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端详江白砚的同时,后者亦在看她。
这姑娘生有一双圆润杏子眼,在夜色里显得极亮,笑意落落大方,好似清泉荡开,毫不遮掩。
与施黛相识不久,江白砚听她说过太多刻毒之语。
若在以往,施黛只会斥责他为何不早些赶来,或满心厌恶瞥向他颊边血迹,道一声“真脏”。
今夜听她莫名其妙吐出这样一句话,大抵是某种恶意嘲弄的新把戏,江白砚没心思去猜。
他不是狭隘之辈,知晓自己来历不干净,对施黛的冷嘲热讽从未上心。
准确来说,世间之人于他如草芥,无论善意恶意,皆与他无关。
但江白砚绝非心胸宽广的滥好人,对旁人漠然到极致,就成了目空一切的残忍。
他已习惯疼痛与杀戮,持剑割断某人脖颈时,可谓轻车熟路。
譬如当下,目光落在施黛眼底,他心中毫无悸动,唯有好奇
倘若将这双眼睛剜出,置于无光暗室,是否还能这样亮
施黛浑然不觉,怀里抱着的狐狸早已浑身僵硬,耷拉着耳朵。
它清楚窥见江白砚眸中的晦暗之色,像是被一条冰冷毒蛇的尾尖幽幽扫过,脊骨发凉。
救救命啊
手中长剑微震,抖落一滴血珠。
江白砚神情不变,颔首应了声“施小姐谬赞。”
清而淡的嗓音,如潭中月影。
施黛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原文着重描写过江白砚的姿容与脾性,声称此人温良端方,无论原主如何欺他辱他,都好脾气地一笑置之。
现在看来,的确是个温和且靠谱的人。
施黛胆子不算小,可头一回置身于这种鬼气森森的荒宅,难免遍体生寒。
当下有江白砚在身边,少年萧萧肃肃,周身剑气冲散黑雾,形成一个绝对安全的小小空间,让她感到安心。
谢谢你,中国好队友。
往江白砚身侧挪上一步,施黛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大方递给他“江公子,擦擦血渍吧。”
失忆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明白这番举动与原主不大相符,她食指一勾,指向自己脑门“我摔伤脑袋,之前的许多事情记不大清了。”
此事江白砚知道。
他今日从江南回长安,听孟轲提起过眼前这位大小姐。她在捉妖时被邪祟偷袭,不慎磕破脑袋,醒来后有些迷糊。
视线凝在她手中那块锦帕,江白砚以袖口拭去颊边鲜血,摇头笑笑“不必。多谢施小姐。”
不要就不要吧。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明白江白砚对原主没什么好感,没必要逾越界限去刻意亲近。
将手帕收好,施黛壮着胆子环顾四周。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宅邸。
魑魅魍魉凝成的邪气化作浓郁黑雾,几乎将视野填满。江白砚一路杀进来,不远处躺着几具妖物尸体,鲜血淋漓。
就,挺不下饭的。
长安城守卫森严,极少出现这种妖鬼齐聚的场面。
此地的邪祟含量严重超标,施黛不由纳罕“江公子,这里”
“是傀儡术。”
江白砚道“有人以傀儡术操控妖邪,将其聚于此地。不止这座宅院,周遭半条街巷之内,皆有邪祟现身。”
傀儡术由墨家机关术演化而来,可操纵万物生灵。
施黛听得心惊“半条街都闹鬼附近的百姓怎么样了”
“被引来的大多是善妖,并未伤人。其余阴邪之物已被镇压。”
江白砚知晓她想问什么,继续道“傀儡术需以灵线操控,距离有限。施术之人不会离得太远,已有镇厄司同僚前去追捕。”
那就好。
今晚妖邪齐聚于此,镇厄司应该派了不少人来。她能遇上江白砚,也算缘分。
施黛松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忽地听见一声悲泣。
是哭腔浓郁的女音,被夜风一吹,幽幽落在耳畔。
“呜”
