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远这一声沈知青, 太过轻柔,又仿佛是印刻在心底的呢喃。
似乎没人听见。
也没人注意到。
因为人群中太过喧嚣, 新来的知青和老知青们之间, 似乎有着说吃不完的话,他们都在互相打探着外面的情况。
唯独,一个老知青除外,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曹志芳,她因为沈美云打岔, 到手的鸭子飞了。
按照往前她这般说了以后,乔丽华性子就会软下来, 求着她别说了,为了堵她的嘴喊她一起去吃饭。
倒是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没有, 那野鸡是不是也吃不到了
曹志芳心里不爽利,剜了一眼沈美云, 掉头就走。
竟是招呼都没打。
沈美云丝毫不在意,不过是一个小丑罢了, 等到大家都互相单谈的差不多了。
她这才提着行李牵着绵绵,朝着候东来问道,“候知青,不知道我们的住处在哪里”
这话一问,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跟着望了过来。
对啊,只顾着攀谈去了,却忘了正事。
好在沈知青还是抓得住关键。
候东来停下和别人的攀谈,声音爽朗道,“走吧, 我带你们过去。”
知青点是两间大屋子,男知青一间,女知青一间。
因为天气太过寒冷,所以每间屋子都是一间烧热的热炕,长条形状,直接从墙这边到墙那边,直接占了半边的屋子。
没有床,只有这种一条大通铺。
看到这,沈美云微微蹙眉,“只有一个炕吗”
她的眉形很好看,是那种丝绒一样的黛眉,细细长长弯弯的,在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越发显得夺目。
饶是,不注重皮囊的候东来,都有片刻恍惚,接着,才反应过来回答她的问题,“对,所有人都睡在一个炕上,只是被褥是各自睡各自的。”
这话,让沈美云微微怔了下,没有直白的说出自己的心思,而是旁敲侧击道,“那就没有人搬出去吗”
她和绵绵有太多秘密不能和外人述说,所以,如果有条件她是想要尽快搬出去的。
只是,这种不合群的心思,她现在也不好显露出来。
候东来似乎没听出来,他想了下,回答说,“目前出去住的知青只有两种,一个是嫁人,一个是结婚当了上门女婿。”
“除此之外,所有的知青都在这里。”
沈美云扯了下嘴角,“这样啊”
显然内心是有些失望的,只是人多口杂,她却是不好将心思在这里表露出来。
等候东来他们出去,领着男知青去隔壁后,沈美云也陷入了忙碌当中。
毕竟要收拾她和绵绵两人的东西,大包裹里面,一人一件棉大衣,这是换洗的。
还有日常用品蛤蜊油,雪花膏,香胰子以及灯塔肥皂。
这些都是小件的东西,一一摆放出来后。
正在拿着火柴描眉的曹志芳看到了,顿时忍不住惊讶道,“你还有雅霜的雪花膏”
这话一喊,房间内的其他女知青也跟着看了过来。
胡青梅忍不住咂舌,“这些好贵的。”
她去百货大楼看过,一瓶雅霜的雪花膏,要三块多。
这可不是普通人肖想得起的。
沈美云竟然有全套
沈美云拿着雪花膏的手一顿,若无其事的收到了炕柜里面,“嗯。”
似乎不打算拿出来,给大家参观。
她失策了下,倒是忘记了,她特意把泡泡里面好的护肤品换成了,最为便宜的雅霜雪花膏。
万万没想到,三块的雪花膏,也被人注目了。
看着她那动作,曹志芳兴致勃勃,似乎忘记了两人之间的不愉快。
“沈知青,你不打算拿出来,让我们大家看下吗”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沈知青把你的雪花膏拿出来,借我用下。
只是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她不好意思说。
沈美云似乎没听出来对方的言外之意,她迅速关上了炕柜,并且从小包裹里面拿出了一把小的黄铜锁,咔嚓一声给落上锁。
“不了。”
