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刀落下, 赵风扬眼中的光亮逐渐暗淡。
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里,再不见昔日的阴狠恣睢,只剩绝望、恐惧与浓浓悔意。
无论多么悔恨, 他的性命已到尽头,没有回头路可走。
筹备多年的复仇落下帷幕, 犬妖身形一晃。
操纵满山的妖鬼,又与几名道士斗法, 已经耗去他所有气力, 到现在, 连保持站立都很勉强。
今日他怀着必死的决心,冲出四方锁厄阵时,没想过能活着, 可
犬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因为刚刚发生过一场大战, 别庄的正堂里满目狼藉。
他没有精力再去控制傀儡, 一只只妖鬼被灵线束缚, 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赵风扬请来的道士们横七竖八瘫倒在地,万幸, 还活着。
正堂中央, 立着几道陌生的人影。
镇厄司的人。
犬妖看着他们,有些想不通。
这几人能追查到明月山, 一定知道他就是傀儡师。面对他这种恶妖,不仅没斩尽杀绝
甚至为他破开阵法,助他杀了赵风扬。
虽然声称“打歪了”,但攻势再怎么偏斜,也不可能恰好打在最关键的阵眼上。
他们分明是有意为之。
为什么
“你就是傀儡师吧”
眼看一切尘埃落定,施黛松了口气, 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镇厄司办案。”
“你们”
犬妖嗓音沙哑至极“为何帮我”
他精疲力尽,连说一句话都费劲,咬了咬牙,脊背靠上墙面,竭力支撑起身体。
“镇厄司有规定,如果凶手杀的是大奸大恶之人,办案时,可酌情处理。”
沈流霜淡声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们是群冥顽不灵的老古董吧。”
“刀劳鬼代表张三郎,缢鬼代表月娘,画皮妖象征张小婉。”
施黛摸了摸下颌“你杀害那四人,是为了给当年的灭门案报仇,我们已经知道了。”
她说着一顿,挺直腰身“不过话虽如此,我们今晚不可能放你离开。既然犯了事,就乖乖跟我们回镇厄司吧。”
不管怎么样,原则还是要讲的
犬妖眼睫一颤,愣愣看她。
在他试图同归于尽时,是这位姑娘催动符术,毁掉了阵眼。
复仇能成功,还要多亏她。
蹙眉吐出一口鲜血,犬妖哑声笑笑“多谢。”
他受了太多的伤,浑身上下猩红一片,衣衫被鲜血浸湿,看起来脏兮兮的。
但有个东西,绝对不能弄脏。
施黛站在不远处,看着犬妖将右手血液擦拭干净,再探进衣襟里,取出一个小小布包。
他眼底的戾气与杀意在这一刻消散无踪,化作水一样的柔软,指尖轻颤,掀开层层布料。
施黛看见一张被烧毁了一小半的画。
画纸单薄,因被好好保存,过去这么多年,纸上内容清晰可辨。
稚嫩的笔触勾画出一家三口的轮廓,看起来像是歪歪扭扭的火柴人,画工十分拙劣。
在三个小人旁边,是用圆圈和线条组成的黑色小狗。
犬妖里说过,当年四名贼人放火烧屋,犬妖因身上有伤,只叼出了一幅张小婉的画。
今天他来报仇,自然要把画带在身上。
这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看见了吗”
站在赵风扬的尸体旁,犬妖轻抚画纸,低声道“这是最后一个,他也死了。”
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他失血过多、神智涣散,这会儿晕晕乎乎,将那张画纸攥在手里,忽然听见一道女音。
“这句话,”沈流霜道,“你想当面对那一家人说吗”
不仅犬妖猛然抬头,施黛也是一愣,扭头看向她。
当面对他们说怎么说张家人死于二十多年前,魂魄早就入了阴曹地府,轮回转世。
他们身在阳间门,没办法把阴间门的魂招过来。
“冤死之人执念深重,更何况是灭门之灾。在死者留下的遗物里,或许会有残存的念。”
沈流霜道“我身为傩师,可以试着将它凝结不过只有一成把握,你可愿让我试试”
傩师行于阴阳之间门,擅长各类奇诡的巫术。
犬妖因她的话陷入怔忪,好一会儿,眼眶涌起薄红,用力点头。
“别抱太大期望。”
沈流霜上前一步,重新将黑色的开路将军面具戴上脸颊“就算真能凝成,那也并非魂魄,仅仅一段影像罢了他们不可能像魂魄一样与你对话,只会模仿当天的场景。”
只有极深的执念才能附着在遗物上,过去这么多年,光阴蹉跎,也不知道执念消散没有。
虽然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沈流霜还是沉下眉眼,全神贯注诵念傩词。
“天地自然,千重网开。”
迈开禹步,脚划半月,一瞬罡风拂过裙摆。
“闻诵妙真言,枷锁自然脱”
沈流霜踏足之处,足尖每每落下,竟在地面点出星子般的白芒。
禹步多转折挪移,如同行于星宿之上。当脚步结阵成型,傩词念毕,犬妖手中的画纸轻轻一晃。
