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欺负人!

小说:自古沙雕克反派 作者:纪婴
    江白砚蹙眉看着施黛。

    他幼时被邪修囚禁,待破解替傀之术、将邪修斩于剑下,便孤身一人四处漂泊。

    被邪修绑在身边的那段时日里,江白砚所见之人不多,皆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样样不落。

    他年纪尚小,已明白何为人心险恶。

    后来行于九州四海,江白砚见到另一种世间情态,或五陵年少鲜衣怒马,或细水长流烟火人家。

    江白砚皆不在意。

    世人于他如云烟,所谓众生百态,不过是画卷之上无甚区别的墨点,污浊无趣,在心中留不下痕迹。

    但他第一次见到如施黛这般的人。

    倘若旁人皆是大小不一的墨点,属于她的那一团,定要格外张牙舞爪些,扑腾晃悠的模样,仿佛随时能从纸上跃然而出。

    江白砚猜不透她的心思。

    尤其他此刻浑身染血、眼底杀意未散,身旁众人要么惊惶不定,要么退避三舍,唯恐沾染他的腥气与戾气。

    唯独施黛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江公子这样厉害,今后与我同行捉妖,还望莫要嫌弃。我已在刻苦钻研符法了。”

    江白砚轻哂一声。

    他被厌弃久了,还从未得谁说过一句“莫要嫌弃”。

    江白砚语气淡淡“怎会嫌弃施小姐。”

    话音方落,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呼“施小姐,江江公子受伤了”

    这桩连环凶案虽由他们小队在查,但昌乐坊闹出这么大乱子,镇厄司自要派人镇压。

    阎清欢与施云声被几名镇厄司同僚护送而来,望见江白砚几乎被血染红的白衣,阎清欢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江白砚“并非我的血,不必忧心。”

    他生有一双狭长桃花眼,潋滟清润,不笑亦含情,因惯于伪装,嘴角时常勾着弧度。

    很能蛊人心魄,令人难以察觉这人芯子早已黑透。

    唯一知晓实情的阿狸身子抖了抖。

    灭世之灾时,江白砚执剑含笑的模样历历在目,让它每每见他唇边上扬,都有种此人要大开杀戒的错觉。

    “你们有遇上什么危险吗”

    一行四人总算汇合,施黛放下心来,将两人迅速打量。

    阎清欢的大氅沾满尘泥,束发玉冠松松垮垮,肩头有几滴溅射状血迹,来自被斩杀的妖鬼。

    施云声有些体力不支,面色隐隐发白,正紧紧握着手中长刀,察觉施黛的目光,沉默瞪她一眼。

    “有惊无险。”

    回想今夜,如同志怪话本走进现实。阎清欢形貌狼狈,眼神却是兴奋“施弟弟持刀护我周全,十步杀一鬼,千里不留行。当真有雪中悍刀之意,大侠风范啊”

    被这样天花乱坠一通吹捧,施云声好似吃到一颗酸橘子,小脸用力皱了皱“闭、闭嘴。”

    说完蹙着眉,不动声色看向施黛。

    发髻没乱,斗篷有点儿脏,没闻到血腥气。

    施云声收回目光。

    她没受伤。

    教书先生的尸体在院落居室中,阎清欢身为摇铃医,去了屋内验尸。

    施黛大学考了警校,可惜还没报道,就遇上那起车祸。

    她从小就对刑侦探案感兴趣,壮着胆子跟在阎清欢身后,临走前将施云声托付给一位同僚照看,耐着性子安抚“我们去去就回。屋子里的情形,小孩子最好不要看,知道吗”

    虽然她自己也有些发怵。

    但在弟弟面前,一定要表现得是个靠谱的大人

    然后理所当然地,在见到那具血肉模糊的残尸时,险些干呕。

    不知何时偷偷跟在她身后进屋的施云声

    施云声嘴角一挑,语调讥诮“小孩子最好不要看什么你被吓到的样子”

    他在狼群长大,未被寻回施府时,过的是茹毛饮血的日子,怎会害怕血肉。

    只有施黛会将他看作小孩对待,嘘寒问暖还不够,连稍微血腥些的画面都不愿让他瞧见。

    浓郁腥气扑面而来,施云声默不作声,看了看施黛发白的脸。

    她显然很不适应这种味道,蹙眉捂着鼻子。

    麻烦。

    沉默一会儿,小孩沉着一张脸,抬手于半空轻轻扇动,带来几缕清爽微风。

    仿佛只是他自己觉得太腥,一边扇风,一边小声冷哼“难闻。”