“没啥好看的。”
说完,她站了起来,似乎收拾结束了,要准备牵着绵绵一起,出去和大部队集合去老支书家吃饭。
她这样的态度,让曹志芳忍不住撇了撇嘴,“小气。”
在一转头,看到姚志英也从包裹里面,也拿出来了一瓶雅霜的雪花膏。
她顿时扑了上去,抱着姚志英的胳膊,亲昵的晃着,“姚知青,你不会像沈知青那般小气吧”
“把你的雪花膏给我看下呗”
姚志英到底是年轻,面皮薄,她想要拒绝的,但是对方那话都说出来了,便不好在拒绝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了一眼沈美云,沈美云朝着她微微的摇摇头。
她是过来人,更明白这一场较量,是双方试探底线的开始。
一旦有一次,后面将会有无数次。毕竟,她们住在一个屋檐下。
可惜,姚志英看懂了,但是她却没勇气去说拒绝的话来。
只能由着对方把雪花膏从自己的手里抢过去。
姚志英安慰自己,不过就是看看,反正也没啥损失。
只是,她想的太过简单了。
曹志芳一拿到了雪花膏,就立马咔哒一声打开了,伸手抠了一大坨出来,往自己的脸上擦去。
一边擦,还一边朝着姚志英问,“姚知青,我就用这一次,你不会那么小气,舍不得吧”
姚志英的心在滴血,尤其是那么大一坨的雪花膏啊,她平时都舍不得。
偏偏,曹志芳这么问了,她还没办法反驳。
只能硬着头皮说,“不会。”
看到这,沈美云似乎不欲在看下去了,因为接下来的场景,会发生什么,她都会一清二楚。
于是,她便领着绵绵直接出去了。
到了外面后,新来的知青还没收拾结束,只有她和绵绵两人。
沈美云蹲下身子,给绵绵系了下围巾,低声问她,“绵绵,刚刚看懂了吗”
之前屋子内的那一场交锋,绵绵也都是在的。
绵绵哈了一口气,小脸蛋冻的通红,小小声道,“你是说那个瘦姨姨问姚姨姨借雪花膏吗”
沈美云嗯了一声,问她,“如果是你,你会借吗”
这个问题,把绵绵给问倒了
真的,她懵了片刻,睁着一双大眼睛,“啊我”
她陷入了回忆,“我不借。”
“为什么”
沈美云追问道。
绵绵摇头,软乎乎道,“我不知道啊,但是妈妈你刚都没借。”
那个瘦姨姨想问妈妈借雪花膏呢,妈妈拒绝了。
沈美云笑了下,“那你想知道妈妈为什么拒绝吗”
绵绵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沈美云把道理掰开揉碎了和她说,“因为我不想借,所以,我便直接拒绝了。”
“啊,为什么妈妈会不想”
绵绵很奇怪。
妈妈不是教过自己,要学会分享吗
沈美云声音柔和道,“因为,妈妈知道,在一个大集体住着,双方见面第一次交锋,如果自己落了下成,意味着以后便有很多麻烦。”
这似乎太专业了一些,绵绵有些听不懂。
沈美云尽量把话说的直白点,“绵绵,妈妈是和你说过要和朋友分享,但是分享的前提,是你自己愿意。”
“如果你不愿意的情况下,便可以拒绝。”
“不管对方用任何理由,来要求你分享,你都可以拒绝。”
这话很是通俗易懂,这下绵绵听懂了,她牵着沈美云的手,小声问道,“妈,你的意思是分享要看我自己的想法。”
“就是我愿意就给,不愿意就不给”
沈美云点头,摇头,“对,我的宝贝真聪明,一听就懂。”
这下,绵绵没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旁边的季明远收拾结束后,便倚在墙角发呆,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么一场对话。
他抿着唇轻咳一声,打断了母女两人的对话,“沈知青,你把小孩子教的很好。”
起码,她的这个观点,他以前从来都没听到过。
沈美云没想到周围还有人,她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便看到长身玉立的季明远倚在那里。
她坦然道,“谢谢。”
她的眉眼有着惊人的漂亮,就连肌肤竟比那茫茫白雪更为莹润通透。
这也让季明远眼里生出惊艳,“你”
