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扑馆后门的巷口外, 方桌条凳粗糙简陋,神算子招牌立在地上迎风招摇。
纪禾清正襟危坐,手心向上放在桌面。
为了不被守在相扑馆外看热闹的人群围住,她是从后门走的, 走时摘了幂篱, 裹上一件秋香色的披风,就跟之前大不一样了。但她这一身上下, 都是宫里织造局准备的, 织纹细腻, 刺绣华美, 乍一看跟这简陋的算命摊子, 以及那粗布麻衣的算命郎中都格格不入。
然而她目光平直轻柔,没有丝毫轻视不耐,恬淡气质将这身华服的气势压住, 衬得这一幕无比和谐。
“先生, 您看出什么来了吗”她问。
坐在她对面的算命郎中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 只露出留着山羊胡子的下半张脸, 他盯着纪禾清的手心捋了捋胡子,用嘶哑的声音道“姑娘, 不妙啊,无论是你的面相还是手相, 于姻缘上都很不妙。”
纪禾清歪头, “如何不妙”
算命郎中“就是我方才和你说的那样, 必须将姻缘之事延后两年, 否则将有劫难发生。”
纪禾清虚心求教,“那可有破解之法”
算命郎中“倒也不必太过担忧,只需等待两年, 时间一到,自然迎刃而解。”
嘴角微微一翘,纪禾清道“可我不想等怎么办”
“不行”算命郎中脱口而出,而后很快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对,立即又放缓了声音,“姑娘风华正茂,正是读书立业的好时候,何必将年华浪费在情情爱爱上呢”
闻言,纪禾清目露狐疑,“在这个世界,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劝女子读书立业的,一般这个年纪,不都是说要趁着年华正好挑个好夫婿你真是算命郎中”
她话音刚落,算命郎中的身子板挺着更直了,甚至掩耳盗铃一般摇了摇自己身旁的算命招牌,强调道“当然,如假包换。”
纪禾清哦了一声,继续追问破解之法,“不瞒先生,您算得真准,眼下确实有一个好人,我不舍得放手,再等两年,怕他被别人给占了。”
“必不可能。”似乎觉得这话太过笃定,算命郎中轻咳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嘶哑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正缘,那么兜兜转转总会是你的。”
纪禾清点点头,深以为然,“您说得有理。”见算命郎中已经开始笑了,她忽然话锋一转,“既然早晚是我的,那我为何不能早早占下”
闻言,算命郎中笑容一僵。
不等算命郎中接着胡说八道,纪禾清继续道“您也说了,我这个年纪,正是读书立业的好时候,姻缘情爱这种小事不值得浪费光阴,游移不定只会徒增烦恼,与其这样,不如早早定定下,了却一桩心事,也好收回心思,专心读书立业。您说对不对”
算命郎中
他似乎无法反驳,静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发起攻势,“咳咳,你说得确实在理,不过我说的这个劫难,不止应在你身上,也会应在他身上。我刚刚掐指一算,发现你说的那人年纪比你大上一轮有余,而且,他中意的,应当是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之人,与你并不相配,如果你们此时要在一起,那人必遭天谴”
纪禾清惊讶“这么严重”
算命郎中笃定非常,“自然,若是强行结合,他出门会遭雷劈,下水会遭水鬼,就连睡觉,也会噩梦缠身不得安宁。”
纪禾清面色凝重。
算命郎中乘胜追击,“姑娘你看你手心姻缘线,起头就分出几条横纹,这说明你在姻缘之事上必会生坎坷,如我算得不错,那人一定会以年纪为由拒绝你。”
纪禾清面露思索,“为什么,年纪大的就一定会拒绝年纪小的”
算命郎中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因为年纪小的那一方尚未长大成人,心智稚嫩,哪里分得清什么是敬仰,什么是爱慕呢万一过个一年半载,姑娘忽然发觉这人并非心之所向,那岂不是彼此痛苦”
纪禾清眨了眨眼,“如果这人真是这么想,那我只能说,是他看轻了我。”
算命郎中一下顿住。
纪禾清继续道“如果年纪大就一定成熟稳重,年纪小就一定心智未开,那么这世上就不会有胡搅蛮缠的老人,也不会有小小年纪就担起生计操劳家业的孩子。如果年纪相差大就一定不能相知相伴,那么忘年交这个词从何而来反过来讲,年纪相仿就一定能成就圆满先生只管敞开门出去看看,看看那些年纪相仿的夫妻里,有几对能恩爱美满”
纪禾清目光定定注视着他,“那人问都没问过我,就自顾下了定论,这何尝不是自以为是,傲慢自负,刚愎自用。”
纪禾清说出“自以为是”时,赵岚瑧身子一抖,仿佛中了一箭,她说出“傲慢自负”时,赵岚瑧身子又是一抖,仿佛又中了一箭;当她说出“刚愎自用”时,赵岚瑧脊背已经佝偻下来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难道真的是我太自以为是太刚愎自用了是啊,我应该坦诚相待,应该把想法分享给萌新的
然后,纪禾清发出了致命一击,“况且,先生您方才算错了,我看中的那人,并没有与我相差太多,他很年轻,瞧着也就二十出头吧”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面前男人一眼。