    哪里狼族不习惯血腥气的。

    施黛刹那了然,抿唇笑笑,往他身旁凑了凑。

    卧房狭窄,空间被腥气填满,如同发酵的罐头。

    一具男性尸身横躺于地面,皮肤被一刀刀反复割开,右手似被野兽啃咬过,掌心消失无踪。

    死者名为陈书之,今年四十有五。

    都说术业有专攻,阎清欢今夜战战兢兢这么久,面对这具堪称狰狞的残尸,竟渐渐放松下来。

    “淡紫云雾状小块尸斑,尚未有铜钱大小”

    将狐皮大氅脱下,阎清欢毫不在意地面污血,小心翻动尸首“此人遇害约莫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施黛“我们从镇厄司动身前往昌乐坊,正是半个时辰之前。”

    他们之所以赶到昌乐坊,是有人来镇厄司报官,声称于芙蓉园见到了新的志怪故事。

    想必在那时,凶手已对死者下手了。

    “伤口出血极多,喷射状。”

    阎清欢垂首,借着烛火,端详尸体上的数道血痕“血口边缘收缩,是生前形成的伤势此人活着的时候,便被一刀刀割破血肉了。”

    临死之前,此人受过难以想象的折磨。

    前胸、脊背、手臂、大腿,每一处肌体皆被锐物切割,宛如凌迟。

    阎清欢学医多年,对尸身枯骨屡见不鲜。无论瞧上去有多瘆人,不过一滩血肉罢了,不像活人和厉鬼,能眨眼间要他小命。

    “脖子上有条勒痕,色泽深红,乃死前所致。至于手脚和小腹的撕扯伤”

    阎清欢道“应是此人死后,被妖鬼分食形成的。”

    “什么仇什么怨啊。”

    一名镇厄司同僚双手环抱,轻嘶一声“生前千刀万剐,死后还要被妖邪啃食。”

    “昨日永庆坊中,尸体同样凄惨。”

    江白砚道“凶手将死者折磨至遍体鳞伤,并剥下他的皮。”

    “啊”

    施黛恍然“昨日被傀儡师张贴的志怪故事名为画皮,死者即被剥下皮肉。今日的故事是缢鬼死者脖子上,恰好有条勒痕。”

    原来这些故事不仅昭示着被傀儡术操纵的妖鬼,还明示了被害人的死法。

    “这还真是,”阎清欢眼角一抽,“嚣张。”

    放眼整个大昭,行事如此猖狂的凶手能有几个那些志怪故事大大咧咧往城墙上一贴,几乎摆明是在同镇厄司挑衅

    有本事来抓我啊。

    “今晚被这样一闹,明日恐怕整个长安城都能知晓,有人在依照鬼故事杀人了。”

    镇厄司同僚长叹一声“我们将昌乐坊里里外外搜寻过一遍,傀儡师压根没留线索妖魔鬼怪蜂拥而至,将那家伙的气息全盖住了。”

    这要怎么查

    施黛想了想“今日贴在芙蓉园的纸,你们可有撕下带来”

    他们听人报案,火急火燎来了昌乐坊,没来得及去看看芙蓉园里的志怪故事。

    同僚听罢点点头,朝窗外低呼几句,没过多久,有人送来一张薄纸。

    纸张纤薄,有些粗糙,并非纯粹的白,而是泛着浅黄。

    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内容与报案人所言大差不差,是冤魂索命的传统剧情。

    江白砚伸手,轻捻纸页“纤草纸。”

    不爱念书的施云声听得云里雾里,用惯了名贵宣纸的阎清欢一脸茫然。

    “纤草纸以皮料与草茎制成,色黄微韧,薄如蝉翼,极为罕见。”

    江白砚低声“纤草纸产于长安周边,因造价高、书写困难,很少有人再造。”

    总而言之,就是成本高,品质差,已经退出市场。

    施黛立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傀儡师倘若单纯只写故事,用街边随处可见的麻纸就好。特意选用市面难寻的纤草纸是不是说明,这种纸有特殊意义”

    江白砚安静看她一眼,轻轻点头“明日,我去查造纸地。”

