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完雨, 天放晴后,头先的闷热一扫而空。火红的石榴花开始落了,结出了沉甸甸的石榴果。二院洒扫的小丫头看那石榴怪可爱的, 忍不住伸手去摘,刚要过去,却见大奶奶温哲领着几个管事婆子和丫鬟朝这边走来。她虽年近四十,身段却保养得极好, 穿着一身家常偏襟松绿色氅衣, 抹额上镶了一颗祖母绿,尽显富贵雍容。
温哲穿过二院内门,回到自己的景明轩, 脸上略有疲态, 小丫鬟春兰过来给她捶肩。
“今年这各色丝绸锦缎可真贵,就这还是从自家铺子里拿的,走的公中的账。今年闰二月,七夕迟。幸而我早做准备, 上个月要去参加佟大人额娘寿辰前, 我便把家里三个女孩儿七夕庙会、盂兰节的衣裳都着人赶制出来了。”温哲用帕子扇了扇风, 同陪房塔娜道, “阿玛说绸缎生意上, 除了留给敏鸢的, 其余分一半给挽月。往后天衣阁的账, 就得分开把账目每个月报给二小姐了。”
说曹操曹操到, 门帘打起,挽月走了进来。
温哲笑道“呦,我同塔娜正说你呢,你就来了。来瞧瞧你这些家底子。”她豪气地拍了拍右手边高高的一摞书册, 挽月怔在原地,“大嫂,这些是何物”
“听说你上回问道,咱家和马齐家谁更富你能问出这个问题,那就是我这个当大嫂的处事不周到。你都来家里这么久了,还对自家一无所知呢。来,亲眼瞧瞧吧”
挽月哭笑不得,“这个乐薇,真是藏不住一句话。”
温哲也笑,“她是咱家最大的一张嘴,你往后有什么小秘密,可千万留住了,莫要同她讲。免得前脚跟她说了,后脚紫禁城房顶上的乌鸦都晓得了。”
原本听说过谁家书多,卷帙浩繁、汗牛充栋,可眼前这一摞半人高的纸页,可都是实打实的房契、田契、商铺契、银票,“这这些都是我的”挽月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猜到鳌拜家里不少钱,可没想到这么多啊而且又不止她一个人。
温哲轻描淡写道“啊不全是,还有库房里的字画古董、孤本书籍,金银首饰,我那过世婆母留下的只能给敏鸢,但这些年你阿玛也有私产,现平分成四份,你、乐薇、敏鸢还有雅琪,我也沾个光,分了一丁点儿。”
挽月觉得自己有点气喘不上来,随便抽出一张,是苏州的一个庄子。“我在苏州也有田庄”
“嗯苏湖熟天下足,上好的水田都在江南。”
“这是盛京的田契。”
“黑土地,和江南的田不一样。”
“大理的茶庄”挽月胡乱翻了几页,感动得简直要落泪。她这是投了个什么胎简直比中了七星彩还要幸运。“大嫂,这太多了,我几辈子也花不完。而且,我毕竟是后来的,给我这么些,大姐、乐薇她们不会有想法呀”
温哲爽利一笑,“为个财产争得头破血流的,都是那些小家子气的人家。我巴不得你们个个儿过得都好,带着这些往后不论嫁到谁家,都不怕受欺负。将来你们的夫婿也能辅助达福一二。一家人扶持都是相互的。”
说到这里,温哲想起了什么,悄悄靠近挽月问道“大嫂今日跟你说几句体己话。”
“您说。”挽月还沉浸在被从天而降巨大财富砸到的晕眩中。
“我那傻堂弟马齐喜欢你,你不会没看出来吧”
挽月一愣,略微有些尴尬地笑道“我心又不瞎,怎会看不出来”
温哲歪了歪头,伸出手去,暂时合上了挽月手中的账册,“那你呢你是什么心思”
“我”挽月面露难色,“我这个身份你也晓得,虽说有阿玛宠爱,可说到底并不上得台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阿玛额娘只怕不会同意吧。”
温哲不以为意,“你先别管他阿玛额娘是否同意,只看你的心意,其他我去说项。”
挽月摇了摇头,“怎么能不管女子嫁人,不是单嫁这一个人,嫁的是一大家子人。如雅琪一般,嫁过来有你这么爽利的婆母,大哥那么厚道的公公,乐薇那样好相处的小姑子,日子自然是过得舒坦清静。否则就像大姐那般,即便阿玛给她撑腰又如何,糟心还是自己受了。”