这声音凄婉微哑,好似无形之手抚于脊背,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施黛的两只脚同时做出反应,跳跳鱼般一蹦,凑到江白砚身旁。
她掌握着分寸,并未贴上对方手臂,而是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惹来稍纵即逝的风。
不远处,是她躲在厢房时,从窗边经过的那只妖鬼。
女妖面如白纸,没有五官,一袭红裙似火似血,手里提着个竹编灯笼。
血泪自脸上的两个窟窿汩汩淌出,嘴唇则是薄薄一条线,她缓步行来,身形颤抖不休。
她在害怕
施黛一愣,很快明悟。
这些妖鬼受傀儡术控制,即便不愿作乱,也会不由自主地靠近生人。
江白砚除灭了大半个院子的邪祟,如果这女妖真有自主行动的能力,早就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这会儿流着泪发着抖步步走来,显然被逼无奈。
施黛微微眯起双眼。
原主从小受父母熏陶,学了些符术,灵识极强。凝神望去,女妖纤瘦的四肢被半透明丝线死死绑缚,如同木偶戏中的傀儡人,僵着身子越靠越近。
身旁的江白砚拔剑出鞘。
同一时刻,施黛默念法诀,手中火符红光乍现。
一簇火焰轰燃而起,并未伤及女妖,而是焚尽了吊在半空的丝线末端。
灵线被毁,被操控的女妖与施术者丧失感应,双腿一晃,瘫倒于地。
成功了
掌心中的火符滚滚发烫,施黛眼底溢出喜色。
原主的记忆尚未与她完全融合,对于符术,施黛了解得并不透彻。
在家养伤的几日她没闲着,时常钻研五行符箓的使用方法,苦于没有练习对象,只能拿宣纸当靶子。
今天第一次用在实战上,效果出乎意料地不错。
傀儡术断开,女妖得以自由活动,吓得瑟瑟发抖“二、二位饶命我只是个本本分分的小妖怪,别杀我”
江白砚斩妖如斩草,唯恐他将女妖一击毙命,施黛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制住他动作。
没了傀儡术的加持,女妖戾气散尽,她能看出对方并非邪祟,没有诛杀的必要。
施黛从未见过这种五官空空的妖怪,扭头看向身旁的江白砚“江公子,这是何种妖物”
江白砚“画皮。”
画皮之名,如雷贯耳。
作为家喻户晓的妖界顶流,有关画皮的故事流传已久。传闻这种妖物擅于人皮之上绘制彩画,披上人皮后,可蛊惑人心。
原来画皮妖的真身长这样。
见她没有动手的意思,江白砚轻哂“施小姐不杀她”
这话一出,瘫坐在地的画皮妖哭得更凶“求求你们,别杀我。我不曾害人,连一张人皮都没有,所以才顶着这样一张脸。”
她猜出眼前二人隶属镇厄司,镇厄司办案,向来不在乎小妖的生死。
何况她今日受傀儡术操控,有过向两人进攻的征兆,哪怕施黛与江白砚将她当场斩杀,也说得过去。
命如飞蓬,她能找谁说理。
“她周身并无邪气,不是恶妖,没必要除掉。”
施黛说罢抬眼“别怕,我们不会伤你。可否问一问,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这是在对画皮妖说。
苍白的身影战栗一下,嗓音发颤“我真没害过人,因身份为人忌惮,平素在各地做些杂活,若被一家赶走,就去下一家。两位大人,我、我可以走了吗”
施黛若有所思“当然可以。不过”
画皮妖抖得更厉害。
被施黛抱在怀中的阿狸同样摸不着头脑,飞快看她一眼。
然后就听见施黛略有迟疑的声音“听说画皮妖擅长彩绘,能不能麻烦你,给自己画张人脸要非常普通的那种。”
嗓音柔软,措辞居然还挺有礼貌。
但她图啥啊
小白狐狸眼中难掩困惑,画皮妖也是一愣。
江白砚没兴趣猜她的用意,抱剑垂着眼。
求生的本能占据上风,画皮妖顾不得纳闷,下意识点头。
于是借着那盏竹编灯笼散出的微光,施黛有幸目睹了画皮的全过程。
这只画皮妖从未害过人,没有作画用的人皮,只能以妖力化出一支笔,在自己脸上勾勒轮廓。
她的皮肤不比人面,毫无血色、苍白如纸,一套平平无奇的五官很快被描绘而出,不出所料,很是诡异。