    在房中待了会儿,好不容易能离开,施黛行出院落,长长出了口气。

    夜里微风醺然,一轮明月当空。

    因有镇厄司出面,不久前游荡于此的妖魔邪祟尽数消散,长街总算恢复往日静谧。

    “你就是施黛”

    身后响起清亮女声,施黛循声望去,是个着火红石榴裙的年轻姑娘。

    这姑娘浓眉大眼,眉宇肆意张扬,双手环抱将她细细打量“我名柳如棠,隶属卯司,是沈流霜的朋友。”

    一晃眼,施黛看见盘旋于她脖颈上的一条白蛇。

    “是我。”

    施黛含笑点头,好奇道“这位是,柳仙”

    大昭以东以北,常有生灵修炼成精怪。

    人们将此类精怪称作“仙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狐黄白柳灰”

    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老鼠。

    修炼成仙,需要大量修为与功德。

    倘若久居深山,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功德难以积累。于是不少精怪会寻一名有缘之人,以请仙出马的方式,与那人一同驱邪祟、除灾厄。

    恰如俗语所言,“出马不为名与利,救苦救难在世间”。

    被人一眼认出身份,柳如棠脖子上的白蛇轻吐信子,低笑一声,嗓音幽幽“正是。你唤我白九娘子便是。”

    “我已问过附近住民,死者是个教书先生,并无家眷。”

    柳如棠挑眉笑道“怎么说呢,此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性子虽然孤僻,但还算循规蹈矩。听说他被杀害,街坊邻里都觉得诧异。”

    白九娘子眼瞳骨碌碌一转“哦是吗”

    施黛

    二位不是一起调查的吗您能不知道死者是个什么人上这儿捧哏来了

    阎清欢回想看过的话本子,这种时候,就应该说上一句

    阎清欢挺直腰杆“死者可有仇家”

    “并无。”

    柳如棠摇头“不过听邻居讲,他很怕血。”

    白九娘子嘶了声“等会儿,怕血”

    阎清欢

    怎么感觉这蛇,抢了他的台词

    “正是。”

    柳如棠“曾有几名小孩在街边打闹,一人摔破脑袋,流了点血。死者碰巧经过,被吓得跌坐在地。有邻居好心上前询问,他只说是打小怕血。”

    “一点儿血就把他吓成这样”

    白九娘子睁圆双眼,尾巴一晃“嚯,这种事儿,没听说过”

    一句话说完,一旁的施黛已摸摸下颌,神不知鬼不觉加入其中“巧了。这种事儿我听说过。”

    白九娘子“哦您来来”

    阎清欢施黛你怎么就顺利融入了

    施黛道“我曾在古籍中看过,要是某人经历一场难以承受的大事譬如目睹他人遇害、自己遭遇危及性命的威胁、或是被残忍虐待,当情景再现,此人会表现出极大的回避姿态。”

    其实不是古籍,而是二十一世纪的犯罪心理学科普书,在报名警校后,施黛认真翻阅过。

    这种下意识的回避,被称作“创伤后应激障碍”。

    施黛继续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再打个比方,一个人若是溺过水,此后见水,很可能感到惊恐与窒息。”

    这个比喻言简意赅,阎清欢了然道“死者怕血,所以他曾经见过很多血,不,很可能见过一场鲜血淋漓的惨案”

    “对啰。”

    施黛打了个响指“再往深处想,说不定那起惨案,正与死者被害的原因有关呢”

    她说着一顿“不过说得再多,不过是猜想罢了。要想顺藤摸瓜查明傀儡师的真实身份,还得依据江公子的办法,看看纤草纸的来源地。”

    “可惜死者的魂魄已入地府,没法子召来当面对质。”

    柳如棠啧了声“要是招魂一招一个准,我们也不必整日奔波了。”

    滞留于人世的鬼,皆是阴差阳错未被黑白无常拘走的游魂,数量不多。

    今夜几十个吊死鬼齐聚昌乐坊,也算稀奇景象。

    “今日和昨日都出了事,明日恐怕也不得安生。”

    柳如棠懒懒打个哈欠“你们先行回府吧。善后的事,镇厄司自有人来做。”

    她话刚说完,街上忽然拂开一阵微风。

    以昌乐坊中心为起始,温润白光如水溢散,不过转瞬,竟将方圆几里团团包裹。

    光晕浅淡如月色,置身其中,施黛只觉心中熨帖,焦虑、恐惧与不安的情绪,一股脑没了影踪。

    夜风中,隐约传来女子轻柔和缓的低语,澄净空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注1”