“这么说你是怕嫁过去受欺负那你倒不必担心。我看马齐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如今做了工部员外郎,将来再谋个差事,放到外省做官,你便可以同他分府别住了了。”
挽月低下头垂眸,“还是别了。”
温哲诧异,“你不喜欢马齐吗”
“马齐少爷品貌皆佳,是人中龙凤,我喜欢他就像喜欢乐薇、达福他们那般,没有别样的心思。”
温哲虽仍感到可惜,但也能理解,“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再说了马齐他也不是属铜钱的,还能姑娘都喜欢他”
挽月有些感激温哲的理解,“他送我东西,我都还了银子过去算我买的。他还邀我七夕一同去什刹海观灯,大嫂,我真怕辜负了人家一片真心。您说我该不该答应”
温哲摇摇头,笑道“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即便将来你们俩没成,咱们不还是亲戚么你尽管大大方方地去”
“嗯。”
从温哲的房中出来,挽月让南星、瑞雪、忍冬三人抱着沉甸甸的“家当”,心里也沉沉的。她们都待自己太好,她实在不愿看到梦魇里的情景,不想看到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流血流泪。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挽月顿觉眼熟。对方也心里咯噔一下,盯着挽月再三确认了一番。
“这不是上天来我们天衣阁的小姐吗”
挽月也认出了他。
瑞雪说道“这是我们府上二小姐,往后你那天衣阁,二小姐便是东家了。”
掌柜的赶紧对挽月拱拱手,“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来,还望恕罪。”
挽月瞥了他一眼,“掌柜贵姓”
“小的惶恐了,小的姓宋,单名一个鑫。”
“宋掌柜,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往后还需您多费心了。”挽月浅笑,心里清楚这个掌柜的精明。
宋掌柜眼珠转转,见她年岁不大,说话又柔弱有礼,知晓是个好糊弄的,于是满脸堆笑,“小的必定每月将账目清清楚楚地送到您手里。”
同宋掌柜擦身而过,笑意从挽月的脸上渐渐褪去。
在额尔赫、扎克丹、温哲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假账倒不至于,这些人也都是人精,姓宋的不必丢了西瓜捡芝麻。可进价呢明面上的进价京城所有的丝绸商都知道,江南私底下的进价呢
回到自己房中,挽月提笔,给远在太仓的表舅王时敏写了一封信。舅母姚氏的娘家在江南产业也颇多,有些事情,她还要跟她打听打听。提笔间忽而想起表哥王掞,明年便要春闱,回忆起在江南为数不多的一段日子,倒也宁静安和,不像现下处境,看似繁荣似锦,实则前路未卜、如履薄冰。
七夕将至,所有内宅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本也不是什么大节,但对家中有适龄子女的人而言,这日子便是个极好的相看机会。若有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人家,便可借此时机,想邀去河上放个灯,逛个街。相看对眼了,回家也可跟父母言及提亲之事。
马齐更是忙得上蹿下跳,牢记那日挽月的吩咐,说是要多带几个人,她才会跟着一起去。小女儿家害羞,怕只有他二人在怪不自在。马齐越想,心中越是甜得如吃了一大罐子蜂蜜。恨不得把自己昔日里那些狐朋狗友全都召集上。
身边的小厮如风赶忙拦住了,对自家少爷建议道“别介啊您也说了,挽月小姐那是含羞带臊,怕就您二位一起,不好意思。您倒好,叫上一大群少爷公子的,那挽月小姐当时还不就被您都吓跑喽而且您想邀的那几位小爷”如风没说下去,都是些平日里斗鸡遛鸟的纨绔,“您邀上两三个意思一下就成了,最好熟悉一些的,沾亲带故靠谱的人,到时候能给您架个势,助个力。”
