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劫束 原来不爱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个……

    50、

    曳月垂着眉睫, 神情冷冷的,比玉皇山冬天的岩石更加锋利冷硬。

    没有任何感情,任何波动。

    嬴祇没有松手,于是他也一动不动。

    这里明明那么多人, 那么喧闹, 但在嬴祇出现后,他却觉得死寂得好像就只剩下他们。

    大概是见到有人来制止曳月这个疯子, 那方天境的弟子又狂笑起来, 叫嚣着又要说什么。

    曳月眼眸微睁, 带着一点阴鸷的冷意望向对方。

    不等他有任何举动。

    站在他和方天境弟子之间, 背对着对方的嬴祇轻慢地挥了一下手, 就像赶走狂蜂浪蝶,亦或者是恼人的蚊蝇。

    方天境的弟子和他周围的同伴一瞬被一股风凭空推出去几十丈。

    嬴祇轻慢回头,望向他们, 声音低低的, 漫不经心, 所见一切比任何时候都乏善可陈“若是觉得已经活够了, 大可继续待在这里。”

    于是,所有人眨眼间如鸟雀散尽。

    一直都是这样的。

    曳月再凶戾冰冷, 别人好像也不怕他。

    往往他耗上十倍力气,才能震慑住的人, 嬴祇每一次只需轻飘飘的, 甚至带着几分揶揄散漫笑意就能达成目的。

    年纪小的时候, 曳月有时候会因此嫉妒。

    那时候嬴祇一边漫不经心地笑, 一边问他“为什么像我们少爷这样不是很好,人人都喜欢。”

    “不好。”他也想变得,一个眼神毫不费力就叫人敬畏, “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想跟人打架的。”

    尤其是一些人本事不济,打赢了没什么体验,还得小心控制着别把人打出好歹,很是让他苦恼。

    嬴祇挑眉笑道“啊,你这样想吗那你不妨学我一样,多笑一笑。说不定人家就怕你了。”

    曳月看他一眼“你是有病吗要人怕我,我自然要再凶一些才是。”

    “昂。”嬴祇矜持颌首,下一瞬却捂着脸笑得不行。

    雪花落下来。

    冷不防想起过去。

    曳月怔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都想不起他和嬴祇的过去了,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正常时候该是怎样的。

    嬴祇回头的时候,曳月的神情已经坦然。

    冰冷漠然的高傲、坦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好像被嬴祇握住的不是他的心剑。

    亦或者,握住了他的心剑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一开始被发现心剑的时候的狼狈、慌张、绝望,好像都只是嬴祇看错了。

    少年坚不可摧的冷漠,微敛的清锐的眼眸直视着嬴祇,声音冷清“怎么,又要教训我不度情劫吗”

    嬴祇注视着他的冷漠。

    松开手,任由少年将那柄心剑收入鞘中,归于心海。

    什么也没有说。

    曳月抬步就要走,从嬴祇身边径直擦身而过。

    嬴祇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一角。

    是身体习惯性的举动,在意识之前。

    在曳月小时候,每一次生气离开他,嬴祇就总是和他玩这样的游戏。

    只要轻轻晃一晃衣袖,那坏脾气骄纵的少爷就会软化。

    因为这无法解释的举动,他们两个人都停在那里。

    嬴祇没有松手。

    曳月没有回头。

    那抓住衣角的举动很轻,明明再走一步就可以轻易抽离。

    却许久,谁都没有动。

    雪花落下来。

    一抬头就望到依靠玉皇山的那座巨大的高达百丈的玉像。

    雕刻了年,却还尚未完工。

    即便只是半成品,远远望去,水蓝色的天霜冰晶雕像仍旧璀璨夺目,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都不由自主望着那里。

    那是曳月十六岁赢得大比后,嬴祇给他的礼物,原本是要作为十九岁的生辰礼的。

    但曳月十九岁的生辰已经过去了。

    嬴祇平静地说“玉像还差最后一个步骤,匠修这段时日一直在问你,何时回来。莫要让人家再等。”

    没有提及心剑。

    也没有责备他。

    “嗯。”

    曳月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和感情,和他脸上的无动于衷一样。

    匠修不可能一直绊在这一件事上。

    曳月这次回来也是想了结这件事。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山上走。

    有时嬴祇在前,有时曳月在前。

    步调从未一致,从未并肩。

    就像两个被迫同行的陌生人一样,毫无默契。

    到了山顶上。

    “我自己去就行。”