“你平日就这般教的孩子吗”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什么来着
哦,想问的是沈知青,你怎么一个人带着孩子啊
话到嘴边,又觉得这般探听对方的隐私,似乎不太好。
季明远便更改了问话。
沈美云似乎没看出来对方话里有话,她笑了笑,轻声说,“是啊。”
“我是当妈妈的,所以,我总想多教一点东西给她,将来她去步入社会的时候,可以从容一些。”
可以去从容的面对外界,所带来的一切好与不好。
当面对好的时候,她能够全盘接受,当面对不好的时候,她的心性能够强大到无所畏惧,可以不在乎外界流言蜚语。
只关注自身。
只去内观,去遵循自己的本心去做事。
可以利落,可以果断,可以一往无前。
听到这个回答,季明远恍惚了下,“你真的是一位好妈妈。”
这是真心实意的夸赞,他从未,从未见过这般为孩子考虑过的母亲。
在他的周围大多数家长,都是顾着孩子能吃饱饭就好了,或者说能吃饱饭,不饿肚子,已经是比很多人好了。
但是,像沈美云这种教育孩子的,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不止是物质上的,他觉得更偏向是精神层面的,她在绵绵的心目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可以生根发芽可以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而这一颗种子,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在绵绵需要的那天,嗖的一下子张开树冠,为她遮风挡雨。
只是,这些事情微不可微,只能说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再次复现的时候。
绵绵才会惊觉,原来她的妈妈在她小的时候,竟然教会过她这么多的东西。
让她可以极为从容体面的去应对,这个世界上的纷纷扰扰。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
季明远才深知沈美云的通透和聪明,简直是他无法形容的地步。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眉目很是分明,眼睛极为水润,眼珠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偏向一点点茶褐色,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极为温和散淡。
他甚至,没有去掩饰自己的关注。
这让沈美云忍不住挑眉,她笑了下,“怎么现在敢看着我了”
她可是注意到的了,季明远在火车上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她和她对视。
沈美云觉得奇怪,她这么一个好性的人,又不是洪水猛兽,怎么就这般的怕她。
她这话一说,季明远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又恢复了往日那个腼腆的少年,他抿着唇,低声道,“我只是很敬佩。”
“敬佩你是这么好的一位母亲。”
他的话很是磊落,一如他这么一个人一样,严谨中透着几分光明。
沈美云有些意外,但是又觉得这种话从季明远口中说出来。
似乎又是理所应当。
他的性格本来就是这般风光霁月,淡然温和。
不然也不会在书中的最后,在守着林兰兰长大后,惊觉自己喜欢上对方。
他一边厌恶自己的肮脏,一边又忍不住去关注对方。
他用过很长一段时间,让自己去克制,去克制自己不去见对方。
但是林兰兰似乎就是林兰兰,遇到麻烦,遇到事情,她总是第一个去求助季明远。
而季明远好不容易封闭自己的心思,因为对方的一次次到来,而再次生起来了波澜。
以至于那一次次的波澜,最终成为了铺天盖地的海啸。
最终,也吞噬了他自己。
想到这里。