马齐一听,颇有道理啊于是拍了拍如风的肩头,“还是你心思活络,比我想得深远。”他摸了摸下巴,思来想去,一拍大腿,“这样,我找叶克苏来,再喊上达福,再加一个容若哥哥。三个人,足够了。”
如风面露尴尬,“叶克苏少爷可以,容大爷要不就别叫了他模样生得那样俊,又会写酸诗词,京城里好些姑娘都喜欢他。您不怕他去了,把您给比下去”
马齐不以为然,手一叉腰,“谁比谁啊他容若有才学,我就没有了吗”
小厮讨好道“您内敛,他高调。我这不是为您好么”
“不用我的月儿,眼光不会那么差,看上一个写酸诗的。”马齐起了逆反心理,越不让他请,反而正儿八经地给容若下了一个帖子。
那容若收到帖子,觉得十分新奇,抬眼望了望那一脸不耐烦的小厮,新奇加倍了,别是有什么猫腻吧
“我只听说过七夕小伙子邀姑娘出去观灯,没听说过一个小伙子给另一个男人写的。你们家少爷到底几个意思”
如风压根就不爱搭理,此番见到容若,见其比先前生得更加唇红齿白、一副小姑娘见了都想为其跳河的风流种子模样,更加没好气,心道我家少爷请你那是看得起你还问那么多为什么但也不好拂了面子,于是便道“我家少爷不独邀了你一个人,还有叶克苏少爷,达福少爷。”
听到达福,容若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将拜帖搁到一边,笑了笑,“鳌中堂家的少爷小姐都去吧”
“都去啊”话刚说出口,如风深觉说漏嘴了,自己被诈了出来。再看容若狡黠地笑笑,更觉眼前之人是自家少爷的劲敌。
“行啊,我去了。”
容若又看了一眼那拜帖,轻轻笑了笑,站起身来吩咐自家小厮道“套马车,我要进宫。”
秋高气爽,云比之前更低了,一团一团如堆叠在一起的小山,衬得紫禁城如飘在天上的宫阙。
“容大爷安”一路上遇见的太监宫娥对容若颇为熟悉,他相貌儒雅清俊,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风,常出入宫廷,与皇上交情不浅,是以宫人也对其恭敬有加。
远远的,四个宫人抬着一副轿辇,上面坐着一位宫装女子。容若感到惊异,宫中除了太皇太后,那便是皇后娘娘了,再无旁的能够资格坐轿辇。难不成皇上这几日纳了新妃嫔
他按照宫规,给贵人请安,轿辇经过身边时,随风飘出一股淡淡的药香和墨香,是位年纪不大的小主子。
他看清了规制,不是宫妃,是位郡主吧。
忽然,风骤起,从轿辇中刮出几页纸,宫娥惊慌。
容若弯腰一一捡起,只见那上面抄的皆是苏轼、李清照的宋词,女子多用簪花小楷,此上笔迹却是颜真卿的颜字,飘逸秀颀。
宫娥忙跑过来,“多谢大人”
容若将纸整理好,轻轻放到宫娥的手中,回头望了一眼那轿辇,朝西六宫方向过去。猜到这多半是恪纯长公主的女儿吴氏,听闻她身体弱,父亲尴尬的身份,如今三藩和朝廷剑拔弩张的形势,不免让人心生唏嘘。
他打神武门进来,去到乾清宫要过御花园。
如今御花园里唯有茉莉、紫薇开得盛,路过时宫人正在摆放各色菊花,还未到盛放之时,一盆盆地倒也令人赏心悦目。
一步一景间,一个中年宫人大摇大摆出现在御花园中央的路上,与容若走了个对脸。见到他,那人阴恻恻笑了笑,发出了太监独有的嗓音,“这不是明珠大人家的容少爷么,奴才见过容大爷。”话虽这么说,人却岿然不动,并未如其他宫人那般行礼。
容若认得他,他是先帝身边权倾一时的大太监吴良辅。原本内廷效仿前朝设立内府十三衙门,将内务府繁杂的事务分给十三衙门各司去分工,彼时内务府形同虚设,基本都为吴良辅所掌控。皇上登基后,不想重蹈前朝太监掌权的覆辙,意欲裁撤十三衙门,但吴良辅早就勾结朝臣,牵扯利益者众多,裁撤反对声大,便只好暂时作罢,重启内务府总管的权力,重任也就交到他阿玛的身上,以此制衡十三衙门。
是以吴良辅瞧见他,脸色自然不好。