    阴气袅袅散开。

    天边暗云褪尽,皎月生辉。

    柳如棠斜斜睨去一眼“是白轻副指挥使,在用太上救苦超度咒。”

    镇厄司设有十二司,每司由一名副指挥使统领。

    “白副指挥使出身于文渊书院,是个天才阵师。”

    柳如棠道“你们以后会见到的。”

    回到施府,已入深夜。

    这次是施黛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捉妖,疲惫程度堪比跑上一场马拉松。

    不过能救下些人,心情自是不错。

    被她保护的百姓极为热情,临别前千恩万谢,邀她得闲去昌乐坊做客。尤其是千钧一发之际被她所救的小女孩,送了她几颗甜滋滋的饴糖。

    今日的一切迷幻且刺激,施黛想完傀儡师又想死者,脑子里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最终后果是

    睡不着。

    因为习惯了四处兼职打工,施黛一向闲不下来。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没睡着,决定外出吹吹冷风。

    “阿狸。”

    独自行于施府前院的池塘边,施黛戳戳肩头的白毛狐狸“你怎么看”

    阿狸尾巴晃了晃。

    它能怎么看。

    它看不懂。

    它虽为天道,却是天道溃散后的一块小小残片,记忆所剩无几。

    要它抽丝剥茧地探案,它宁愿去找江白砚

    好吧还是江白砚可怕一点,探案顶多玩命,和江白砚待在一起,那是要命。

    “我给你的苍生录里,并未提及这桩案子。”

    阿狸道“说明它并非大案,应该很快能查明。”

    说这话时,施黛已来到中庭的邀月台。

    深冬的月光透着冷意,清疏如残雪。她在脑子里将线索串连一遍,还想说些什么,低低“咦”了一声。

    清夜无尘,月色似水,将中庭之景照得清晰。

    不远处的墙边蜷缩一道小小的影子,通体漆黑,看模样像是

    施黛“狗”

    哪里有狗

    阿狸轻晃尾巴,雪白狐尾好似一条暖融融的围巾,为施黛挡下刺骨冬风。

    循声望去,小白狐狸整个顿住。

    什么狗。

    那是施云声

    准确来说,是施云声的妖形,一只小狼崽。

    阿狸吞了口唾沫。

    施云声的身体里被邪修融入妖丹,后来与狼群共生,将妖丹催化入骨。

    比起人,他其实更像妖

    尤其在精疲力尽或心神不稳时,会化作狼。

    被融入妖丹沦为半妖,已是耻辱,倘若化形之事被旁人知晓,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与嘲讽。

    施云声不愿叫人看不起,特意告诉过爹爹娘亲,莫将此事告诉旁人。

    紧接着小声强调一句,连他姐姐也不可以。

    出于小朋友别扭的自尊心。

    因此,无论是原主,还是现在的施黛,都不知道自家弟弟能化作一只小狼。

    所以为什么会在今晚莫名其妙遇上啊

    糟糕糟糕糟糕。

    阿狸有些紧张。

    受天理制约,它不能向施黛透露这个世界的更多秘辛,哪怕看出那是施云声,也没法点破。

    “狗”

    阿狸干笑一声,试图采取迂回战术“有没有可能,那不是狗,而是”

    说这话时,施黛已凑上前去,蹲下端详那团深黑色毛绒绒。

    小小一个,耳朵耷拉,双目紧闭,不知是受冷还是身体不舒服,正在微微颤抖。

    阿狸

    不是施黛的错。

    小狼崽,真的很像狗。

    还是街头随处可见的黑色小土狗。

    施云声今年十三岁,算算年纪,相当于一岁大小的狼崽子。

    短毛短腿,身形尚未长开,这会儿软绵绵躺在墙角,莫说施黛,连阿狸也说不出一声“狼”。

    阿狸闭了闭眼,放弃挣扎“有没有可能,是狼。”

    “长安哪有狼这里又不是深山。”

    施黛垂着脑袋,伸手戳了戳毛团的脸颊。

    狼崽瑟缩一下,浑浑噩噩,并未睁眼。

    “奇怪,府里有围墙,它怎么进来的是哪个丫鬟小厮养的吗”