沈美云忍不住叹了口气,眼神里面带着几分同情。
她想要开口提醒,但是又无从说起。
季明远去看雪,雪落在他的肩头,这也让他面如玉的脸上,多了几分凉,只是那笑容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宁静。
“沈知青,怎么了”
沈美云摇摇头,她还没想好怎么去提醒,好在,后面屋子的知青们都收拾妥当了。
一行人聚集,打算去村支书家去吃完饭。
纷乱打散了沈美云的思绪,她笑了下,指了指他的肩头,“我是想说,下雪了。”
听到这,季明远这才侧头看了一眼肩膀,深色的棉衣上多了几分白色的雪花,他想了想,折身进了知青点。
不一会的就出来了。
他拿了一把雨伞,递给了沈美云,“你给绵绵打着。”
至于,他自己则是戴了一个雷锋帽,只露出一张过于清冷温润的面庞来。
很显然,他递过来的那一把伞,是他唯一的雨伞。
沈美云怔了一下,想要拒绝,但是季明远的一双眼睛带着几分坚持。
“打着吧,小孩子不能受冷。”
说完,他还轻咳了一声,显然他的身子骨,也是遭不住东北的这种落雪的天气。
沈美云叹了口气,看出了少年的坚持,这一次,她没在拒绝,而是接过了那一把雨伞。
是那种大黑雨伞,又细又长,撑开的伞面足够装下好几个人。
沈美云想了下,她看了一眼季明远。
季明远摆手,指了指前面的大部队,那是他们几个男知青,示意自己和男知青们一起,就不和沈美云一起了。
其实,他想的更多,他若是和沈知青共打一把雨伞。
明天还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
他是男同志,倒是无惧流言,但是沈知青不一样,总归是女同志,名声也更为重要一些。
说完,季明远不给沈美云拒绝的余地,便直接走开了。
只剩下沈美云牵着绵绵,撑着雨伞,她看到躲在姚志英身后的弟弟,想了想便说道,“姚知青,让你弟弟过来一起打。”
他们还不知道知青点去老支书家有多远。
也不知道,这落雪是下一会,还是说下很长一段时间。
若是不护好,一路淋雪过去,怕是肩头都能湿了一半去。
小孩子是最不能受凉的。
算起来,姚志军也没比自家绵绵大几岁,也都是小孩子而已。
姚志英听到沈美云这话,感激地看了一眼她,随即把弟弟姚志军推了过去。
姚志军有些瘦弱,比起绵绵还瘦一些,也有些内向,先是犹豫了片刻,还是姐姐姚志英推了他一把说,“军军,我们没钱买药了。”
家里出事,她父母临时把他们姐弟两人送出来。
送出他们两个姐弟,已经花了好多钱了。
以至于,她手里其实没带多少钱过来,只能说将来的日子,她希望弟弟平安健康,她也平安健康。
好好挣工分,争取养活自己。
姚志军在听到姐姐这话后,知道生病就要花钱,所以他不在迟疑,飞快地跑了到了沈美云的大黑伞下面。
“谢谢姐姐。”
声音有些拘谨。
沈美云摇摇头,将姚志军一起护在雨伞下面。
绵绵好奇地看了一眼姚志军,随即,低低地喊了一声,“军军哥哥。”
这一喊,姚志军身上的拘谨也散了几分。
“绵绵妹妹。”
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遇到一个同龄的小朋友,显然是能够让他放松的存在。
姚志英因为觉得自己占了沈美云的便宜,便主动在前面开路。
地上之前的雪还没化,天上又落了大雪,白茫茫的一片,以至于下脚的地方,若是不熟悉很容易就掉到了坑里面。
知青们一行人到达老支书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四十多了。
天色也已经彻底擦黑了下去。
他们在那雪地里面,竟然一口气走了小二十分钟。
可想而知,知青点离老支书家还是不近的。其实,不近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前进生产大队,是胜利公社下面十多个大队里面,最大的一个。
也是占地最多的一个。
光划分在他们大队底下的黑土地,都有两千多亩,还不算周围的自留地和河泡子。
可想而知,这前进大队有多大了。