他也并不恼,只淡淡笑笑,径直走过去经过吴良辅身边,“吴公公有日子不见啊”
吴良辅冷笑一声,回头望了容若一眼,也继续朝前走去。
容若来到乾清宫,却见顾问行站在门口,见到容若,顾太监恭敬笑道“皇上去习武堂了。您正好可以过去陪皇上练练。”
容若到了习武堂,见皇上正在对着靶子射箭,便也从墙上取下一弓,“上回和皇上在御花园练武,皇上说时机到了,就把刀还给挽月姑娘。”
“嗖”箭矢正中红心,玄烨放下弓,“刀朕已经还给她了。本来就是朕一时赌气,想通了也就罢了。想动鳌拜,哪有那么容易这就好比是,他的胳膊比咱们的腰还粗,打得过么”
二人相视一笑,玄烨自嘲。
“皇上最近同鳌拜关系如何了”
玄烨又拔一箭,“这话你不应该问朕,该问他去朕也想倚重他,尊重他,他自己倚老卖老,又结党营私,丝毫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都快花甲了,回家颐养天年有何不好”
容若犹豫,没有作声。
玄烨是了解自己这位好友的,放下弓箭,擦了把汗,“你来找朕想说什么”
容若微微抬头,“那您喜欢那位与您羁绊颇深的挽月姑娘吗仅仅是因为鳌拜,所以才留着刀奴才认识您很久了,无关紧要的人,您连一个眼神都吝惜。”
羁绊玄烨闲置了弓,听到这二字,起初只在心中轻轻重复念了一遍,竟愈发觉得这词用得精妙,像是终于点破了他最近的困顿疑惑。三番五次牵扯不清,说不清是仇还是怨,好像也挺有意思。冥冥之中,似乎有根线在牵引。
“没有的事”玄烨若无其事擦干净汗水,站了起来,穿上外袍,“朕才见过她几面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觉得有意思,逗逗她罢了。你呀就是出去天南地北游学久了,沾染了那些文人酸腐,成日里写些情啊爱的,朕可不会让这些耽搁朕的时辰。”
容若一笑 “没有那便好情字一事,给人欢愉,也容易伤人。主要那位姑娘太特殊了,奴才也怕您万一喜欢她,夹在她阿玛之间为难。”
玄烨信手拨弄那弓弦“若朕喜欢谁,不论她是谁的女儿,朕也要得到她。若朕不喜欢,不论她是谁的女儿,朕也可以不要。”
只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容若此时为难了,他本想告诉皇帝明日七夕,马齐邀了挽月去什刹海附近看庙会一事,毕竟论亲疏,他和皇上才是交情深厚。可一则,他方才否认了,自己反倒不敢多嘴了。二则,两年不见,他当真感受到眼前的少年与年幼已大为不同。
他在迅速成长,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帝王。帝王心是揣测不透的,若他起了心思,利用那位姑娘对付她阿玛,岂不是毁了人家
是以,容若收了原本要说的话,只道“皇上,明日是七夕,您可有兴致去什刹海逛逛”
玄烨头也不抬,“不去了,比不得你富贵闲人。近来事务繁多,晚上朕还想再练练拳脚。”
“那奴才朝告退了,改日再来陪皇上练拳。”
玄烨抬起的手顿了顿,半天也不言语,似乎还在等着他继续说。容若却已出了习武堂。玄烨深深地看了容若离去的背影一眼,他到底欲言又止些什么容若的性子与自己真是不一样,太优柔寡断,或许适合做个好诗人,不适合做官。
玄烨将护腕摘下来丢掉一边,心口没由来地又疼起来。这该死的马齐,上回那一拳到底出手有多重偏偏太医号脉说没什么大碍。
他隐隐有些发不出的怒意,也不知是箭射歪了,还是容若吞吞吐吐,让他怀疑还有事情对其藏着掖着。
不一会儿,顾问行瞧见皇上回来了,面上似乎有些不大痛快。并未见到容大爷,也不知是不是二人起了龃龉。顾问行也不敢问,只赶紧打起帘子,玄烨迈进去,不冷不淡道“叫叶克苏过来。”
“嗻。”顾问行心道主子最近阴晴不定,他得提醒三福、四喜这些徒弟们伺候得小心些。
叶克苏进来的时候,皇上正在用朱笔目不转睛地批阅奏折。
“上回让你查鳌拜家的事情,可有眉目”
叶克苏一愣,找他来是问这个
