沈二将镜子端到她面前,她看到镜中俏丽的少女时,怔了一怔
镜中少女梳着小巧精致的发髻,簪子固定着五根色彩斑斓的发带,乖巧地一径垂下来。
她摇晃脑袋,看到发髻后,还十分精巧地插了一朵窗外飘入的春日杏花。
她的耳坠和手串都被摘掉了,颜色怪异的衣物也被换掉,穿回了清丽明艳的颜色。
这是缇婴本来的样子。
不过是缇婴先前听月奴说沈三小姐修行前在沈家过得不太好,才自作主张,猜测着打扮成一个“想讨好哥哥、自己却拮据”的妹妹。
还以为沈二会同情喜欢呢。
结果他不喜欢。
沈二在后温声“如何”
缇婴耷拉着眼皮,根本不理会他。
妾室们胆战心惊,沈二却不以为然。他拿帕子擦了手,嘱咐妾室们备餐。
缇婴不理会沈二,是因她正与月奴疯狂说话。
月奴站在她身边,二女却传音入密。
缇婴抓狂“你见到了吧他真的很古怪”
月奴竟然羡慕“没想到主人在当大剑仙前,还有这么温情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以前对他妹妹这么好。”
缇婴“你真觉得这是沈行川”
月奴“目前没有证据证明,他不是日后的主人啊。”
缇婴“可他很可能是无支秽啊”
月奴自信“不可能的。主人那么高洁,怎么可能是无支秽那种肮脏怪物。你觉得他现在奇怪,可能是因为主人外冷内热,也许他私下对三小姐,就是这么好的。”
缇婴“”
她说服不了这把剑,默默翻白眼。
总之,她觉得沈二有异。
她靠近他,就心里十分不舒服,经常走神,会想起另一个人她讨厌这种感觉,她发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找他。
兄妹二人坐在廊下吃饭。
沈二托腮,端详着他这名义上的妹妹。
他兀
自品呷。
他暗自揣测自己的异常,揣测这妹妹,与他在寻找的人,是否是同一人
按理来说不一样。
但是,他本身不属于这里。
随着力量强大,他的思维变得清楚。他渐渐想清楚,他是从现实中的秽鬼林进到这个地方的。这里的人不一定是真实的人,妹妹也不一定是真实的妹妹
例如,沈三小姐明明没有机会修行,可她方才杀秽鬼的凌厉劲儿,可比她那个姐姐强多了。
若是这个妹妹,不是真正的沈三,而是他一直在找寻的人,她为何会在这里呢
她是否也是来找他的
他们在现实中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很想吞掉她啊。
沈二盯着沈三的目光渐渐露骨,旁边的妾室看得心中狂跳,怕这怪物作恶,不知伦理,妾室们满头大汗。
缇婴低头闷闷吃饭。
她在消磨时间,可妾室们不停催她“三妹妹,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天色不晚了。”
妾室们委婉提醒“即使是兄妹,也要讲男女之防的。”
沈二幽深的目光,含笑瞥一眼多话的人。
那妾室脸色惨白。
沈二指尖一勾,无形的力量就要困住那妾室时,缇婴忽地抬头,沈二收回了力量。
他冲她一笑。
他眼神仍是几分露骨的。
但是缇婴心事重重,又厌恶她二哥这种混乱关系,根本不看。
她心中只觉得妾室频频赶自己走,是因为他们要做不可描述之事,她耽误了他们。
好恶心。
缇婴道“我吃完了。”
沈夫人应该走了。
她站起来,毫不犹豫,眼睛朝天“二哥,我走了。”
沈二“不多坐会儿”
缇婴根本不说话。
她转身便要带着月奴离开。
她如此没礼貌,沈二在她转身一瞬,眼神就彻底冷下。
他心中生起怒意。
怒意却是对着多嘴的妾室的若非她们露怯,这个妹妹必是要被他困住的。
他毫不犹豫的无形力量,束缚住妾室们。
一阵风吹过。
背对着他们的月奴忽然耸鼻子,闻到了空气中的味道“秽息”
月奴猛地回头,身化利剑,斩向沈二。
沈二挥手间,一重屏障浮空挡剑,更有气息化为冰刃,反杀向月奴。
缇婴“住手”
她骤然回身出手,捏诀阻拦。
这名义上的二哥实力实在不低,月奴被击得后退两步,目色更冷。月奴一生存在的意义就是斩杀秽鬼,她此时看出这人有可能是无支秽,自然绝不饶恕。
而缇婴则早已猜沈二很大可能鸠占鹊巢。
她不想多事。
她更在此时打起来时发现,这二哥的实力不俗,他
们无冤无仇,不值得拼命。
缇婴拦住月奴,拦在两人之间,各挥一掌,阻止二人。
月奴被拦,却仍气势汹汹想上前。缇婴回头,狠狠剜她一眼。
缇婴回头再看沈二。
沈二自始至终坐着。
人家连站都没站起来,月奴在人家面前,真不一定能占到好处
缇婴当机立断,扇了月奴一巴掌,回头干脆向沈二认错“我侍女不懂事,认错了人,冒犯了二哥。二哥不要见外。”
沈二凝视她。
他慢悠悠“我若非要见外呢”
缇婴面色一冷。
她心中傲然,心想大不了打一场。
可她还没摆出架势,沈二就温温和和道“若想我不计较,也不是没法子。你明日,再来我这里,陪我一同吃晚膳吧。如此,我便既往不咎。”
缇婴眼皮一跳,抬头看他。
他和颜悦色,冲她一笑。
她知道他在说瞎话,但他面不改色“我见妹妹有些修行天赋,恰好我出身仙门大派,怜惜妹妹一身好天赋,想要指点指点妹妹。”
他的“指点”二字,缱绻柔情,暗有春意连连,连月奴都听出一份怪异之味,不禁脸色更怒。
缇婴却是冷静。
缇婴心狠应下“好”
他能拿她怎么办
顶多不过是一个无支秽罢了。
她不想动手,但她也不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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