    曳月独自来到雕像上。

    得到传信的匠修已经等在那里。

    彼此都知来意,并未有什么寒暄。

    匠修开始比照着曳月的样子雕刻。

    寻常的匠修都要事先画图,但这位匠修说,其他都可以比照画像,唯独眼睛是关键,是捕捉那一瞬的神,只能看着真人。

    可是,就在最后一刻,对方凝神注视了雕像半天,却依旧摇了摇头。

    曳月“还是不行为什么”

    在曳月看来,雕像的完成度已经近乎完美,只差最后的眼眸神光。

    可就是这最后一笔,匠修却拒绝下笔。

    匠修说“这双眼睛我雕刻不出来,也不该雕刻。”

    曳月“为何”

    匠修是一个外表清癯瘦削却沧桑的中年男子,一头长发扎成低低的马尾。

    整个人显得无限理性沉稳。

    在所有的匠修里,他是最不像匠修的,更像一个刀修。

    他望着曳月的眼睛,那是一双盛满了水的眼睛。

    锋利又脆弱。

    就好像下一瞬就会流出泪来。

    “对于我们匠修而言,每一次雕刻的作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

    匠修说,他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有那样一双悲伤的眼睛。

    “请帮忙转告嬴山主,我不能再雕刻下去了。”

    悲伤吗

    曳月错愕。

    他很少照镜子,但也是看过的,并不知道那双眼睛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

    曳月面无表情“我知道了。”

    从雕塑上下来。

    嬴祇还站在山顶的悬崖边,在他身边连风都是熨帖顺从的,好像接近他的那一刻,就进入了春天。

    他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轻拢着一株草,上面肉眼可见开出一朵白色的花。

    “十九岁生辰,有想要的礼物吗”

    曳月回神“我的生辰在九月,已经过去了。”

    嬴祇温和道“没关系,明日补上就是。”

    也是,曳月并不清楚自己的生辰,是嬴祇将他的生辰定在了每年九月的寒露之日。

    节气的日期每一年并不固定在某一日。

    迟或者早,便都一样。

    曳月想了一下,冷静道“我不想雕刻了。”

    嬴祇“为什么”

    曳月垂了眉睫,没有看他,声音和神情都无波无澜“我不喜欢被人注视着眼睛。”

    匠修雕刻不出眼睛,即便雕刻出来,意味着每个人都会看到他的眼睛。

    “那就不雕眼睛了。”

    他们重新回到雕像上。

    嬴祇站在曳月身后,伸手蒙上曳月的眼睛“照着这样雕完吧。”

    视野一片黑暗,谁都没有说话。

    嬴祇身上矜贵奢靡的沉水香,熟悉又陌生,让人恍惚以为是即将到来的春天。

    时隔快一年,他们第一次靠这样近。

    匠修这一次很顺利就完成了雕刻。

    曳月仰望着。

    他没有雕刻一只蒙住曳月眼睛的手,或者再雕刻一个嬴祇。

    那蒙着他眼睛的人,在匠修的手中具象成蓝色的长长长长的锦带。

    是神秘的尊贵的,像春天夜色一样,独一无二的温柔的蓝。

    和嬴祇身上的蓝一样。

    蓝色的锦带和雕像的衣袂一起飘荡在玉皇山的风里。

    于是虚掩了眉眼的雕像,唯独只剩下清冷的高傲。

    雕像耗时年终于完工了。

    匠修看起来很满意,道心圆满,很快就要进阶,没有多说什么就告辞离去。

    只剩下他们还站在雕像横持的剑上。

    嬴祇收回望着雕像的视线,看向曳月。

    “你这一次,走了很久。”

    曳月一瞬不瞬望着嬴祇的眼睛。

    声音是冷清的“那不是合了你的意不见面,对你跟我都好。”

    这是嬴祇说过的话。

    嬴祇的声音低低的沉下去,眼眸仍旧温柔“你在生气吗”

    曳月望着他的眼眸,无动于衷“既已无事,我先走了。”