于是回禀道“据安插的探子传信,鳌拜六月共与其党羽聚了三次。两次家中书房,一次正阳门大街上八方食府。还是之前那几个人,添了两名正白旗军中兵将。”
“正白旗”玄烨勾了勾嘴角,食指摩挲了起来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苏克萨哈真是四面楚歌,还有呢”
“鳌拜的党羽比他激进,鳌拜并不赞成冒进。目前党羽也分两派,以班布尔善为首,主张反。鳌拜主张制衡,观望再说。”
扳指在下颚线轻轻划过,又在掌心握紧,“这次秋闱和春闱,朕要好好在汉人中选拔几个贤能学子,朝中这些老臣,不能让他们一直独大下去了。”
玄烨抬眸,“还有呢”
“还有”叶克苏疑惑,该说的都说了,还有未言尽的地方吗
“鳌拜家那个新来的女儿”
原皇上是要问这个叶克苏忙道“回皇上,也是据探子来报,鳌拜对这个女儿十分宠爱,已经给了很多珠宝、产业、房田。这女子也很讨上上下下的欢心,来了有一个多月,人缘极佳。”
人缘极佳她倒挺会笼络人心的。
“银子在哪儿,宠爱在哪儿。给她那么多,看来是真疼爱这个女儿。”玄烨听罢并不意外,继续阅奏折,“能把御赐之物赠予她额娘,足见宠爱。能做出这种不要命的蠢事,一可见其狂妄,二可见其鲁莽,三可见鳌拜也是性情中人,三个都是致命弱点。这就好比一头只知道生扑撕咬的老虎,再勇猛,也斗不过猎手。如果再护崽,就更容易对付了。”
叶克苏也甚是赞同皇上的话,屋里静悄悄的,忽而有一阵轻微地响动,叶克苏听觉灵敏,对细微响动也很敏感,他循声侧首,发现竟是从右边檀木架上一口越窑青釉瓜蔓纹敞口瓷缸里发出来的,里面盛着浅浅的清水,还用几片荷叶、鹅卵石做装点,边上趴着一只小乌龟。
顺着缸壁爬了一阵,发现爬不上去,反而四仰八叉翻盖了,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叶克苏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这个了
玄烨发觉叶克苏在发怔,这可是极少见的稀奇事。抬眼却见他正在观察那瓷缸。
玄烨站起身,踱步到瓷缸前,见那小东西不知怎么的,四脚朝天挣扎,他轻轻拨弄了一下,让它重新翻过来。那家伙也不怕人,并不缩头,反而生气似的,爬到角落里趴着不动了。
朕救了你,你还生气早知道让你继续仰着了。玄烨顿觉有趣又可爱,神色却平淡如常。
叶克苏也并未有疑,养花养鸟养龟,皆修身养性,磨人耐性。
“容若最近在做什么接触哪些人了方才来同朕比划拳脚射箭,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那个性子太柔太善,不随他阿玛那般老狐狸。”
叶克苏回忆了下,“回皇上,近来奴才忙别的事,未与容若来往。不过明日晚,马齐邀我们几个一道去什刹海逛庙会。奴才本不想掺和,给推了,让奴才的三弟隆科多去。您要这么说,奴才可以去替您探探。”
玄烨敏锐地捕捉到了要紧的字眼,微微侧过身,问道“马齐是不是上回在舅舅家打朕一拳那个马齐”
“正是他。”
玄烨的脑海里浮现那日在佟国维家后花园,那个冲上来不由分说与自己打起来的红衣少年,是在替人出手“教训”他,看样子和她很熟。“邀你去什刹海作甚中元节不是还有几日么”民间近年盛行在七月半过“鬼节”,什刹海那带、清水河、京城其他几条河流附近都有人赶灯会、戴萨满面具跳驱鬼舞、放河灯祈福,很是热闹。
“明儿是七夕乞巧节,什刹海那边的庙会每年七月从初七便开始了,一直热闹到十五。”
竟是七夕。玄烨恍然大悟,不免自嘲,也是,自己哪里会记得这个节庆,压根儿就不过。
玄烨联想起方才容若的欲言又止,心里想道那小子果然有名堂。问了他一堆有的没的,又言及鳌拜。明晚逛庙会,马齐必定邀了鳌拜家那姑娘,不晓得哪根筋子搭错了,还邀了一帮子狐朋狗友。而容若起先忧心瞧上瓜尔佳挽月,万一逛个庙会那二人彼此相中,倒叫旁人捷足先登了。是以匆匆进宫给他通风报信。
