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轻以为钟菇知道马强强的家在哪, 就让她带自己跑一趟。
哪知钟菇说不知道。
陈子轻很是惊讶“小马去你家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你没上过他家”
钟菇被问懵了“我印象里好像提过几次想去他家来着,最后因为什么没去成就不记得了。”
陈子轻好像要说什么, 话到嘴边又给忘了,似乎是跟这个话题有关的内容,就是想不起来了,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摸着机器的铁皮蹙起眉心。
钟菇以为他在为马强强操心“向宁,你赶着去小马家啊,是担心他没来上班出啥事了吗,我到人事科问一下他家的地址,都有记录的。”
陈子轻不纠结着非要现在想起来了“我自己去问吧。”
“成。”钟菇利落地把腮边发丝别到耳后,“那你问好了, 我陪你去。”
“不用,我让宗技术陪我。”
陈子轻把手伸到背带裤后面,将蹭上去点的衬衣往下顺了顺, 他随口问道“对了, 钟菇,你跟你哥送刘主任回家,没发生什么事吧”
钟菇隔着裤子捏捏兜里的一叠符箓,笑道“没啊,一路上顺着呢。”
还是不给向宁说了吧,只会让他跟着一起发毛。
“那就好, 刘主任也算是入土为安。”陈子轻把朝下的手表转上来,看着时间就要走,钟菇喊住了他。
“向宁,我哥的状态不怎么好,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能和他聊聊吗”
陈子轻一时没答应。
钟菇“啪”地把手套甩在操作台上“我哥让你不痛快了”
那掐架的势头十足,下一秒就要说我找他去。
陈子轻赶紧说“不是不是,是我自身的原因,你哥那边什么问题都没有,他很好。”
钟菇“噗嗤”笑起来“你咋这么慌,舌头都要咬上了。”
陈子轻尴尬地挠挠手背,一言难尽道“总之,对于你哥这段时间的情绪低谷,我不出有效的价值,反而有可能造成更坏的结果。”
钟菇欲言又止“我哥他”
陈子轻眼神询问。
钟菇在心里把后半句补全他做梦叫你名字了。
“其实我哥那样也正常,谁站在他的位置都是一个样,夏天过去应该就好了。”
她自顾自地说“夏天过去没好,那秋天过去准能好,早晚都会好的。”
陈子轻“嗯”了声“你留意着点你哥。”
“以我的经验,情绪起不来就多吃甜的,像那罐头啊,巧克力啊,糖啊,多吃吃,对心情有好处。”
他跟钟菇说完就去了人事科,短时间里出现了第二个意料之外。
人事科的女同志翻箱倒柜地扒拉工人信息表“怎么就找不着了呢,那么几大摞”
陈子轻跟她一起找,两人把储物室翻得乱七八糟。
女同志摸了把被细汗打潮的披肩长发,理着因为找信息表而起了不少褶子的连衣裙,她几次看陈子轻,有些许局促和考量。
陈子轻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女同志这才暂时撇下羞愧,有了开口的勇气“向师傅,这事你无论如何都得先替我忙着。”
“不着急,不是一张纸,是小一万张,夹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堆在什么地方了,你慢慢找。”陈子轻做好安抚工作就去办公楼,厂长手里有所有工人跟领导的档案。
这会儿厂长是宗怀棠。
反正他正要也要去找宗怀棠,让对方陪他去马强强家。
陈子轻出了厂房往西,扑面的风里有淡淡的烟味,他的当务之急是见马强强,所以他就没去管。
碰巧的是,烟味的来源地就在他去目的地的路上。
几个工人蹲在一个树洞口吞云吐雾,过两山坡就是保卫科的同志,他们胆子挺大,还是第一车间的人。
“又被谈话了啊”
“哎,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成品量就是提不上去,我上个月垫底,马强强受处罚了都在我前头。”