    话落便转身离去。

    嬴祇站在那里目送他,看那笔挺锐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也未曾有一丝回头的意思。

    长大了的少年眉眼锋芒锐利,仿佛割伤一切,目下无尘的清冷高傲,比这座冰晶雕像更加非人,不可了解。

    从他小的时候,就很难叫人了解。

    握住他的心剑,嬴祇也很惊愕。

    直到走出那视线很远很远,确保嬴祇不会看到他了。

    确保他走在任何人都不会看到他的地方。

    曳月停住脚步。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最不想被注视着眼睛的人,就是嬴祇。

    黑暗里匠修雕刻的那段时间,嬴祇是否有看到雕像那双未完成的眼睛

    是否透过雕像那双无神的眼睛,看见他

    不可以让人对这双眼睛有和匠修一样的感受,于是极力堆出冰冷漠然的锋利。

    他抬起右手,缓缓地,轻轻地蒙在自己的眼前。

    模仿着那一刻嬴祇的动作。

    就好像那一刻还持续着。

    黑暗里那段时间,很安静,他觉得很好。

    好像藏起来了一样。

    想,多逗留一会儿。

    在没有他的这九十五天,至少一次,嬴祇有想起过他吗

    会想起吧。

    捂住眼睛的,苍白寂寥的脸,缓缓扯出一个笑容。

    孤独,寂静。

    但,想起了又能如何

    他想要的,这个人永远也不会给他。

    夜深了。

    潮生阁。

    曳月看着手中的锦盒,里面放着他送给嬴祇的生辰礼。

    他选了很多礼物,最后只决定送最中规中矩的那个。

    一些破真境时期可用的天材地宝。

    他闯了个秘境,才找到合适的。

    与此同时,还有其他预备的礼物。

    他手写的寒渡的风土人情笔录。

    一根他自己做的笛子。

    他画的寒渡夜里万千愿灯飞天的盛景。

    画得不太好,他从前不会画画,才开始学。

    当时准备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现在看起来,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拿不出手。

    他将它们收起来,随意放在一堆礼物里。

    不打算交给嬴祇了。

    若是没有心剑那件事,或许还可以,但一切都已经毁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长大了,心里期盼的,为之努力的,以为一定能发生的未来,能达成的愿景,全都事与愿违

    度不过的洞虚境。

    度不过的情劫。

    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彼此淡然从容的重逢。

    小时候听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1。

    当时不解。

    现在却渐渐发现是事实。

    潮生阁一切还是离开前的样子,他甚至在自己的衣物里发现了一件嬴祇的衣袍。

    忘记是什么时候,对方披在他身上,被他带回来遗落在这的。

    大抵是很久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这一年。

    他在没有月光的黑暗的房间里躺着。

    衣服像被子一样盖在他的身上,试图将他藏起。

    小时候他就喜欢做这个游戏。

    但他已经长大了,即便嬴祇比他高,嬴祇的衣服也很难完整地彻底地将他头从到脚藏起来。

    于是他侧着身,微微蜷缩起来。

    让那柔软的衣物将他全部覆盖住。

    轻轻地缓缓地深深地呼吸。

    身体里说不出的细细碎碎的疼。

    不知道究竟是哪里。

    并不很严重,只是一刻不停折磨着他。

    许久,才意识到那细碎的痛意,是身体里有什么在挣扎,祈求。

    他的身体好像是一条河流,河底沉着无数个曳月,他们都在对他说。

    在说

    已经九十五天了,可以了吗

    让我去见他,我真的很想他;

    说

    为什么要回来走吧,现在就走,别让我前功尽弃。

    我不想见他,我已经不爱他了;

    说

    我只有他。

    可是我,我只有他;