怪就怪容若这个人,优柔寡断想得太多,又怕他与鳌拜不和,殃及其子女,索性不说了。怪不得方才在习武堂,那家伙一副胳膊肘子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拐的惆怅模样直接落荒而逃了。
玄烨的手轻轻敲了两下瓷缸容若啊容若你还真是朕的好“兄弟”你以为你了解朕,难道朕就不了解你了么
“这么说,马齐邀你们几个一道去逛庙会,还喊容若了,想来还要赛诗。朕都不知民间每年七月这些节庆竟都如此热闹,明儿未时之后,朕也出宫瞧瞧去,你随朕去吧”
叶克苏大惊,“皇上您又要出宫”
这话让玄烨听得心里不舒服,“什刹海很远吗不就家门口”
叶克苏自觉失言,可一想到这一阵子,只要是他负责皇上安危的事情,就会出岔子。上回阿玛叮嘱得对,万一皇上有个不测,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呆板无趣的那张脸上难得流露出为难来,“皇上,什刹海明儿人特别多,奴才担心皇上安危。上回在光华寺遇上血月教教众;在奴才家宅院里,竟还发生那样出奇的误会。”
玄烨重又回到桌案旁,笔锋沾了沾丹砂,落笔淡淡笑道“又不会回回都遇上马齐那样的愣头青与朕争执;至于血月教隐匿在民间各个角落,这倒是头疼的事。”眉宇间染上一丝狐疑,他批了一封甘陕总督的折子,继而对叶克苏道“宫里有漏洞,所以才会往外透风。明儿放假消息,安排辆马车叫三福子坐上去,往城东寺庙去。”
玄烨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叶克苏,“你给朕清出一条街来,闲杂人等都清干净。”
叶克苏错愕,“皇上,这不妥吧。”
玄烨抬手,将新批阅好的一份摊开,搁置到一边。朱批刚阅好,墨迹未干不能合上。顾问行站在一旁,负责将干了的奏折合上,再整齐摞好。对皇上与叶克苏的对话充耳不闻,只照常忙碌着。
叶克苏紧盯着玄烨的手,似乎不敢相信方才皇上对他发出的命令。果不其然,玄烨在伸手拿下一本后,开口淡淡补充道 “不许扰民。”
这还不如不说又要清理闲杂人等,又不许扰民,这任务简直比登天还难
“下去吧。”玄烨头也不抬,十分专注地继续批阅,也对顾问行吩咐道“你也下去吧。”
“嗻。”
“奴才告退。”
待退出乾清宫,叶克苏特意在门口等了等顾问行,“顾总管,敢问皇上究竟是何意啊”
顾问行笑道“呀,这圣心奴才岂敢揣测况且连大人您都不懂,奴才就更不懂了。”
“公公是跟随皇上身边的老人儿了,还请公公指点一二。”叶克苏平时为人倨傲,但今儿皇上吩咐的事却是棘手,只得拉下脸来向顾太监讨教。
顾问行转身对门口的小太监吩咐道“去,给叶克苏大人取一把伞来。”小太监进屋,不一会儿便将伞给取来了。顾问行捧着伞,递到叶克苏手中,“公公这是何意”
“连日来阴晴不定,奴才怕您走半道上淋雨。您带领銮仪卫,皇上出行贴身伺候,又要摆威仪、又要给皇上遮风挡雨,还要负责皇上安危,实是辛苦。伞您拿好喽”
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伞,叶克苏倏然间回过味儿来,影子侍卫不就是对皇上如影随形么皇上让他清出一条街,他便多派些銮仪卫身着常服、或扮作商户,跟在皇上附近,一丈方圆皆是他们的人,如同罩着伞,这不就是既未扰民,又确保了安全。
“多谢顾公公指点了。”
见他明白,顾问行也笑了,送叶克苏下了台阶。
叶克苏边下,心里却琢磨开了皇上平时吩咐他做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甚少这般拐弯抹角,而且还是可以出难题。这分明是有惩罚他之意,看来是他最近什么事情没有办妥,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他复盘起方才在乾清宫内,汇报一应任务时,皇上神色并未异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不悦神情的电光火石间,叶克苏陡然停步,拍了一下脑袋,他彻底明白了,是提到马齐的时候。皇上还是在意上次马齐动手的事情,不也许皇上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马齐名义上邀众人一起逛什刹海庙会,实则为的是鳌拜府的那位二小姐。皇上在意的是她