“这里面是有技巧的,你要多跟那几位老师傅打好关系,让他们教你才行。”
“打好关系你有什么办法吗”
“很简单,就拿钟主任来说吧,他手底下还没收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钟主任不是带着汤同志吗”
“汤同志是见习生,见习期结束留不留下来都没个定数,大学生的选择多着呢,咱厂没准留不住那样的人才,况且他在厂里的时候,主要也是坐在办公室打打字,给我们发这个表那个表填,又不上车间操作。细皮嫩肉的,也不敢让他上,万一有个好歹,那就不得了了。”
“也对,汤同志不是钟主任的徒弟,那钟主任有什么喜好吗,我没听说过。”
“喜好这块是没个明确的思路不对,前些天我有看到钟主任吃桔子罐头,汤都喝光了还抱着罐头不撒手,他爱那口,你带罐头找他去,桔子的。别买错了。还有啊,钟主任没了师傅跟二徒弟,老三性子又不活络,他身边没个说贴己话的人,多好的机会啊,你就凑呗,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可劲的凑,记住一定要诚恳,要有礼貌。”
“这样他就肯教我了吗”
“你想的美。送一次礼就想人家教你,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啊要经常去,尤其是礼拜六礼拜天不上班的时候,你要去他家帮忙,随便帮他家做些什么,记住啊,每次去不能空手,尤其是桔子罐头千万不能少。”
“啊这么麻烦。”
“啊什么啊还嫌麻烦厂里很多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这样跑上一个月,钟主任八成就肯教你了。”
陈子轻没留下来听,他往办公楼走,寻思着原主跟马强强也是师徒关系吧,一手带出来的。
虽然方法不对。
但忽略掉过程的话,成果是显著的庞大的,对集体,对个人都是。
当然,普遍的想法是,过程跟结果分不开。
不知道马强强对于严师的改变,心里怎么想的。说起来,他们还没有好好坐下来谈过。
陈子轻前进的身形收到了阻碍,像被人拉住了,他的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往后看
原来是让树枝勾到了。
陈子轻把树枝拨到一边,加快脚步去找宗怀棠。钟菇这头去了主任办公室。
“哥,你忙不忙,我来你这歇会儿,向宁去小马家了,我本来想陪他去的,他没让,找宗技术了。”
钟明在看报纸。
钟菇从办公室的架子上拿下自己的缸子倒水“哥,你是不是”
“不是”钟明猛然站起来。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钟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吓到了小妹,也会引起她的好奇,他握拳抵着桌面粗喘几声,坐了回去。
钟菇确实吓一跳,她还拎着暖水瓶呢,半天都没动。
“啥不是啊,”钟菇说,“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该收个徒弟了。”
钟明重新拿起报纸“再说吧。”
钟菇喝水的时候光顾着想她哥的失常,没注意到水温把嘴给烫了,她端着缸子去了门外。
过道的墙上贴着先进个人,照片上的向宁肩持平,头抬起来,目光向前,整个人是一条标准线,现在的向宁是一条活动的线,各种形状的变。
钟菇循着脚步声看向过道那头“白三。”
白荣手上拿着褂子,半长头发没往后抓,随意披垂在脖子上,有那么几分跳出世俗的洒脱和个性,他徐徐走来。
“褂子咋啦,破了吗”钟菇在得到白荣的回应后说,“更衣室有缝纫机,我给你缝了吧。”
两人一道去了更衣室。
钟菇让白荣替她拿缸子,白瓷的,磕得厉害,几面都有大块大块掉瓷露出的黑色。
白荣站在缝纫机旁,目光不知放在哪。
缝纫机在他们进来前被人用过,针槽里有针,钟菇拧开螺钉看装的针是几号的,大小合适就不换了。她对比褂子的阵脚,调整螺钉的位置。