而村支书家正是住在前进大队的正中央,知青点属于后面新建的房子。其实算起来,还是离村口的老槐树比较近,所以靠在外围。
这内里还有一个说法,那就是前进大队原本的村民,其实不太敢住靠近外围的地方。
因为,当年鬼子来扫荡过,最先遭殃的人,就是最外围的几户人家。
打那以后,大队里面但凡是有条件的人家,起房子都是尽量往里面靠的。
这也就导致,千斤大队外围的位置,其实没住多少户人家。
唯一的一个大户,便是知青点了。
倒不是前进大队的人不心疼知青们,而是知青们多,在往里面靠,基本上都没位置了。
要起两座大房子,唯一的位置便在那大队村口了。
大家这般走过来的时候,知青们便在互相讨论。
“这老支书家,住的比咱们知青点还偏啊。”
“而且,这房子也算不上好。”
土坯房搭着茅草,房顶最上方压着油毡布,外面弄了一个竹篱笆,篱笆不高,约莫着刚到大人的膝盖处。
因着下了大雪的缘故,竹篱笆像是穿上了新装,白茫茫的。
胡青梅忍不住小声和沈美云嘀咕道。
她们都是从北京来的,城市里面长大的孩子,住在皇城根下,越是靠近街边的位置,其实位置也是越好的。
沈美云听到这话,她倒是知道内情,但是却不好解释些什么。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在老支书家的人听到动静,便有人迎出来了,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老支书。
他手里还拿着一根旱烟,吧嗒吧嗒的抽着,“娃娃们都来了进屋吧,外面冷。”
这话一说,知青们鱼贯而入。
沈美云没急着跟着大部队进去,而是立在了屋檐下,安静了收了大黑雨伞,抖动了一下,这才把黑雨伞上面的雪花给抖掉。
雪太大了,以至于,哪怕是撑着雨伞,肩头还是落了不少雪花。
她先是给绵绵拍掉雪花,又抖落了自己身上的。
这才低声朝着绵绵问道,“鞋子湿了吗”
绵绵扣了下脚指头,感受了下,“有点冷。”
至于湿没湿,她似乎没感受出来
沈美云笑了下,“那等会回到知青点,妈妈跟你检查。”
她和绵绵说话的间的功夫,知青们已经全部进去了。
外面院子里面只剩下老支书家的几个孩子。
有两个小男孩,一个约莫着和绵绵差不多大,一个约摸着八九岁。
小脸上还挂着鼻涕,好奇地看着沈美云和绵绵。
“你们就是阿爷说的新来的知青娃娃们吗”
这小孩才多大的啊,一口一个知青娃娃,让沈美云想笑,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呢,你是谁”
“我啊,我是阿爷最喜欢的孙子。”
“胡说,我才是”
两个小孩竟然这般争执了起来。
眼看着沈美云打趣地看着他们,俩小孩向来混世魔王的皮性子,竟然难得有些羞窘。
往后躲了躲。
“姐姐,你真好看。”
笑起来就更好看了,像是,像是什么
阿牛想了半天,憋出了两个字,“像极了我阿爸去夸我阿妈好看的样子。”
这话一说。
阿牛的母亲从厨房端着一搪瓷盆子的胡辣汤出来,忍不住脸一热。
她是老支书的小儿媳妇,才和丈夫结婚不过几年的光景。
两人感情好,丈夫通常会说一些浑话,万万没想到被儿子听了去。
她忍不住嗔着呵斥了一句,“还不进去”
阿牛抬手扮了个鬼脸,这才跑的没影。
阿牛母亲这才朝着沈美云点头,“沈知青。”
其实,公爹去接人过来的时候,大家在村头的时候,便已经迅速交流了一遍。
这次有个女知青,长得特别漂亮,说是姓沈还带着一个女儿。
想来,这就和面前的人对上了。
沈美云朝着对方招呼,“嫂子。”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唇角两侧还带着梨涡,有着说不出的绝色。
阿牛母亲恍惚了片刻,这才说道,“进屋去吧,胡辣汤就是要趁热吃。”
这是她和婆婆一起做的。
沈美云嗯了一声,这才领着绵绵进去,那旁边大一点的孩子叫阿虎,他亦步亦趋跟着绵绵一起。
似乎察觉到沈美云的注视。
阿虎抿着唇笑了,“妹妹很好看,我想和妹妹玩。”
沈美云愣了下,这才低头看绵绵,询问她的意见,绵绵点了点头。
沈美云这才说,“去玩吧,一会吃饭,妈妈喊你。”
