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瑾皇叔

    翌日,紫极宫。

    “你说什么”

    陈太后霍的站起身,精心描过的细眉此刻愤怒地扭曲着,身上佩戴的珠玉坠饰撞得叮当作响。

    “你要削减哀家宫中用度,分给那些粗鄙武夫皇帝,哀家看你这几日是得了失心疯,不如唤太医来看看”

    陈太后气到极点,言辞极为不客气。

    瑾亲王萧瑾坐在一旁默默饮茶,目光若有若无落在萧青冥脸上。

    秋朗照例沉默立在龙椅斜后侧,内侍们侍立在旁,书盛和趴在地上的内务总管太监,以及被太后叫来的礼部、户部两位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萧青冥端起茶盏低头啜饮,漫不经心纠正道“是整个皇宫统一削减用度,现在是非常时期,眼看燕然二十大军就要到城下了,朕与宗室,都需以身作则。”

    “太后放心,您所居的宁德宫只是象征性削减点边角料,不会让您生活不适的。”

    “什么边角料蜀州开春送来的蜀锦,马上要裁制新衣,还有淮州上供的螺黛,宁州上供的碧螺春,统统没有了”

    “皇帝是打算让哀家穿着去年的旧衣,喝着陈茶,神容憔悴的度日吗”

    “还有膳食,居然只剩那么几碟,你是想饿死哀家吗那些珍贵的贡品,那些莽夫也配享用”

    萧青冥伸出一根手指“早膳,燕窝三鲜汤、什绵鱼翅、煎烂拖盖鹅、蒸猪蹄肚、两熟煎鲜、冬笋鸭丝。”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午膳,胡椒醋鲜暇、烧鹅、烤羊头蹄、酸醋白血汤、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糊辣醋腰子、蒸鲜鱼、五味蒸翅肋、羊肉水晶角儿、丝鹅粉汤、三鲜汤”

    “至于还有数十道更加精巧的晚膳,朕记不住了。”

    萧青冥从龙椅起身,绕到太后面前,他身高比陈太后高出一个头,眼神带俯视的冷然。

    “你知道那些正在守城,为太后出生入死的士兵们吃的是什么吗”

    “一小口的肉沫炊饼,就能让他们高兴好几天。”

    陈太后不耐烦地别开脸“那又如何君为君,臣为臣,天下本就是萧氏的,给他们俸禄粮饷,守护皇族,效命君王自然天经地义。”

    “皇帝对哀家如此咄咄相逼,是不是想故意气死哀家”

    书盛和内务总管登时把脑袋埋得更低了,而礼部、户部尚书生恨自己生了一双耳朵。

    就连瑾亲王都忍不住起身劝道“太后,眼下两军交战局势不利,陛下也是没有办法,您别气坏了身子。”

    “臣弟那还有些陛下赏赐的贡品,不如太后先将就着,日后再补上便是。”

    陈太后犹自怒色未消,讥讽一笑“连瑾亲王都知道尊敬皇嫂,哀家的皇儿却只知欺辱我孤儿寡母。”

    “青宇为你挡了一箭,你可有去看过他让你走你偏不走,现在反而一门心思从我们手里搜刮,给你自己挣名声”

    “你今日能削到哀家头上,明日就能掠夺百官家财”

    “君王不孝,该当何罪”

    这话说得极重,众人吓了一跳,按伦理孝道,皇帝势必要跪下给太后请罪了。

    礼部尚书崔礼皱起眉头,太后小题大做特地叫他二人来看这一出戏,无非是想拉拢主和派逼皇帝让步,与燕然议和。

    可是经历过这几日,他可不认为皇帝还是从前那个任人拿捏的摆设。

    只是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能糊弄的,这么多宫人在场,要不然半日,这里发生的事就能传遍皇宫。

    萧青冥既没有动怒,也没有请罪的意思。

    他只是淡漠瞥她一眼,腰间天子剑骤然出鞘,寒光掠过几人眼前,惊得脸色煞白一片,连一向淡定的秋朗都紧紧盯住了他。

    陈太后惊叫一声,吓得连退三步。

    瑾亲王在她身前护着她,眼角的艳色此时也只剩下惊愕的浮红“陛下您要做什么”

    户部尚书钱云生的小肚子都要弹起来,两只胖手飞快挥舞,与崔礼同时大叫“陛下使不得使不得”