他本知道此事,却没有第一时间同皇上汇报此事。若没汇报后果是什么马齐很可能会捷足先登,与那姑娘相好
叶克苏的步子放慢,皇上是担心户部尚书与鳌拜结为姻亲、所以有意拆散不,那直接让他去便是了,何故自己亲自上除非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美人也
可那是鳌拜的女儿,是皇上政事上最大劲敌的女儿。
难道仅仅只是看中了一个女子,为之倾心,想要将她得到手、并不去管可能带来的对皇位的威胁
旁人不知,他是銮仪卫指挥使,是直接领皇上密令办事的人。近一年来,替主子办过很多秘辛事,他愈发知晓这位主子的心性,看似宽和,实则强势;看似稚嫩,实则早已如被风霜磨砺过的雏鹰,在摔打中暗自养护自己的羽翼,静待一飞冲天的时机。心狠冷酷吩咐他做的事,手段城府他是见识过的。绝非爱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儿
也许宠幸是假,捧杀才是真
不论圣意如何,自己配合照做便是叶克苏一如既往地冷着脸,拾级而下。
转眼便到了乞巧节那日,京城家家户户都格外热闹,尤其是有女儿的人家。按照习俗,家中女性长辈会在盆里放上清水,放置到院子里晒上一天。然后把针给丢进去,让女孩儿们挑出来。若是能瞧见水面上有画影子,便是讨到巧了。
一大早,阿林嬷嬷便把水盆给放到院中了。这水晒了有一天,早落了尘埃,再挑针出水时,总能瞧见图案。惹得南星、忍冬等几个小丫头欢欣不已,“嬷嬷,我讨到巧儿了”
温哲给送来了好几件衣裳,供挽月她们挑选。南星和瑞雪她们先兴奋上了,“小姐小姐,穿这件,到时候一定惊艳。”
瑞雪拎了一件银红色云华裙,裙边用金线绣了荷花,“这走起路来步步生莲,那叫一个好看”
南星蹙眉,“不行,红色在夜里太暗了,反倒不如月白色衬人素雅。你想啊,满大街都是人,花红柳绿的又是灯,红色的进了人堆就瞧不着了,不如月白出挑。”
二人争论不已,挽月笑道“好了,我都不选,我要那个淡黄色和藕粉色。”
南星和瑞雪皆皱眉,“这件啊太素了”
“就穿这件,我又不去找夫婿,穿那么好看做什么”挽月打定了主意,叫瑞雪给拆了头发,重新梳了个简单的旗头,只簪了一朵珠花并一个带小流苏的簪子。
待几人梳妆打扮好,马车早已候着了,乐薇倒是穿了件鲜亮的苏绸湖蓝色旗袍,冲挽月挥挥手,“小姑姑,什刹海在西边,咱坐马车吧。”
乐薇和挽月同坐一辆,挤挤热闹。挽月同乐薇叮咛“我上回答应你舅舅,纯粹是不忍心一口拒绝到底,所以让他多找几个人来。到时候你可得站在我这边,始终与我寸步不离,不可自作主张,留我跟你舅舅独处的机会。”
乐薇垂头丧气,“原来舅舅的心思已经被你看穿了。你是真不想做我小舅妈啊”
挽月戳了一下乐薇的额头,“想什么呢你我是你姑姑还不够就那么想我嫁到富察家不许有花花肠子,给我老实一点”
被挽月这么一训,这一路上乐薇果然老老实实,原本按照马齐给她准备的词儿,准备了一箩筐的夸赞,此时也只好咽了下去。
马车到了德胜门附近,停了下来。
“小姐们,前头马车实在太多了,进不去。不若你们就此下来走走吧”
挽月同乐薇闻声,一起兴致勃勃牵手下了马车。待车帘掀起的那一刻,见到眼前情景,挽月方叹为观止。
街口密密挨挨停满马车与轿子,眼前人影幢幢,都是十几岁的青年男女,一眼望不到尽头。夜幕初垂,街两边的商铺都亮起了五彩纸糊的灯笼,同一家挨一家的铺子连成一片,宛若天上的银河落入凡间,铺满了一颗有一颗星子。