得了命令,绵绵很是欢喜。
直接跟着阿虎去了院子里面,小孩儿不怕冷,尤其是南方没见过雪的小孩儿,骤然见到这般厚厚的一层大雪。
可不是就玩疯了
眼见着绵绵出去了,旁边的姚志军也有些馋,他本来是跟着姐姐一起,规矩的坐在长条凳子的上的。
听到外面的热闹,他忍不住去看姚志英。
姚志英想了下,“要吃饭了。”
错过这个点,没得饭吃,要饿肚子的。
姚志军脸上的黯然了几分,沈美云看着叹了口气,并未插手。
这是姚志英教育弟弟,和她无关。
她收起了那多管闲事的心思,坐在长条凳上,细细的打量着。
老支书家的堂屋后墙上,挂着一副画像,堂屋的正中间是放着两张八仙桌。
四周放着的凳子,都是那种长条凳,一张桌子四条凳子。
男知青的身量宽广一些,两人坐一桌,女知青纤细一些,虽然也是两人坐一起,但是外加了两个孩子。
待大家都落座后。
阿牛妈端了一大盆搪瓷盆,热气腾腾的胡辣汤里面还放着辣子,飘在上头,光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胡奶奶是落在后面的,她端了一簸箕的棒子面窝窝头。
虽然是杂粮,但是胜在量大,沈美云大眼睛扫过去,最少有十多个。
一人分下来,能分两个是不成问题的。
见知青们好奇地望着。
胡奶奶笑着,神色极为慈祥,“我们这东北这旮旯,别的不多,就是粮食多,只要踏实肯干,算不上富足,但是饿肚子是不至于的。”
大东北啊,到处都是黑土地,那是老天爷赏饭吃。
只要勤快,那黑土地总会长出最为丰硕的果实。
听到这话,沈美云他们跟着若有所思。
看来他们知青插队,还真来了一个好地方。
要知道,他们有人认识的知识青年,去了西北,云南那些地方,据说,连饭都是吃不饱的。
没想到他们这里竟然能吃饱饭。
当然有个前提,那就是努力干活,挣工分才可以。
有了胡奶奶这一番鼓舞,新来的知青们各个都是跃跃欲试的。
沈美云尝了下胡辣汤,一口下去,口感绵滑细腻,那热度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胃里面,温暖到了四肢百骸。
只觉得浑身的凉气,都跟着消散了一些。
就是有些辣,胡奶奶怕他们这批新来的知青,适应不了东北的冷天气,别生病了。
所以,这干辣椒都是成倍的放。
不辣才怪。
不少知青们都开始吸溜起来,不得不说,这辣的上头的感觉真不错。
只是几口下去,身上,额头上就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沈美云也不里外,她后面结婚虽然去了南方定居,但是以前却在川省长大,算是正儿八经的川妹子,不怕辣。
这辣味方沈美云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让人恨不得热泪盈眶。
不过,她吃了第一口就反应过来了,这怕是太辣了,绵绵吃不了。
她想了下,朝着胡奶奶低低说了一句话。
胡奶奶便点了点头,不一会端来了一个粗瓷碗,那粗瓷碗里面不是旁的,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姚志英还在疑惑,沈美云这是做什么,就见到她把胡辣汤里面的辣白菜,给挑了出来。
放在粗瓷碗里面唰了一道,这才朝着外面喊道,“绵绵,进来吃饭。”
绵绵很乖的,说玩一会就玩一会,朝着阿虎告别后,便跟着进屋去了。
哪里料到,阿虎粘着她,跟着她一起进屋了。
绵绵走到了沈美云面前,爬上了板凳,坐好后,沈美云便夹着一筷子唰过的拉白菜问她,“能吃吗”
绵绵尝了下,有些辣,但是桌子上也没别的菜了,她低着头咬了下去。
眼见着闺女这么个反应,沈美云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她想下,没在强迫对方去吃唰水的辣白菜,直接掰了半个棒子面儿馒头给她。
绵绵的饭量不大,半个棒子面儿馒头就足够了。
绵绵乖巧地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她没咽,皱着小小的八字眉,下意识地去看妈妈。