    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到来。

    萧青冥左手握住剑刃,用力握紧,鲜血霎时间顺着锋利的剑锋滴落,被他用一只空碗接住。

    殷红的血渐渐铺满碗底,他收起剑,随手搁在一旁,用那只血淋淋的手端起碗,举向太后,唇边泛着一丝沉冷的笑意。

    “朕一心为了京城安危着想,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共度难关,太后既然认为朕不孝,饿着了母亲,今日朕只好滴血喂母,以表心迹。”

    皇帝竟然自伤龙体,滴血喂母

    这种事闻所未闻,在场无论宗室、大臣还是宫人,统统被惊得丧失言语。

    陈太后吓得花容失色,玉指颤颤巍巍指着萧青冥,脸色难看至极。

    书盛最先反应过来,慌慌张张道“陛下,您的手快来人,还不去请太医”

    他快速接过皇帝手里的碗放到一旁,又是着人拿热水毛巾,又是捧着那只淌着血的手大惊小怪。

    他十足夸张的表情,活像死了亲爹般心疼“哎哟,流了好多血,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太后与您母子连心,您的龙体有所损伤,太后又怎能心安呢”

    陈太后一噎,脸色青了又白,半晌说不出话。

    其他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礼部、户部两位尚书赶紧说了几句保重龙体的话,隐隐对太后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瑾亲王萧瑾亦是一脸动容之色,他皱着眉头,上前查看皇帝的伤势,见指腹和虎口各一道深切的伤口横贯手掌,血流不止,十分吓人。

    “陛下冷静。”萧瑾犹豫一下,眸中流露出几分对晚辈的关切,“左右不过是几顿吃食和些许贡品,陛下心忧战事,宫中若有缺口,宗室这边多少能凑些孝敬宫中。”

    “陛下千万不可因一时之气自损龙体,更不该因此伤了母子情分。”

    萧青冥微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记忆中这位皇叔乃宗室之首,先皇最信任的弟弟,给他掌管宗室财权。

    瑾亲王平日深居简出,不喜与旁人亲近,只纳过一个妾室,好不容易诞下一双子女却难产而亡。

    一个孩子先天体弱不到满月就夭折,另一个养到八岁,大病一场没救回来也去了,瑾亲王万分悲痛,至今再不曾娶妻生子。

    萧青冥忽而伸手牵住瑾亲王的衣袖,低低地道“多谢皇叔,朕知道,皇叔还是心疼朕的”

    萧瑾一愣,下意识后退一步想扯回衣袖,不料牵动了伤口,萧青冥嘶地抽了一口凉气,萧瑾顿时僵在原地不动了,一双细长的眉紧了又松。

    萧青冥改为用另一只手去握他的手腕,对方想挣开,被他牢牢握紧。

    他叹了口气,用极轻的声音道“父皇去的早,那年朕才十七岁,不过是个大点的孩子,早年父皇政务忙碌,很少让朕承欢膝下,母后又早逝,细想起来,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朕也时常盼望寻常人家天伦之乐,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国政与孝道两不误的皇帝”

    “从前,朕总想亲近皇叔,也是因为皇叔十分肖似父皇,朕自然孺慕,可惜每每让你烦恼,是朕的不是,以后不会了”

    萧瑾讶异的目光落在他落寞的眉宇间,手腕终于不挣扎了,改为轻抚他的手背,声音不觉放缓许多

    “陛下近日看着,比之过去,已十分勇敢,先帝和先皇后在天有灵,定感欣慰。”

    萧青冥隐晦地朝太后投去一瞥“可是太后对朕”

    萧瑾会意,低声许诺“陛下放心,皇叔自会安抚太后,必不让陛下难做。”

    两人正亲密地说着话,那厢新上任的太医白术终于拎着医箱匆匆赶到,同行而来的还有一身玄黑云锦官服的喻行舟。

    喻行舟的视线在这对叔侄身上停顿一瞬,又落在萧青冥的手上,慢慢蹙紧了眉

    “陛下,眼下正当战事吃紧之时,若是您受伤的消息传扬出去,轻则挫伤士气,重则让敌人趁虚而入,此间利害,干系甚大,谁都担不起责任。”