    施黛“它是不是生病了”

    这只毛团很干净,不像流浪狗沾染灰尘。

    施黛喜欢小动物,见它轻轻颤抖,下意识熟稔抱起,搂在怀中。

    阿狸又是一抖。

    完蛋,施云声非常厌恶被人触碰。

    虽不知他为何会化作狼形、陷入昏迷,但毋庸置疑,一旦施云声醒来,发现被施黛抱在怀中

    一定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说说说不定还会出于本能,咬她一口

    被自己的猜想迅速说服,阿狸赶忙试图力挽狂澜“要不别抱了吧这、这狗,一看就凶巴巴的,不喜欢和人亲近”

    然后就见小狼崽缩成一团,往施黛怀里钻了钻。

    阿狸

    失策。

    险些忘记现在是冬天,施云声被冻了太久,在身体僵硬冰冷的状态下,会情不自禁汲取更多温度。

    “像是被冷到了。”

    施黛伸出右手,轻轻摸一把小狼后背,果然一片冰凉。

    尚未成年的小狼崽,能被她一个怀抱轻而易举拥住。

    皮毛并不坚硬,带着幼崽独有的柔软温驯,绒毛有些短,掌心拂过,能感受到其下单薄的皮肉。

    “要、要不你把外衫披在它身上,把它放回原处”

    阿狸嘴角一抽“这狗应是府中下人养的,不一会儿,主人就会来寻它。狗有野性,你抱着它,恐会被咬”

    然后就见狼崽舒舒服服摇晃耳朵,用脑袋蹭了蹭施黛右手。

    阿狸

    不好,这孩子睡、睡迷糊了

    这回它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因为下一刻,心中被更为惊慌的尖叫填满

    完蛋。

    施云声睁眼了

    施云声睁眼时,施黛正轻轻揉捏着小狼的后背。

    他与狼群长大,从未被人抚摸过,后来回到施府,每每化作狼形,都会刻意避开旁人,待在房中。

    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个怪物。

    涣散的意识渐渐回笼。

    今日与江白砚一战,如往常一样,他又被一剑击退。

    明明都是独自长大、后又入住施府,凭什么他总是敌不过江白砚

    他不愿听所谓的“年纪尚小”,在狼群的世界里,只在意力量。

    他在昌乐坊中一路屠杀妖鬼,耗去不少气力,回府后郁结难消,前往练功场练刀。

    紧接着,便在回房时一阵眩晕,化作狼形。

    他以狼形奔向卧房,没过多久体力不支,加之妖丹作祟,昏迷过去。

    古怪的热意将身体包裹,后背溢开前所未有的舒适,如同春水层层荡开,伴随和煦微风。

    施黛的撸毛技术堪称纯熟,自后颈抚到尾巴,勾起阵阵战栗酥麻。

    小狼轻轻眨眼,发出低声呜咽,不自觉朝她怀里缩了缩。

    旋即猛地愣住。

    狼族嗅觉敏锐,施云声一瞬明悟,这是何人的气息。

    施黛为何会在这里他此刻难道还是狼形不对他在哪里

    瞳孔地震。寒毛直竖。

    小狼崽猛地一个挣扎,飞快仰起脑袋,在月色下,看清施黛的脸。

    他方才,被她抱在怀里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出于本能主动缩进她怀里,甚至蹭过她掌心。

    施云声

    “醒了”

    这只毛团拥有一双黢黑澄明的眼睛,似是出于紧张,尾巴直直竖起。

    施黛捏捏它脸颊“还冷吗”

    不冷了。

    施云声只觉得热。

    热意自耳后蔓延,汹涌扩散到颊边,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羞恼的时候

    比起恼怒,更多是羞赧。

    他是凶恶的狼,轻易而举能咬断一个人的喉咙,怎、怎么能像这样,被她抱着

    “这是谁家的小狗你主人”