沈美云还吃没吃棒子面馒头,看到女儿的反应,便自己咬了一口,一口下去,她就明白闺女这表情是为什么了。
和陈秋荷做的棒子面儿馒头不一样,陈秋荷是掺了富强粉进去的。而老支书家的是地道的棒子面,没掺和一丁点的细粮。
完全就是玉米棒子打碎了,混着高粱一起的。
吃下去不止是刺嗓子,而且没有半分的甜,完全像是吃麸皮。
扎嘴又寡淡。
沈美云的表情有些微妙,但是看着大家都在吃,她想了下,把绵绵手里的棒子面馒头,又一分为二掰了一半。
给了她一丢丢的棒子面馒头。
接着,这才朝着她说道,“剩下的吃的完吗”
不得不说,这才是母女二人之间的心有灵犀,绵绵马上跟着点了点头。
小口小口的吃着,倒是乖巧。
旁边的姚志军完全不一样,他从来没吃过这种刺嗓子的粮食。
他以前在姚家的时候,姚家在北京是开商行的,而且还从民国时期就开始了。
积累了足足有三代人。
可想而知,姚家的富贵,他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也不为过。
他以为在火车上的日子就够苦了,万万没想到,还要吃这种粮食。
他便苦着脸,看着姚志英。
姚志英没办法,她不像是沈美云那般惯着孩子,她手里没钱。
于是便硬起心肠来,“不吃饱的话,晚上会饿肚子。”
这话一说,姚志军没了法子,想说绵绵也没吃。
沈美云很淡定道,“我一会打算离开的时候,和老乡们换几个鸡蛋。”
她要给绵绵开小灶,那是开到明处的,不可能连带着姚志军一起养活。
毕竟,他们之间没有太大的关系,偶尔的不费力的帮衬可以,但是真要是见真章的时候。
沈美云第一个顾着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姚志军实在是没了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吃,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
这让,旁边的人也跟着安静了下去。
都跟着看着他。
姚志英身为姚志军的姐姐,当即脸上热辣辣的,尴尬到想要抠脚趾的地步。
但是,不行她逃不掉。
她不止逃不掉,还要借着这个机会去教育弟弟。
“军军,如果你今天不吃的话,那就饿肚子,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一直都是这样的伙食,你看你能饿多久”
她一说这话。
姚志军的哭声更大了,是委屈的,也是难过的,他一边吃,一边哭。
抽抽噎噎,看得怪让人心疼的。
老支书和胡奶奶叹了口气,“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咱们这里的条件肯定是比不上北京城的。”
他们这里不能适应的知青还多,只是这种小孩子还是头一次。
他们这话一说,周围的知青都跟着安静了下来。
一时之间,只有姚志军那伤心委屈的哭声。
绵绵有些害怕,她往沈美云的怀里钻了几分,小小声说道,“妈妈,我怕。”
还好她妈妈没逼她吃。
她吃不下。
沈美云摸了摸她,安慰好了以后,迅速解决了自己的饭菜,不得不说大人的适应能力就是强。
三分钟喝了一碗胡辣汤,又吃了一个半的棒子面馒头。
待解决了自己的五脏庙后。
她就先去找到了正在收拾碗筷的胡奶奶,单刀直入,“胡奶奶,我想和您换一点鸡蛋,不多五个就够了。”
这话一说。
胡奶奶便问了,“你拿什么换”
乡下人攒点鸡蛋不容易,平日里面鸡下蛋了都舍不得吃,全部都放在陶罐里面。
沈美云便说了,“可以用水果糖换,也可以用钱。”
“您看您的选择。”
这下胡奶奶思忖了下,“我们平日攒点鸡蛋,偶尔也会拿到供销社去卖,供销社那边收的价格是三分钱一个,五个鸡蛋我算你一毛五。”
说完这话,她听到外面几个孩子在嬉笑,她便心软了,“一毛五的话,我不要钱,你看着给我点水果糖就好了。”
乡下孩子没得啥零食吃,他们这里又离供销社远。