之后就利索地踩着缝纫机绕线,缠线
一手拉扯穿了针的上线,一手转动手轮,拉出底线,将褂子破了的地方理平整,放在压板上面推着破开的那处走,踩缝纫机的同时转动手轮。
“哒哒哒哒”
更衣室里响着流畅的踩缝纫机声,白荣始终面对着一个方向。
钟菇蹬踩的动作停了下来“白三,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白荣娇柔的脸上带了点笑,问道,“缝好了吗”
钟菇把褂子上的线咬掉“好了。”
“多谢。”白荣还她缸子。
钟菇冲他的单薄背影喊话,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白三,你不会和向宁竞争副主任的位子吧”
“不会。”白荣走了出去,“我不追求岗位的高低,在哪都是一样。”
“原先还挺积极给刘主任当三徒弟的,现在不向往名利了,觉悟这么高明。”
钟菇把缝纫机上的线头吹掉,她一口喝掉缸子里凉了的水,随意擦擦就回车间,这会儿向宁是不是该到小马家了
陈子轻确实到了。
马强强的家并不算大,石头砌的小院带几间平房,院门是开着的,有个老人坐在院里编竹筐。
老人年近花甲,头发已然全白,从年纪来看,应该是马强强的奶奶。她编得很认真,就算有人进来了也没有抬头。
陈子轻把手伸到后面,宗怀棠给他一只袖子,他熟练地拉住,小声表露自己的疑惑“马强强没说过他有个奶奶,我们不会是找错了吧”
“你能找错,我也能”宗怀棠站在院里吃陈子轻买的麻花,“你们只是同事,也不用事无巨细,什么都告诉你。”
“不止是同事吧诶,别抽走袖子,是同事是同事,你等我打听一下。”陈子轻拉紧宗怀棠的袖子,向老人询问道,“大娘,请问这是马强强的家吗”
“是啊,你是”老太太好奇地打量着陈子轻。
“我是马强强的同事。”陈子轻笑着说,“您是马强强的奶奶吗”
“不是。”老太太还在打量他,浑花的眼里流出费解,不知是哪里让她想不通,“我不是强强的奶奶。”
她在陈子轻的诧异中说“我住隔壁,来这看会门。”
陈子轻问道“那马强强的爹妈在不在家”
老太太语出惊人“当爹的在家呢,当妈的啊,不在喽。”
陈子轻错愕住了,马强强的妈妈竟然已经不在了。
马强强让李科长公开批评那会儿,他怕被爹妈知道,怕他们难受,显然当时他妈妈还在世。
那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陈子轻记得马强强说他爹身体不好了,要做手术的时候,没有提起妈妈怎么怎么,说明是后面才有的悲剧。
估计是为他爹的身体操劳过度走的吧。
马强强几天没来上班,就是又要照顾他爹,又要给他妈处理后事,连到厂里请假的时间都没有。
陈子轻捏捏空着的那只手,按理说来有白事的人家,是要买肉的,他事先不知道,空着手来的,这会儿就想让宗怀棠去街上买点,刚要张嘴
等等,
按这个时代的习俗,亲人刚去世,门头底下是要插白花的。
刚才进门的时候,有看到吗
陈子轻拉着宗怀棠到院门口,确定地瞧瞧,没有。他的心里涌出一丝怪异感“大娘,马强强的妈妈是这两天走的吗”
老太太说“哪是昨天啊,早就走了。”
平地一声雷,陈子轻吃惊地询问“那是多早”
老太太回忆着“怎么也有八年”
陈子轻两眼呆滞。
“十一,十二,十五不记得多少年了,很多年了。”
陈子轻人傻了,马强强才20岁,那岂不是说,他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
那他是不想面对妈妈的离世,才让别人以为他还有妈妈吧。
不对
不对
原主的记忆里,马强强的爹妈给他送过老鸡汤就在清明前一段时间
马强强找人装他爹妈带去厂里,让原主觉得自己真的是马家的恩人
这不是糊弄原主吗。
陈子轻抽了抽嘴,原主到死都不知道。
真没想到马强强还会算计人。
“大娘,我这次来是想打听一下马强强旷工的情况,同时看望一下他爹的身体,他在屋里的吧。”陈子轻说,“虽然他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厂里毕竟有那么多人盯着。无故旷工的话,我担心领导会对他有意见。”