不明白施黛究竟想做什么,阿狸一颗好奇心七上八下,止不住地晃耳朵。片刻沉默后,听见施黛开口
“我觉得眼睛有点儿小,你能在这张脸的基础上画大些吗”
画皮妖哪敢违抗,连连点头,不消多时,便将双眸画大画圆,勾出一丝艳丽弧度。
高效率高水平。
这哪是什么一窍不通的小妖怪,这是神笔马良啊
施黛眼底亮色更甚“五官可以更突出吗我的意思是,画些适当的阴影,显得面部轮廓分明。”
画皮妖这辈子从没听过如此奇怪的要求。
好在于她而言,施黛所说并非难事。枯骨般的右手握着画笔,只轻扫几下,就让面容愈发精致深邃。
紧接着,施黛又以“颊边太过单调”和“唇色太浅”为由,让画皮妖绘制双颊与嘴唇。
画笔扫过,原本毫无特色的脸孔变得唇红齿白。虽因没有人皮作底,整体皮肤如死人般苍白,却也称得上佳人翩翩。
福至心灵地,阿狸眼角一抽。
等等。
它好像,明白了。
这几个步骤,不就是画眼线、打修容、涂腮红和抹口红
一瞬间,它想起施府中用寒气冻冰棍的雪妖,和那群兢兢业业打扫卧房的宅鬼。
哦对,还有即将成为长安送货员的僵尸。
因为在孤儿院长大,穿越之前,施黛是个能同时打三份工、想方设法赚外快的狠人。
隐约猜出她的算盘,阿狸神情复杂,眼皮狂跳。
不会吧。
不会真是它想的那样吧
“甚好,就是这样。”
满心欢喜看着画皮妖的脸,施黛瞧一眼身后的江白砚“江公子,倘若我将画皮妖带回家去能让她进我娘的脂粉铺子吗”
回头的瞬间,借着闪电,施黛瞥见他嘴角下一颗小痣。
江白砚皮肤冷白,小痣一缀,竟衬出点儿桃花般的昳丽。
难怪话本子里说他好看。
莫说目瞪口呆的画皮妖,饶是江白砚,也没能接住她这句话。
似是觉得好笑,江白砚沉默须臾,唇角微勾“脂粉铺子”
“画皮妖手艺精湛,倘若坐镇在铺子里头,能引来众多客人。”
施黛眼底光华流转“我们的铺子不仅卖脂粉,还可以有偿教导客人如何上妆。客人学完手艺,会买更多胭脂香粉,良性循环。”
昨日与娘亲商讨僵尸送货时,后者曾提起过长安城里的脂粉生意。
妆品越来越多,妆容却局限于已有的样式,不知何时才能出现新花样。
想想完全没毛病。
画皮妖的技艺远超常人,定会风靡长安城。如果有顾客担忧妖物害人,只需在铺中设下阵法,禁锢画皮妖的妖力便是。
省力又省心,何乐而不为。
施黛越想越觉得可行,朝着画皮妖粲然一笑“你觉得呢”
阿狸
这不太对吧
“你看,我们大昭正值太平盛世,民殷国富。无论世家贵族,亦或平民百姓,外出之时,总要画些妆容。”
市场由需求驱动,这是一块余量充足的丰盈大蛋糕。
施黛道“上妆一事,大多数人要么靠长辈和妆娘相授,要么全凭自己摸索,手艺哪能比得过你只要你在,必然有源源不绝的客人慕名而来,前景不可限量。”
好熟悉的措辞。
阿狸怔忪刹那,瞳孔地震。
这、这居然是二十一世纪老板画饼绝技之一
展望未来饼
都说近现代有四大画家,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张大千画虎,老板画饼。
施黛不仅要在大昭开美妆店,还给妖魔鬼怪画大饼来了
眼珠胡乱转动几下,小白狐狸满脸震惊,看向施黛跟前的画皮妖。
那张芙蓉般的俏脸上,出现了恐惧与绝望之外的神色。
茫然。
画皮妖没怎么听懂,瞳孔如阿狸一样上下左右乱飞“啊”
很好,面对施黛抛出的大饼,画皮妖她没接住。
阿狸觑向施黛。
只得到一声无意义的单音节,她并不气馁,看向画皮妖身上单薄的粗布红衣“长安城中盛行绮艳之风,脂粉铺子生意大多不错。以你的才能,能在铺子里得到不错的差事。”
出现了是老板画饼绝技之二
升职饼
画皮妖眸光微动,施黛乘胜追击“至于报酬不会少,比你辗转各地做杂活惬意得多。等脂粉铺子越做越大,每月工钱还能水涨船高,保你吃香喝辣。”
是加薪饼
搭配方才的升职饼,施黛打出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二连击而画皮妖
阿狸彻底放弃思考,豆豆眼又是一转。
画皮妖唯唯诺诺,终于缓过神,小声嗫嚅“真、真的可以吗我是妖物”