    她叫他

    小、狗

    施黛话没说完,就见怀里的小东西四腿狂蹬,仰头看她一眼。

    其实施云声想瞪她,殊不知狼崽圆溜溜的双眼毫无威慑力,更因方才被她抚摸过,沁出朦胧水雾。

    看起来像撒娇。

    趁她愣神,那团漆黑的身影已跃上地面,跑进夜色中。

    施云声第二日起得很早。

    准确来说,他整夜没睡。

    本就烦闷的心情变得糟糕透顶,用完早膳,他入了练武场习刀。

    他学刀不久,之所以刀法凌厉,全凭这些年来捕杀猎物的狠劲。

    刀光凛冽,罡风四起,照亮沉凝的眼睛。

    忽地,施云声停下动作。

    他嗅见熟悉味道,清清淡淡的花香,来源于施黛佩戴的香囊。

    身形微不可察顿了顿,小孩沉下脸,看向练武场入口。

    施黛今日穿了件梅花纹深绿衫子,下着折枝裙,明艳艳的色调干净清丽,竟将练武场的肃杀之气瞬间压下去。

    她双手负于身后,如往常一般笑吟吟开口“哇,又有进益”

    昨夜的狼狈涌上心头,施云声不想和她废话“你来做什么”

    施黛神秘兮兮哼笑一声。

    “锵锵。”

    她倏地伸手,广袖惹来一瞬清风,在那只白净纤细的右手上,握着串红润润的糖葫芦“给你买的。听说你昨晚把别犯糊涂听成了冰糖葫芦当作一起捉妖的纪念啰。”

    施云声自从回到施府,总是板着张脸,不喜吃食,不爱玩乐,不与人接触。

    但毕竟是个小孩,施黛曾无意中见过,他接连吃下整整八个乳酪玉露团。

    应该是喜欢吃甜食的吧

    昨夜回家时,阎清欢不经意向她提起“冰糖葫芦”的乌龙,她细细记在心里。

    她可没忘,在血气汹汹的案发现场,这位小朋友曾为她扇风来着。

    目光飞快掠过那串冰糖葫芦。

    施云声吞咽一口唾沫,攥紧手中刀柄,闷闷别过头“不需要。”

    “是吗好可惜。”

    跟前的施黛长叹一口气“这家冰糖葫芦的口味,可谓长安城一绝。”

    眼睫轻颤一下,施云声抿紧唇瓣。

    “酸甜适度,美妙绝伦。糖衣清甜,山楂酸脆,一颗提神醒脑,两颗永不疲劳。”

    施云声咬紧下唇。

    这个坏、坏女人

    施黛仍在继续说“此糖葫芦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再眨眼,手里的糖葫芦已被施云声一把夺过。

    小孩不知为何脸颊通红,鼓着腮帮子立在原地,分明闻到香甜气味,却又迟迟不吃,犹豫许久,才伸出舌尖,舔了舔糖葫芦上的糖霜。

    好可爱。

    施黛一脸姨母笑,双眼弯弯如月牙“你试试一口闷。”

    施云声冷哼一声,恶狠狠咬下一大口糖葫芦。

    果真如她所说,酸酸甜甜,糖霜被牙齿咬破,发出冰块碰撞般的清脆声响。

    好吃。

    施云声轻舔下唇“难吃。”

    他本想补上一句“狗都不吃”,转念一想,又觉得说出来太伤人,于是凶神恶煞把这四个字咽回喉咙里头。

    哪有一边说难吃,一边迅速把糖葫芦吞下,还意犹未尽舔舐唇边糖霜的

    施黛笑意更深,好脾气接话“好好好。你想吃什么”

    冷冷看她一眼,施云声半晌一言不发。

    想起昨夜之事,心情愈发烦躁,不知怎地,想要吓一吓她“吃人。”

    没有预想中的怔愣与惊慌。

    施黛低低“噢”了声,挑起眉梢,竟咧嘴笑着伸出右手,食指探到他唇边。

    施黛“这里有个现成的,你吃不吃”

    施云声

    他被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视线落在她白皙的手掌。

    昨天夜里,就是这只手抱着他一遍遍抚摸,他意识朦胧,还蹭了蹭。

    耳后涌起滚烫红晕,狼族的暴虐之气冲撞四肢百骸,让他想要撕碎什么东西,譬如血肉或皮肤

    于是施云声凶巴巴又吃了口糖葫芦,口腔被山楂填满,脸颊鼓成圆圆小球。

    狗都不吃,正好他吃

    嘿嘿。

    施黛得寸进尺,轻轻捏了捏他脸颊“难吃你就多吃点。”

    指尖轻软,昨夜的记忆愈发清晰。

    施云声触电般避开,啃咬糖葫芦的力道愈发用力,咯嘣咯嘣,耳尖通红。

    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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