赵岚瑧
难道,他现在还要加上一条“自作多情”
正在赵岚瑧自我怀疑时,一个老人哭天抢地般的吼声忽然由远及近,“是你是你这挨千刀的抢了我的摊子”
下一刻,纪禾清只觉眼前微微一花,同时啪的一声响,眼前的算命郎中已经消失不见,原地只有被大风掀翻的算命招牌,正在地上不甘地左摇右摆。
纪禾清
那老人这时候也终于跑了过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身上被剥得只剩件单薄里衣,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有一个显眼的淤青,头发凌乱,气喘吁吁,瞧着实在可怜。
当他跑到算命摊子前时,那人早已经跑没影了,只能一边说着倒霉,一边颤巍巍地把地上的算命招牌扶起来。
纪禾清抬手想去帮忙,刚一抬手,跟在她身后的两名内侍已经很有眼色地先一步帮老人扶起招牌。
老人这才仔细看了看他们,说道“姑娘,你是被那贼人骗来的吧”
卧槽,原来赵岚瑧的算命行头是这样来的啊虽然情有可原,但是抢老人也太过分了。
纪禾清心里也觉得赵岚瑧抢人东西还殴打老人太过分了,默默点头又摇头,小声道“老人家,除了抢您衣服和摊子他还抢了什么我把补偿和医药费一并给您。”
老人愣了愣,看着她,“你们相识”
两名内侍也目光古怪地看过来。
在六只眼睛三道目光下,纪禾清低声道“那是我家人,他病了,认不清人,不是故意的。”
老人闻言面色便冷淡下来,道“既然是病人,就该留在家里好好看着,放出来祸害别人又是什么道理”
但纪禾清连连道歉,态度实在诚恳,老人的面色才缓和下来,说道“也没抢什么,就抢了我的衣服斗笠,还有这个摊子。真是,什么病人力气那么大,一整个摊子都给扛走了。”
纪禾清指了下他脸上的伤,“那这个,不是他打的吗”
老人摇头,“这是我跑得太急,自己摔的。那么大力气,真要打我几拳,只怕我早给他打死了。”
闻言,纪禾清有些意外,这位老人,竟然是个难得的实在人。
眼见天色不早,这老人今日受了刺激又摔了一跤不好回去,纪禾清给了补偿又坚持把人送回家去。
老人家姓周,本来就是个厚道人家,见贼人家属这么诚恳,早就放下了芥蒂,等到了门口马车停下,他就热情地邀请纪禾清进门坐坐。
纪禾清本来不想去,结果一抬头,看见周老伯家里探出墙外的月桂树枝,她就愣了一愣,等回过神时,人已经跟着周老伯进了他家院子。
周老伯家住在城西一条巷子里第七户,是世代扎根京都的百姓。
家里除了他,还有儿子儿媳,此时儿子儿媳出门做活还未归来,家里两个孙子正坐在月桂树下玩耍,见到他们进来就爷爷爷爷喊个不停。
周老伯亲切地摸摸两个孙子,请纪禾清在月桂树下的藤椅上坐下,纪禾清摸着粗糙的陶碗,刚刚喝上两口,他的儿子儿媳回来了,一家人不知道这场乌龙,还以为纪禾清是好心送老人回来的路人,便热情地拿出肉菜要招待她。
现在年景不好,哪怕是京都的百姓也不是日日都能吃肉,纪禾清立刻推拒,很快起身告辞。
一直到马车驶出那条巷子,那院子里的月桂芬芳还仿佛还留在她鼻尖。
不一会儿,马车忽然顿了一下,接着赵岚瑧掀开车帘钻了进来。
他还是之前离开相扑馆的那身装扮,浑身上下整整齐齐,一看见她就道“好巧,刚好搭你的车回去。”
纪禾清“你去哪儿了”
赵岚瑧就拧着眉,“之前追个红名追丢了,追了好久呢”
纪禾清
要不是她认出那个算命先生就是他,真就要信了他的这番鬼话。
车内静默了片刻,赵岚瑧轻咳一声,道“刚刚我看见你跟那几个nc聊得挺开心”
纪禾清“嗯。”
赵岚瑧“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喜欢看别人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这样你会想起你的父母。”
纪禾清点头“是这样没错。”
赵岚瑧看起来十分犹豫,英俊的眉宇蹙着,“这里的nc毕竟不是真人,你不要跟他们过多交往,也不要投入感情,哪一天你忽然醒悟过来,会很伤心的。”
纪禾清怔了怔,所以,你以前也这样伤心过
赵岚瑧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正经过,纪禾清回过神后,又有些不习惯。
见纪禾清沉默,赵岚瑧耳边又响起了“自以为是”“傲慢自负”“刚愎自用”,赶忙补了一句,“当然,人跟人不一样,你要是喜欢,只管去玩,不必管我说的。”
纪禾清点头,聊起了相扑馆黑四娘的表演。
话题岔开后,赵岚瑧的神情明显松快了些。
回到携芳殿,纪禾清看见那威武立着的长枪,立刻就把别的事情全抛开了,兴致勃勃地继续和破障枪较劲。
再又一次拔破障枪失败后,她也没泄气,寻思出门练一套拳缓缓,谁知刚刚拐出携芳殿,就看见黄昏之下的宫墙边,赵岚瑧捉住高总管,把瑟瑟发抖的高总管困在角落里反复问他,“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老”
高总管哆哆嗦嗦道“陛下,您不老,您很年轻”
赵岚瑧沉思片刻,十分自信,“不,你一定在骗我nc果然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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