    他按着痉挛的胃,咬紧牙关。

    人都说伤心,但痛的实际上是胃。

    痉挛,抽动着五脏六腑。

    他安静地,徒劳地抓着嬴祇的衣服。

    我很疼。

    嬴祇,我真的很努力了,但是真的好疼啊。

    他一直都很怕疼。

    眼泪无声打湿了脸。

    他放弃去希海,因为意识到无论到哪里他都是一个人。

    即便他有了朋友。

    但,他的两个朋友已经有彼此了。

    希音待他很好,可是希音已经有长离了。

    那两个人才是一个世界的。

    他进不去,也不想过去。

    他有的只有嬴祇。

    即便是一点点的嬴祇。

    也足够驱散海上漫长寒雾一样的人世。

    寒渡比玉皇山更寂寞。

    寒渡没有嬴祇。

    他缓缓地轻轻地呼吸,平复着要将他撕扯的挣扎。

    不该嬴祇争吵的,不该那么冷漠。

    明明那么久没见了。

    那个被他冰冷直视的人只是温柔地望着他。

    错觉好像下一瞬就会说。

    我想你了。

    但那个人到底没有说。

    蜷缩在衣服里的少年,像一只孤独的幼兽,不住地发颤。

    咬紧牙关,冷汗却溢出。

    别去。

    已经努力了那么久,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等春天来了,一切就好了。

    他知道的,总有一天嬴祇会离开他。

    他只是嬴祇的万分之一,嬴祇却是他的全部,这样下去是错误的。

    对他和对嬴祇都不好。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没有谁是谁的全部。

    他永远也无法得到嬴祇的爱,无法拥有嬴祇。

    嬴祇是对的,他是错的。

    他知道他应该自救。

    应该离开,应该不爱。

    他是真的想不爱嬴祇,他是真的,想要放过嬴祇。

    想要救救他自己。

    可是,真的好痛。

    他每一天都会想念,梦里都是那个人要离开他,因为失去,失声痛哭。

    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醒来。

    明明是我在离开你,为什么哭得却是我

    醒来的时候,他无数次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去,回去玉皇山,回到那个人身边。

    就算失去一切,就算那个人不爱他。

    可他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他有的一切都是嬴祇给他的。

    我就只有你啊。

    如果连你也失去,还剩下什么

    他从衣服里爬出来。

    他要去见嬴祇。

    告诉他,他早就知道错了。

    嬴祇是对的,他是错的,他不该那么爱他。

    他已经很久都可以不想他了,他已经少想他很久了,但,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不能一点也不见嬴祇。

    他很想他。

    他想对他说,我们和好吧,我很想你,我一直都很想你。

    你从未拥抱过我。

    你抱我一下,我就听你的。

    我会好好度情劫。我会很乖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度过情劫的,我一定不会这样爱你了。

    他从未低过头。

    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低头。

    那是清晨。

    大雪覆盖着玉皇山。

    世界洁白如新。

    玉皇山的梅花开了。

    空气里是梅花的清香,并不冷,是温暖的。

    他挨到天亮,洗了澡,重新梳了马尾。

    换了最新的红衣。

    他走得很快。

    潮生阁离嬴祇的玉霄宫本来就很近。

    那时候他们每日都一起吃饭,形影不离。

    玉霄宫很安静。

    这时候嬴祇应该是在练字。

    修士不需要服侍的人,一路上没有别人。

    门是开着的。

    让天光和雪色一起进去。

    曳月走进殿内,嬴祇日常起居的地方。

    那里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

    从前,曳月会坐在那里写字。

    嬴祇就站在旁边看着,看他写得好的时候弯着眼眸笑着夸奖,看他写坏的时候,笑着揶揄。

    他因此总是写着写着就生气了。

    嬴祇就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晃一晃,说他少爷脾气。

    他看到。

    此刻,那张乌木的宽大的书桌正前方,坐着一个小孩。

    嬴祇在旁边一手托着侧脸,深碧的眼眸垂敛望着对方笔下的字。

    小孩写着写着不高兴了,骄纵的样子一把丢下笔,笔墨弄脏了嬴祇的衣袖。

    嬴祇回神,温和地看去。

    小孩拉着嬴祇的衣袖,乌黑的眼眸里包着一点眼泪。

    嬴祇任由对方拉着他的衣袖,看着小孩伸手抱住他的手臂。

    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一瞬间冰冻。

    曳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偏着头,一瞬不瞬望着他们。

    他知道啊,他知道嬴祇有了别的弟子,很多很多弟子。

    他知道,嬴祇不是他的。

    嬴祇对他甚至没有半分情爱。

    他知道,他不是嬴祇最重要的人。

    但是,但是就连最重要的弟子,也已经不是了吗

    眼泪无法控制地溢出。

    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哭

    不该哭的。

    不应伤心。

    就好像对方做错了什么一样。

    嬴祇对他够好了。

    嬴祇无论收许多人做亲传,还是要跟别人成婚,有多少夫人,都是假的,都只是为了让他度过情劫。

    就算嬴祇对他不是最好,在这个世界上,嬴祇也已经是对他最好的人了。

    他不应该嫉妒,不应该生气,不应该伤心。

    嬴祇没有错,错的有病的是他自己。

    是他病了。

    他只是曳月。

    嬴祇是嬴祇的嬴祇。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人是什么人的。

    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人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是他病了是他错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后退。