他的双眼渐渐睁圆,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三道身影缓缓浮现,两大一小,那样熟悉,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学习傀儡术后,他仿照三人的模样制作过许多傀儡,可无论如何,都模仿不出神韵。
这段执念所重现的场景,是在什么时候
不是那场将一切焚尽的大火,也并非多么特殊的日子。
犬妖恍惚想起,那是某个雨夜,一家人慵懒惬意,坐在窗边看风景。
“今天这么冷,居然还下了雨。”
月娘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往手心呼出一口热气“雨里带着冰碴子呢。”
张三郎正埋头写着话本,据他所说,话本名字叫犬妖,讲述的是忠犬报恩的故事。
听见娘子开口,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笑着抬头“冬天嘛,就算下雨,也是雨夹雪。明天出门时注意些,别脚滑了。”
张小婉梳着松松垮垮的辫子,穿了件鹅黄色袄子,小脸被冻得通红,忽然侧过脑袋,眨巴眨巴眼睛“这么冷,要给小黑添一件衣裳吗”
有那么一瞬间门,心脏仿佛停跳。
犬妖原本是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眼前一切,此刻,竟与张小婉对上视线。
就这么一眼,横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门。
他的眼眶不可抑制地发烫,不知什么时候起,滚落大滴大滴泪珠。
“应该不用吧小黑不是有自己的衣服吗浑身毛绒绒的。”
张三郎哈哈大笑,也看向他“小黑,我手头这个故事是专门为你写的,喜欢吗”
犬妖颔首,喃喃应他“喜欢。”
他记得故事里的每一个情节,每一段对话。
话本中的忠犬天性善良、从不害人,他操控傀儡时,便小心翼翼不去伤害平民百姓。
“今晚吃什么”
月娘说“试试新菜式怎么样先说好,不许说难吃”
犬妖很轻地回答“好。”
其实他还有许多话未曾出口。
譬如他无父无母,生来没有名姓,从不知家人为何物。
“小黑”是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名字。
譬如张三郎的某些故事还算有趣,他曾佯装不经意地看过好几回,乐不思蜀,尾巴摇个不停。
譬如他很喜欢月娘做的饭菜,独自流浪这么多年,只有在那间门小院子里,会有人为他准备一块又一块热腾腾的骨头。
正堂烛火摇曳,犬妖看见张小婉打了个哈欠。
她放下手中画笔,将一张拙劣的涂鸦看了又看,忽地弯起眉眼,望向他。
“小黑小黑。”
她的嗓音清脆干净,双目像是圆润的黑葡萄,那样明亮。
无须她开口,犬妖已经知道张小婉接下来要说的话
“永远在一起”。
就像当年那样。
可女孩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微光流转,绽开一个纯然笑意。
她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小黑,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在画里,和你在一起。”
一阵冷风拂过,窗外竟响起闷雷。
长安连续数日乌云密布,直到今晚,直至此刻,终于下起了雨。
犬妖眨眼,泪水决堤。
雨声细细密密,如同轻柔鼓点,击打败叶枯枝。
冬夜的雨滴裹挟雪花,穿过敞开的窗棂,轻抚他面颊。
“好冷好冷。”
幻象中的张三郎抱着双臂哆嗦两下,小声自言自语“说起来,咱们是不是真得给小黑做件衣服那么点儿皮毛,能防住冬寒吗”
张小婉举起双手欢呼“爹爹娘亲,新年快到了,我是不是也能有新衣服”
“都有,都有。”
月娘朗声大笑,眺望窗外淅淅沥沥的雪雨“等这场雨过去,待到天晴,一定是好天气。”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痛,意识渐渐模糊,犬妖快要无法支撑自己站起。
他垂下眼,人形散去,重新化作一条瘦削的黑犬,一点点挪动身体,匍匐于张小婉脚边。
一家三口依旧重复着当年的景象,而他闭上双眼,喃喃轻语。
“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已经投胎转世了吗”
“我已为你们报仇。四名贼人无一逃脱,我用他们杀害你们的方式,亲手了结他们的性命。”
“除他们之外,我没有害过别人。这样,算不算是一个好妖”
“话本子很好看,骨头很好吃,那些涂鸦小人很可爱。还有小黑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真的很喜欢。”
“再见。”
几点凉意落在脸上,雨水夹杂着别庄外的浅浅梅香。
当施黛抬眸,看见微风浅浅,烛火温柔。
那只伤痕累累的黑狗蜷缩于角落,前爪轻柔按着一张残破画纸,好似握着珍贵宝物。
它面含笑意,静静睡去,恰如多年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那样。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