“啪”老太太干枯的手一抖,摔了竹筐,“说的啥啊,强强都死多少年了”
苍老的话犹如晴空霹雳,让陈子轻怔在当场。
“死死了”
陈子轻站在原地喃喃,脑子里一下就像来了场大雾,什么都不清晰了。
如果小马早就死了,那他一直以来见到是谁常常陪他写诗的是谁,前几天他给谁捐了钱
鬼魂吗
陈子轻强行挤出一点笑“大娘,您别逗我了,马强强怎么可能死了呢”
“哪个会拿这种事逗人。”老太太起身穿过院子去客厅,她见陈子轻傻站着,招手说,“到这来。”
陈子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过去的,他站在客厅外的时候,整个后心都湿了。
客厅中央的醒目位置摆着两张巨大的遗照。
其中一张就是马强强。
从相框的斑驳程度来看,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显然照片里的人,早就不在了。
陈子轻听到自己又抖又轻的声音“宗怀棠宗怀棠”
“嗯。”
身后人及时给他回应。
“你,你你看到了吗,小马他,他”
陈子轻磕磕巴巴,舌头像舔过冰,冻得很僵,那股子冷气从口腔向他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流窜,他瞬间就成了个冰人。
宗怀棠托住了他摇晃的身子“看到了。”
语调里没有了惯常的闲散,也没料到会是这副景象。
陈子轻被宗怀棠托在臂弯里,他依旧站不住,大脑一会阵阵发冷一会又阵阵充血。
照片上的马强强就是他三天前见的样子。
老太太走到遗照前,用火柴点了三支香,转身看向陈子轻。
“你也来拜拜吧。”
陈子轻一言不发地接过香,对着马强强的遗照拜了又拜,然后才把香插入香炉里。
青烟袅袅,檀香淡淡,遗照里的青年穿着一身工作服,工作帽戴得端正,他在笑,圆圆的眼睛弯起来,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陈子轻看着照片里的马强强,看着相框上脱落的漆痕,这让他有种记忆错位的恍惚感。
“怎么死的”他吃力地问。
其实他大概已经知道答案了,还是想确认一下。
“是强强命不好,当年厂里的那场大火,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没逃出来。”老太太在一旁叹息着,眼睛有些湿润。
陈子轻的嘴唇发白,小马真的就是化工厂那批鬼魂之一。
原来他一直等的鬼同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子轻挎着肩跟遗照上的青年对视,按照小马平时的表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可能性非常大。
“强强他同事,你怪显年轻嘞。”老太太终于琢磨出了让自己费解的地方,“现在最少也得快四十了吧,看着真不像,太不像了。”
被老人这么一问,陈子轻顿时感觉神智一片混乱,失神地望着另一张遗照上的妇人,跟原主记忆里的马强强妈妈重叠了。
马强强死在20多年前的那场事故里,那他带爹妈去厂里给原主送鸡汤也是二十多年前,火灾没有发生之前。
照这么说,原主岂不是也
不然原主的年龄对不上。
所以现在的几个最新信息都指明了一点原主不是今年清明的时候磕死在山里的。
陈子轻用力抿起了嘴,他从来没有往时间线上想。
所以,时间线是错的吗
先捋一下。
事故,送老鸡汤,小马的死,以及原主的死都是五几年,他来的是八几年。
这年,已经是鬼魂的原主又死了一次,让他住进来了。
不一定。
扫墓磕破头有可能是在事故之前。
要是让他蒙对了,那时间线就不是从五几年到八几年这样顺着走的,而是乱的,被事件搅乱了。