原来这就是乞巧节的热闹。
乐薇已经司空见惯了,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今年没什么新鲜的,这些东西都和往年一样。就是人多,牛郎织女都赶在今天相会了。人都能搭个鹊桥出来。”她随便看着,一边同挽月说着话,见挽月一双美眸间尽是新奇与欣喜,乐薇也高兴地摆了摆绣了玉兰花纹的月华裙,“怎么样热闹吧这都不算什么,等中元节的时候那才叫真的热闹,还有上元节。”
有一个个戴着面具的人迎向走来,那些面具全都做得面目狰狞,形似鬼怪,边走边跳着奇怪的舞。
挽月看着他们,感到怪不自在的。“乐薇,这些是什么”
乐薇“哦”了一声,忙解释“小姑姑你别怕,他们戴都都是萨满面具,京城的满人还有东北的其他部落,很多都信萨满教。这些面具不是鬼,是神,都是用来驱逐邪魔的,祈求平安健康。前些年中元节的时候大家才会戴面具出来。这两年从乞巧节便开始热闹了,很多人也都会戴。喏,也给你一个”
听完乐薇的解释,挽月心里便不怕了,反倒好奇地打量起手中的面具来,在脸上掩了掩,再看乐薇的面具,“你的比我的还丑还像鬼”
两个姑娘一路走一路笑着。
“月儿”是马齐的声音。。
挽月回头,只见马齐今日穿了一件深绿弹墨竹纹直缀,比之平日里的潇洒恣意多了一分稳重,左手拿着一个糖人,右手是一个纸包,“你饿了吧新买的驴打滚。”
乐薇忍不住背过脸去,真是没眼看,舅舅啊舅舅刚吃完晚饭,吃什么驴打滚啊又甜又腻又噎人,嘴都糊上了,还怎么说甜言蜜语
挽月觉得眼前的少年真是太真诚可爱,这次没有推辞,欣然接受道“谢谢乐薇的小舅舅。”转而碰了碰乐薇,“给你一个,你吃不吃”
“我吃我吃”
“你朋友们呢”
马齐转头介绍,“你都认识,叶克苏,他弟弟隆科多;这位是明珠大人家容若,曹玺大人家的儿子曹寅。”
曹寅一见到挽月,登时认了出来,大为惊讶,“哦哦,是你啊原来你是鳌拜大人家的女儿”我的天,我竟然当着人家东家的面,骂了半天鳌拜。长生天啊,地上变出条缝儿,让我钻进去吧
挽月笑着寒暄了几句,目光却不动声色划过叶克苏身上。这人怎么也来了她对他着实没有什么好印象,一张无甚表情的脸,让人猜不透冷面底下的真实心思,很神秘。或者说,他效忠于的主子心思很神秘。
什刹海对岸放起了烟火,人潮忽然涌动起来,众人纷纷都朝前挤着。
“哎哎,别挤散了”
几人如同铜墙铁壁,挡在挽月和乐薇周遭,马齐看见容若伸手,不由想起小厮如风白日里对自己说的话,见那容若今日也穿了一件和自己颜色相近的衣裳,却穿得比他穿得好看似的那小子肩更宽,腰更窄,袖口还绣了什么纹路
“挽月姑娘小心,您往这边走。”容若话音刚落,马齐便伸手挡了他,不客气道“挽月姑娘今日我护着了,不劳你操心。”
容若发笑,这小子是把他当做假想的敌人了不成瞧这神情,似要把他打一顿似的。
乐薇招呼挽月,“姑姑,这角灯也好看”
挽月同她一起挤到卖花灯的摊位前,昏黄的烛光因灯罩的颜色而映出七彩的光晕,让人忍不住心生暖意。
卖灯人热情地伸出手介绍,“二位姑娘,买一盏灯吧,可以去河边放。”
乐薇兴高采烈地挑选起来,挽月却留意到卖灯人的手掌心,满是茧。扎灯的人,应当常用的是手指,和前手掌处。而这人的茧子却在掌心两处,和阿玛的一样,是握兵器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朝四下里看了看,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似并无异样。
马齐呢
不知什么时候,马齐、容若那几个已经被挤散了,周遭只剩下她和乐薇,还有一个不远不近跟着的冷面判官。她心下顿生警惕,但略一思忖,便了然一笑是那个人来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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