    陈太后脸色又是一白,虽然殿上无人敢责怪她,但那种若有若无的谴责眼神,叫她坐立难安。

    她一口气哽在胸口,只觉百口莫辩又不是她叫皇帝自己割血的

    明明是皇帝削减用度不孝在先,怎么都来指责她的不是

    就连她叫来的瑾亲王和两部尚书也不为她说话。

    陈太后心一沉,悻悻说了几句叫皇帝保重的场面话,飞快地走了。

    白术麻利地给伤口清理又上药包扎,忧心忡忡道“此剑极为锋利,陛下近日千万不可使用这只手抓握。”

    有这么严重

    萧青冥瞥了白术一眼,有意无意动了动手指,立刻似真还假地呼一声痛。

    一左一右两双手同时伸过来。

    瑾亲王占了位置的便宜,比喻行舟快一步捧住皇帝受伤的手,轻柔地吹了吹,无奈道“陛下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不肯听太医的话”

    小时候萧青冥目光微动,看来这位皇叔是真喜欢小孩子。

    喻行舟垂下眼睫,双手默默缩回袖中。

    萧青冥转头对正在开药方的白术道“朕这点伤用不着名贵的药材,战事要紧,太医院要把备用药材都拿出来,尤其是外伤药。”

    “对了,朕让你训练一批胆大心细的宫人学会基础包扎应急的事,千万上心,这几日就要派上用场了。”

    白术点点头,正要答话,瑾亲王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陛下,太医和宫人都是侍奉皇室的,您怎么能让他们去前线呢更何况您还伤着,万事自然要以您的安危为先。”

    “唉”萧青冥长长一叹,用空着的手捏了捏额角,“皇叔有所不知,燕然来势汹汹,而朝廷国库空虚,缺钱少粮,只好拆东墙补西墙,能节流一些是一些。”

    “毕竟京城危在旦夕,跟大家的安危比起来,朕做出一些牺牲又算的了什么呢可惜太后却不能明白朕的苦心。”

    萧青冥越说声音越低,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若是父皇和母后还在,朕就有人疼着护着了”

    瑾亲王沉默片刻,犹疑着抬手抚过他的发顶。

    萧青冥回过神,冲他疲惫一笑“皇叔不必担忧,倘若有破城那一日,朕必定派人护送你和太后还有青宇南下。”

    瑾亲王摇摇头“陛下切莫苦恼,拱卫皇室也是宗室职责,既然缺钱少粮,皇叔便去筹措一些,虽不多,筹到十万两还是可以的。”

    十万两

    他的内帑才一千两,一下子翻了一百倍,不愧是宗室的钱袋子。

    这些年其他州府拖欠粮税,导致国库空虚,户部抠抠索索,发个军饷都拖欠,有了这十万两,他可以干很多事。

    萧青冥握住他的手腕,双目炯炯“皇叔,你对朕真好”

    喻行舟在一旁冷眼旁观,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袖口,冷不防轻咳了一声。

    瑾亲王有些尴尬地抽回手,退后一步“陛下,臣这就去安抚太后,筹措粮饷,不打扰您休息了。”

    礼部尚书崔礼和户部尚书钱云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也很想跟着离开,可惜皇帝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告辞。

    待瑾亲王离去,萧青冥脸上的温情脉脉转眼淡去。

    他随手将那盛了血的碗端起来,一股血腥味瞬间盈满鼻间,过于发达的嗅觉立刻发出抗议。

    “白术,”萧青冥晃荡着碗,挑起眉梢,“朕的血可有什么用处吗”

    白术一愣,老老实实地道“古人有言,血气者,人之神也。失血死,补血活。陛下既是真龙天子,陛下的血乃龙血,自然又比凡血更高一筹。”

    “若以之为药引入药,即便不能长生不老,也可延年益寿,清目明神,乃世间罕有的大补珍品。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说”

    萧青冥直接打断他后面的话“既然血都割了,不如制成血引红丸,给太后送去,免得浪费了朕的一番心血,老师,你觉得呢”

    喻行舟摇摇头“陛下若是当真送去给太后,岂非要把滴血喂母的事做实了会引来多少风波和闲言碎语太后是不会服用的。陛下大可不必说这些气话。”

    萧青冥慢条斯理道“总不能让朕白白流血吧”

    喻行舟闻弦歌而知雅意“既然如白太医所言,天子龙血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若是赏赐给这次保卫京城中做出大贡献的臣子,必定能激励人心。”

    说着,他目光淡淡扫向下面的崔礼和钱云生两位尚书。

    作者有话要说  萧会哭的崽子有奶吃:

    喻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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