买一次糖不容易。
想来沈知青是从北京来的,她拿过来的糖也会更好吃一些。
之前他们就跟那些外来的知青换过。
沈美云嗯了一声,从棉衣的兜里面顺势抓了一把糖出来,有十来个水果硬糖,还有三个大白兔奶糖。
这是她提前准备好的,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这会刚好派上用处。
“您看行吗”
胡奶奶眯着眼睛,数了数,尽管很舍不得,还是往她那推了下,“多了多了。”
“你收回去几个。”
说完,她只知道的,这种水果硬糖要八毛一斤,还要糖票。
就沈知青拿的这几个水果硬糖,要买的花最少要三毛,而且还要糖票。
沈美云没收,又推回去,“就当是我给娃娃们的见面礼,而且往后我可能还要和您换鸡蛋,麻烦您帮忙多攒一些。”
泡泡里面倒是有很多鸡蛋,但是她现在住在知青点,人多眼杂吃东西又在一块。
实在是不好拿出来。
她需要把泡泡里面的东西,一点点过到明路。
比方说,这次的换鸡蛋。
胡奶奶瞧着沈美云大方,她心里也爽利,便跟她没客气,“成,那我下次攒了鸡蛋,都给你留着。”
沈美云道了谢,又去找了老支书。
说起了正事。
“老支书,我想和您打听一个人。”
老支书之前瞅见了,沈美云和自家老婆子去换鸡蛋,不过也是睁一只眼闭只一眼,没有打断对方。
这会听到她的问话,他神色温和了几分,“你说。”
沈美云,“前进大队有没有一个叫陈石头的人”
老支书听完,回忆了半天,“没有,有几个小娃叫石头,但是他们都不姓陈。”
这话一说,沈美云有些失望,“没有啊。”
可是,她妈说了,她舅舅就是叫陈石头啊,当年外婆改嫁的时候,陈家不让她舅舅离开。
所以,她外婆只带了她妈一个人去了北京城。
“除了叫名字,还有没有更具体的”
更具体的
沈美云想了下,“姓陈,今年约摸着有四十多岁。”
她妈妈今年四十二,她妈说她离开前进大队的时候,她哥比她大五岁。
那算起来。
“对方四十起岁。”
老支书还是摇摇头,“没有这么一个人。”
他们那里有叫陈石头的,还是四十多岁的,完全是没有的。
“那老陈家,有这么一号人吗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男人。”
老支书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前进大队,以前叫什么吗”
“什么”
“陈家村。”
“光姓陈的,中年男人我粗略估计了下,有二十多个。”
“光我们家就有四个。”
他四个儿子,可不都是四十岁左右了
可是没有一个叫陈石头的。
沈美云,“”
她是万万没想到,找个舅舅竟然还挺不容易的。
她捏了捏眉心,陷入了头疼,“那成,老支书麻烦您帮我打听下,如果有消息通知我一声。”
老支书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等沈美云出来的时候,知青点的知青们,几乎全部走完了。
她一个人耽误了在最后,也不是一个人,倒是还有绵绵。
她喊了一声在绵绵,对方跑过来后,沈美云牵着她的手,出了老支书家。
这会,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去,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在反光。
将将够晚上八点的前进大队,家家户户都熄了煤油灯,陷入了一片漆黑,是那种安静到可怕的地步。
老实说,沈美云也有些心里打鼓,她下意识地牵紧了绵绵的手,在心里打气鼓劲。
打算一口气冲回去。
当她刚跨出了一步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
夜色下,突然出来了一个清瘦的人影,对方温和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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