“强强他同事,当年的火灾到底咋回事啊,也不知道是真的查不出来,还是查出来了不敢让外说。” 老太太追忆往事,“好久以后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是有人故意纵火,后来也没咋样了。”
陈子轻心头一骇。
火灾不是电路引起的,拉电线拉的啊,怎么会是有人纵火
“咳咳”
一间屋子里传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声,老太太迈着还算利索的步子走了进去,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大爷,得了重病。
陈子轻拉着宗怀棠去屋门口,他往里看,那大爷面颊凹陷得厉害,眉眼间还是能依稀看出点马强强的痕迹。
不用问,这肯定就是马强强他爹了。
大爷的状况很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意识也不清醒,陈子轻打探不出任何线索。
老太太去忙着照顾跟他差不多岁数的大爷,陈子轻凑到宗怀棠耳边说“我们去转转。”
他们转去了一个疑似马强强生前住过的屋子。
屋内没有多少家具,却十分整洁,可见经常有人打扫擦拭,陈设比陈子轻熟悉的要更老旧。
五几年的吧。
陈子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马强强不像一般工人,他们接触了那么多次
宗怀棠摸他眼睛,指腹摁着掠过他眼角“你找不找,不找就走。”
“我总要平静一下。”陈子轻长长地叹了两口气,他在屋里翻了翻,并没有什么发现。
宗怀棠倚着门,手上拿着最后一根麻花,冲一处指了指“那里找了”
陈子轻顺着宗怀棠指的方向看是床底,他蹲过去掀床单,手碰到就缩回来“你别站门口啊,你进来,站我边上。”
“事多。”宗怀棠瘸着腿走进去,停在他旁边。
下一秒,腿上就多了一只手,整个抱住。
陈子轻一手抱着宗怀棠的腿,一手掀床单,他把头往床底深。
在他看清床底的东西之前,他脑中第一想到的是,会看到马强强的尸体,鬼脸之类。
但是没有。
陈子轻把几个纸盒搬出来,拍拍,挨个打开查看,他最后在一本诗词里找到了一封被拆开的信件。
就在这时,老太太向他寻求帮助。
“强强他同事,来搭把手”
“好”陈子轻没多想就把信收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信里很可能有重要的信息。
陈子轻去隔壁的时候,老太太跟床上的大爷介绍他。
“老马,你看那是谁。”老太太拿着毛巾给大爷擦脸,“那是强强生前在化工厂里上班的同事,年轻吧,我活到这岁数可算是开了眼了,这得是吃了话本里讲的那啥才行,唐什么,对对,唐僧肉”
“强强他同事,我得回家一趟,你在这帮我看着点。”老太太把毛巾放在床头柜上的盆里,碎碎叨叨地出去了。
陈子轻靠近床。
大爷浑浊泛黄的眼睛睁开点,而后慢慢睁大,他瞪着陈子轻,喉咙里的呼吸如同破风箱。
陈子轻心想,马强强他爹认出了我。
认出来也正常,这副身体的相貌停在死的时候,没变过。
大爷的喘气声越来越有劲,仿佛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他来。
即便能通过他没变的年纪和相貌知道,他是个鬼。
虽然他不是。
但跟借尸还魂相比,还是鬼魂更符合人的认知观。
“叔叔。”陈子轻礼貌地打招呼,用只有大爷能听见的音量说,“对不住,过了这么多年才来看您。”
大爷干瘪的嘴很微弱地动了一下,又动一下,似乎有什么话很想说出来。
陈子轻的心跳快了些,他弯了弯腰“叔叔,您说。”
大爷是说不了的,他颤巍巍地抬起皮包骨的手。
陈子轻以为他要握自己的手,就离得更近,耳朵上突然传来了一股钻心的疼痛。
马强强他爹咬住陈子轻的耳朵,用尽了自己这条残破生命里的所有力气。
陈子轻痛得脸白了,冷汗也下来了,可他没有挣脱,他忍着痛挨着这一遭。
是宗怀棠阔步进来,卸掉了大爷的下巴。