    别看我,别发现我。

    请别同我说话。求你。

    他不该来,他没有来过。

    书桌旁的小孩依靠着嬴祇,忽然转头看向前方。

    让曳月把他的脸看清。

    曳月停在那里。

    呼吸停在那里,世界停在那里,一切都停在那里。

    那张脸

    他一瞬回到了那个小岛。

    他并不是最后一刻才逃跑的。

    他早就逃跑过,差一点就逃走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偷偷造了一条小船,准备了很多食物淡水。

    但是,他遇到了母亲。

    在他四岁那年,因为不堪父亲的殴打逃走的母亲。

    小岛上偶尔也有大人,照顾那些孩子洗衣做饭的女人。

    他认出来新来的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即便四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要带她一起逃走。

    母亲说好孩子,让他等等她。

    然后,她和另一个孩子坐上他做的船,他们抛下他走了。

    他在海水里追。

    母亲崩溃哭着压着声音质问他“你一定要我死是吗”

    他一动也不能。

    可是,那是他的船,为什么不带上他

    为什么总是他被抛弃

    母亲压着声音哀求“你哥哥还小,你在娘心目中是最聪明最懂事最坚强的孩子,谁都比不过你,但你哥哥什么都不会,他会死的。你留在这里,你还能想办法再逃。你这样闹,是打算让我们陪你一块死吗”

    哥哥靠在母亲的怀里,拆开他包在叶子里节省的食物吃起来,望着他,眼神漠然,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他的痛苦,让他感到快乐。

    哥哥

    他在叫曳月之前,有一个小名。

    因为小时候太饿了,抓住一只咬他的老鼠,往嘴里塞。

    被大人发现,及时打掉。

    他的哥哥就拍着手笑嘻嘻地喊猫,弟弟是猫。

    他的小名,就是叫猫猫的。

    是,他还有一个哥哥。

    比他大两岁。

    父亲喜欢哥哥,哥哥没有挨过饿,也没有挨过打。

    哥哥还会学着父亲的样子打他。

    他们说,他可能不是父亲的孩子。

    所以,挨饿、被打、被卖掉的是他。

    但他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他也不是母亲的孩子。

    不然的话,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被抛弃

    他在那座岛上的名字,叫作林溆。

    大人物给他取的名字。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2。

    “我亲眼看到,林溆悄悄偷走了你的牌子。”

    这是哥哥

    偷走其他人的牌子,告诉对方,是林溆偷的牌子,因为林溆想要别人犯错去死,这样他就可以晚一些死。

    朝不保夕的环境,即便是孩子也不是天真无害的。

    那一次,他差点被他们杀死。

    因为他比其他人照顾得灵草更好,所以最后一刻,大人物出手救下了他。

    他问母亲“你知不知道他要害死我”

    母亲却哭着骂他,果然留着和那个男人一样自私恶心的血,问他难道非要逼死他们吗

    她哭着压抑地说“我回来找过你,我若不是找你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我已经尽我可能了,我不欠你什么。你帮我一次”

    于是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出,看着他们乘着他的船走远。

    天亮了。

    大人物在旁边看着他。

    “人间之苦最是如此,可你怎么不哭”

    他从小到大都不哭,他不会哭,不喜欢哭。

    很多人说,他生着一双看起来便适合流泪的眼睛,秋天的风露一样,可他从来不哭。

    直到这一刻。

    谁都可以对他不好,谁都可以抛弃他,谁都可以袒护哥哥,谁都可以对哥哥好。

    嬴祇可以对所有人好,对任何人好,对任何人都好过对他。

    但嬴祇不可以,对哥哥比对他好,嬴祇不可以像对他这样的好,去对哥哥。

    他伤害过我,他欺负我。

    嬴祇不可以

    他那一瞬,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

    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揉着眼睛抽噎地哭着,拉着他的手指着那个孩子。

    对他说,这是他的位置,嬴祇是他的,你帮我抢回来。

    他就成了那个小小的八岁的夜月。

    他以为自己在嚎啕大哭,抽咽着说不出话。

    但实际上他一滴泪都没有。

    他以为他哭了,但他只是疯了。

    他疯了一样的拿剑指着那个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冷静地让对方滚开。

    他颤抖地粗暴地企图将对方从嬴祇的身上拉开。

    但他拉不开,他只有八岁。

    嬴祇帮着那个人。

    那个人明明什么也不缺,父亲母亲都爱他,保护他,他却只有嬴祇。

    嬴祇为什么要用对他的方式对那个人

    为什么让那个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嬴祇可以对任何人这么好,对很多人这么好,但为什么是那个人