大饼成功击中目标。
“当然可以。”
施黛轻拍她肩头,斩钉截铁“想想长安城里,那么多脂粉铺子赚得盆满钵满。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好家伙。
是举例饼、捧杀饼和承诺饼的混合三连击。
画皮妖神情呆愣,混浊眼底淌出细碎亮光,定定看她好半晌,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吃噎着了,反应不过来。
施黛认真思忖,口中话没停“再说,妖怎么了你天生一副好手艺,能随心所欲变幻相貌,我羡慕还来不及。”
她是真没觉得妖魔鬼怪低人一等,小时候看动画片,就憧憬过西游记里的七十二变。
后来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得了些原主的记忆,记得爹娘打小就教导她,妖鬼有恶有善,与人无异。
涣散的意识逐渐回笼,画皮妖攥紧衣袖,没有过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慌乱惶恐,又欣喜难言。
妖物为人族所不喜,画皮更是如同过街老鼠,在不少人眼中沦为“阴狠嗜杀”与“剥皮”的代名词。
用画皮妖开脂粉铺子,不仅她没听过,放眼整个大昭,也无人这般做过。
心脏怦怦作响,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中。
施黛弯着嘴角“你愿意吗我叫施黛,你呢”
她的喉咙不知为何有些艰涩,眨了眨眼,轻轻点头“我叫阿春。”
好耶,成功
施黛欢欢喜喜为她介绍“阿春,幸会。我身后这位是江白砚江公子。”
阿狸
小白狐狸蜷缩于她怀中,双目空茫。
说老实话,今晚发生的一切,全都远在它的预料之外。
江白砚为何会从灭世反派变成所谓的“孤僻腼腆小可怜”,画皮妖又为何能和脂粉铺子挂上钩,一切都是难解的谜,谜题答案叫施黛。
不过应该没关系吧
任凭施黛如何折腾,只要不与江白砚扯上关系,她就能平安无恙地活下去。
念及此,它偷偷看了看江白砚。
他正略显慵懒地立在一边,长睫于眼底覆下浓郁阴影,与平日里温润含笑的模样截然不同,透出些许散漫的桀骜。
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阿狸只想离这煞星越远越好。
没来得及收回视线,耳边响起施黛噙笑的低语“江公子。”
停。
小白狐狸如临大敌,悚然一惊。
你闲来无事叫他做什么
“今日多谢江公子救我。”
她心情颇好,笑起来像只乖慵的猫“我们在镇厄司当差,今后会常常同行捉妖。江公子实力强劲,若是遇上棘手的邪祟,还要多多仰仗于你。”
阿狸脑子有一瞬的空白。
如果它没听错的话,这、这似乎是,传说中的捧杀饼
施黛她给了江白砚一块捧杀饼
“大昭妖鬼横行,想必还有不少赚钱的法子未被发掘。有你在,我们定能找到更多商机。”
施黛竖起大拇指“有钱一起赚,不会亏待你。到时候,利润分你一部分。”
世上本没有大饼,被老板糊弄得多了,就成了饼。
但她绝不会像无良老板那样,开空头支票忽悠人。有钱,还是得一起赚。
阿狸风中凌乱。
阿狸目瞪口呆。
失策,大失策。
它以为施黛发给画皮妖的饼已经掏空家底,哪能想到,她居然留着一套集捧杀饼、展望饼、利润饼于一身,堪称绝杀的连环组合拳,搁这儿等着江白砚。
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恐怕也从未被一股脑塞过这么多大饼,偏生施黛说得情真意切,没半点糊弄的意思。
在她身边,白衣持剑的少年沉默蹙眉,淡漠无波的眼底,闪过一言难尽的困惑。
江白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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