下手太快,毫不留情。
陈子轻根本都来不及阻止,他惊慌地拍打宗怀棠的手臂“快给接上去,快啊”
宗怀棠眼底冷冰冰的“不接。”
陈子轻看大爷要不行了,他急道“宗怀棠,你不接,我就不跟你谈了”
宗怀棠面色吓人“你说什么”
“我就是想你给马强强他爹把下巴接上。”陈子轻看不得老人口水横流,尤其是马强强他爹。
接着又饱含撒娇意味地说了一句“快点啊,我耳朵疼死了,一直在流血呢。”
宗怀棠这次渐渐缓了脸色,他捏住大爷耷拉的下巴,调好位置,一用力。
咔嚓。
接回去了。
陈子轻放松下来,他是向宁,马强强的爹这么对他,问题很明显了。
送老鸡汤时是真的感激感恩,要儿子把组长当榜样,好好像组长学习,后来估计是无意间知道了儿子在组长手下受过多少训吃过多少罪,没有自尊可言,就怪上了。
恐怕不止是怪,是恨。
恨向宁。
有只手捂住陈子轻受伤的耳朵,他顺势往宗怀棠身边靠了靠,靠进对方散发出的那片戾气里。
马强强应该也是恨向宁的,没有杀他,想来是通过他的各种言行举止,判定他不是原主了。
陈子轻在心里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他忘了个事。
马强强是把自己当活人的。
那马强强就是一个连蚂蚁都要轻轻捏的活人,哪里敢杀人。
陈子轻看着床上的老人,咬他耳朵那一下让老人用光了精力,奄奄一息随时都会昏睡过去,他轻声说“对不起。”
大爷瘫软死灰的精气神又起了一点点波动。
人可以被执念撑起碎烂的骨肉。
爱,恨,求而不得,期盼什么都行,只要形成了执念。
陈子轻重复了一次,就当是替原主说的。他调整调整心绪,喊宗怀棠离开。
马强强不出现,他们留在这也没用。
两人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老太太刚好从院子外面进来“咋这就走了不留下来吃饭”
“还有事。”
陈子轻温声说,“大娘,这些年一直是您照顾马强强他爹啊,辛苦您了。”
“不止我,大家轮流的。”老太太捡起没编好的竹筐,“强强出事后,厂里不是给了补贴嘛,第一次只给了点,后来又给了一次。”
“那补贴啊,让我家娃有了学费,村里不少人也受了照顾,这不,拉扯着他呢,能多拉扯一天就多拉扯一天”
回去的路上,陈子轻骑着自行车,耳朵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宗怀棠用帕子给他扎了个蝴蝶结,他迎着暖风问“你怎么都不说说自己的想法。”
宗怀棠坐在后面,单手搂着他的腰,长腿屈着“那种突发情况,我能说什么。况且你情绪起伏那么大,我不得盯好你。”
妈得,盯了都出岔子。
要是不盯着,耳朵都能被咬掉。
陈子轻感受到身后人的怒气,他赶紧拍拍腰上的手“我想你帮我分析分析。”
宗怀棠懒洋洋道“鬼魂有活人的特征。”
陈子轻等了等“没了”
宗怀棠前倾上半身,额前发丝随风飘着,鼻尖若有似无地蹭了蹭他的后脖子“那你还想听什么别的你自己不就能想。”
陈子轻骑正在拐弯,他有点走神,车子快擦到巷子里的墙壁,宗怀棠把圈着他腰的手伸到前面,握住不断摇摆的车龙头,小臂肌肉一绷。
往墙上倒的自行车被捞住,稳了下来。
“向宁,你骑个车都能骑到墙上”宗怀棠瞥到他苍白的脸,深呼吸压下翻滚的情绪,“好好骑。”
陈子轻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你摸摸。”
宗怀棠“”
真够想一出是一出的,现在又腻歪上了。
陈子轻翻出手心看看“全是汗。”
宗怀棠冷声“你想说什么,骑车扭成麻花是因为手上汗多,握不住车龙头”
陈子轻垂着脑袋不吭声。
宗怀棠拍他手心“手还伸着干什么,讨打啊,帕子在你耳朵上扎着,我口袋里没带纸,还能怎么给你擦”
“没让你”
陈子轻话没说完,宗怀棠就将塞在裤腰里的白衬衣下摆抄出来,带着皮带扎过的痕迹包住他的手,很不认真地擦了几下。
“行了,没汗了。”
宗怀棠不把下摆塞回去了,就那么随意地垂下来,他两手捉住陈子轻的腰,把人转回去,对着前面巷口“再骑不好车就没借口了,向师傅。”
“我哪有找借口。”陈子轻继续骑车。
“现在是82年。”他嘀咕,“鬼魂不是都停在原地吗,怎么也能往前走。”
巷子里只有他们。宗怀棠拢着他,阖下眼帘有点疲乏“都这是根据什么定的”
陈子轻含糊“听说的。”
宗怀棠一语道破关键“没见过鬼魂的人说的。”
陈子轻撇嘴,也是。
死了的人具体会怎样,要去哪,能不能去哪,是不是以某种形式存在,这些活着的人哪里会知道。
陈子轻出了巷子,朝着制造厂的方向骑“宗怀棠,我们集体见鬼了,你不怕吗”
宗怀棠要睡着了,嗓音泛着点浑意“你看马强强那样,哪里值得怕的”
陈子轻默了默“我跟他相处得最多,我每天写诗基本都让他陪着。”
宗怀棠说“以后叫我。”
“嗯”陈子轻耳朵上的帕子被扯了一下,他“嘶”了声,“别碰啊。”
宗怀棠没好气“这会知道疼了,咬你的时候你不知道躲”
“不提了不提了。”
陈子轻卖力地蹬者自行车,风把他的衣袖吹得鼓起来,他在风里梳理信息,纵火这个线索没法延续,这个背景是为了他的任务转的。
任务是找拉断电线的人,故障起火跟纵火是不同的性质。
因此纵火必定是当时乱传出来的。真实情况还是跟拉电线有关,不可能脱离任务本身。
陈子轻的两条腿蹬得发酸,脸上的热红蔓延到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直把厕所外那个马强强当成是鬼变的,厕所里的才是马强强。
现在知道马强强是死的,那鬼变人就不成立了。
鬼更不可能变成鬼,没意义啊。
陈子轻无声地说“所以为什么会有两个马强强呢”
行驶的自行车出现咔咔声,他大力踩脚踏板,还是没有踩起来。
“别踩了,链条断了。”后头的宗怀棠用脚撑地,“下来吧,向师傅。”
自行车撑在路旁。
宗怀棠让陈子轻到一边站着去,让他别挡风口。
陈子轻走到不远处,一屁股坐地上,在宗怀棠的角度,鬼魂马强强从五几年来到这个年代,进第一车间成了他的组员,做了他的小跟班。
宗怀棠不知道他也是那么走过来的。
陈子轻发现脖子一侧有点血迹,肩上也有几滴,他用手蹭蹭,瞥见一个小孩在挖蚯蚓。
挖出来一条绿的,小孩捂着鼻子嫌它臭,一铁铲下去,蚯蚓断成两截,一截往这边扭,一截往那边扭。
“挂上去了。”
宗怀棠的声音切断了陈子轻落在蚯蚓身上的注意力,他起身回到车边。
“你能骑吗”宗怀棠满手都是黑油,他在草上擦擦,擦成了黑花,“不能就换我。”
“能骑能骑,你坐着就好了。”
陈子轻一跨上自行车,腰上就多了一双手臂,修长结实,体温源源不断地渗进他的衣料,丝丝缕缕地朝着他冰凉的皮肉里钻。他挺着背向后仰仰,脱口而出“宗怀棠,你把我抱紧点。”
宗怀棠差点从后座掉下去。
“大街上的。”他耳根子发烫,“你怎么一点都不矜持。”
两人就紧不紧这件事争执了起来。
“反正你抱都抱了,紧点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码事我松着点是同志情分,我一紧那像什么话。”
“能像什么话,不就是深一些的同志情分。”
“死活都要我抱紧你就是了怎么这么爱现。”
“”
向师傅跟宗技术一路上没争出个胜负。
回到厂里,宗怀棠交代了陈子轻几句,拉着他躲在草丛里打了一会啵,径自从另一条路去了办公楼。
走远了又折回来一半“我先当回宗技术,带你去医院处理耳朵上的伤。”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忙你的。”陈子轻骑着车丢下了难得温柔体贴的宗技术,晚上肯定要被他捏着鼻子数落,到了晚上再说。
陈子轻沿着公路骑,马强强不在那个家里,他去哪了,还会不会出现呢。
骑累了,陈子轻把自行车丢在草地上,他躺下来,消耗大量体力让他头脑清明,手脚有点抽抽。
躺了片刻,陈子轻在日光下昏昏入睡,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大叫“组长,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他没睁眼“去小马家走了走。”
“啊小马来上班了啊。”
陈子轻“腾”地站起来“在哪”
“车间啊。”工人冲撒腿就跑的陈子轻喊,“组长,你的自行车不要啦”
陈子轻掉头拿自行车,以现在能用到的最快速度赶去厂房。
“哥”
后面响起含着笑意的叫喊,陈子轻整个背部的汗都凉了下来,他做了做表情管理,回头看去。
马强强站在厂房外的老树下,手里拎着一个桶,他激动地跑到陈子轻跟前“我爹的手术成功了,医生说能活几十年”
陈子轻咽了口唾沫,确实,二十多年后还有气。
他从上到下一寸寸地看着马强强,有微热的呼吸向他喷来,这么个活人,怎么会是死的呢。
马强强眨眼“哥”
“诶。”陈子轻下意识回应,“你跟我到天台上去。”
陈子轻摸着兜里忘了打开的信,眼神示意马强强跟上自己。
他们去了天台,那儿有几把刷过新漆的椅子,漆已经干了,他们把椅子搬到角落,面对面坐着。
陈子轻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摊牌,他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会有两个马强强。
“小马,你之前每天带的伙食,是谁烧的啊”
马强强说“我妈。”
“哥你想吃红烧肉啦”他小心地说,“那要等段时间,我妈得照看我爹”
“不是,没想,我就问问。”
陈子轻立即解释,他回想客厅的两张遗照,那对母子。
此时此刻,马强强还在说妈妈烧的红烧肉多么多么好吃,吸溜口水。
陈子轻想,马强强果然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回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家,有妈妈的家。
马强强惊呼“哥,你耳朵上怎么扎了块帕子,还有血啊”
“哦,耳朵让人咬了。”陈子轻见马强强眼睛瞪得比平时更圆,呆呆傻傻的样子表达着自己的关心,他一下被堵住喉咙,不知道从何说起。
下面突然嘈杂起来。
“不好了,李科长要把马同志开除了”
“真的假的啊,好生生的就把人开除”
“真的不能再真了,我亲耳听到的马同志上次又是迟到又是骂李科长不像人,这次旷工三天事情大了,他组长人呢,赶快去李科长那儿啊实在不行就求,怎么也不能丢了岗位啊”
“我这就去第一车间”
陈子轻刚要说话,马强强就垂着头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很大声地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
“小马,你先小马你别跑,等我一下,小马”
陈子轻心肺都要吼出来了,他正准备去阻拦,身子起来一半时,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双脚。
那一霎那间,陈子轻起身的动作僵死了,他偷偷看向对面。
空荡荡的椅子上坐了个人,是刚才跑下去了的马强强。
穿的还是工作服,却明显不是这个时期的款式,圆乎乎的脸灰白,瞳孔睁大,表情神态令他陌生。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另一个马强强发出同样的声音,说出同样的话,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陈子轻的脑中突然闪过那两截蚯蚓,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抖着腿去追。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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