    他疯得就像是要杀了那个孩子。

    让对方滚,或者死。

    他确实疯了。

    他知道他应该理智一点。

    哥哥比他大两岁,哥哥不可能现在都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

    这有问题,也许这不是哥哥,也许只是长得像,也许

    然后,他看到,那孩子在被他粗暴地拉着手的时候,毫不挣扎毫不反抗,因为信任嬴祇的制止和保护,就只是放松安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眼神漠然,张开嘴对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曳月的痛苦,让他快乐。

    是他

    他要他死,他要母亲抛弃他,他要他的嬴祇

    他要杀了他

    “你疯了吗曳月”嬴祇的声音一瞬打破所有的迷障。

    严厉的凌厉的冰冷的声音,从未有过。

    他僵硬地缓缓地朝嬴祇的脸望去,想要看清他眼里的情绪。

    看到那个人深深蹙着眉,仿佛难以接受,他如此暴戾。

    他看着嬴祇,张了张嘴。

    “你不要对他好。”

    他颠倒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忘了他长大了。

    还像小孩子那样去告状。

    他从未告状过,他没有可以告状的人。除了嬴祇。

    他想告诉嬴祇,这个人对他的坏,这个人欺负他。

    嬴祇那么好,嬴祇只是不知道,这个人那样欺负他,才对欺负他的人比他好。

    求你,不要对他。谁都可以,他不可以。你不要

    “所以,我只可以对你好吗少爷。”平静冷寂的声音,仍旧是温柔的。

    哥哥背靠着嬴祇,露出大大的笑容看着他“少爷”

    是啊,他是假的少爷。

    他看到这张脸,被提醒,终于想起,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从来都不是少爷,他是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可怜。

    要被拆穿了吗

    他感到恐惧。

    他想求救。

    嬴祇“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

    以前是什么样子

    “师兄变了好多,我还是喜欢他以前的样子,骄傲冷淡耀眼,像永远追不上的月亮。”

    “他现在看上去,好普通。”

    “许多人说,十六岁初出修真界的曳月,大半个修真界都爱慕着他。传说一样。但他看上去,跟传说并不一样。”

    “阴郁可怕的样子。”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了许多。

    但从嬴祇这里还是第一次。

    他以为自己会哭,但他甚至话都说不出来。

    嬴祇问他那句话,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血液冰冻住一样。

    他看着嬴祇,摇头。

    他想起,他长大了。

    他是曳月,他不是林溆,也不是猫猫。

    他是骄纵高傲坏脾气的少爷,他可以暴烈,可以杀人,唯独不可以软弱。

    他一步一步后退。

    他没有哭,甚至从未如此冷静。

    望着那双深碧的眼眸。

    嬴祇对他很好,但不是唯独对他好。

    嬴祇是嬴祇自己的。

    嬴祇可以对任何人好,任何人里当然包括伤害他的人。

    他知道,或许有内情。

    也许是又一个为了让他度情劫的法子。

    但,都无所谓了。

    他只是终于清醒,他永远也不会得到嬴祇全部的爱。

    谁都能抛弃他,嬴祇当然也可以。

    他年少遇到那样惊艳的人,全部心神都凝聚对方身上。

    奉为神明。

    他连自己都没有,他都不爱自己,嬴祇为什么要爱他。

    他不怪嬴祇,即便嬴祇不要他讨厌他了,嬴祇也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他知道的,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像嬴祇这样对他好的人了。

    他知道,他爱嬴祇,胜过这个世界的所有,胜过他的命。

    但是

    他望着嬴祇的眼睛。

    如果你不能最爱我,只爱我。那我就一点都不要了。

    他只是看了他一眼,牵着那个抽噎哭泣,难过得话也说不出的八岁的曳月,缓缓后退,安静地走了出去。

    走出玉霄宫。

    走出嬴祇的世界。

    小时候的曳月是不会哭的,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小曳月只是不住地揉着眼睛,抽噎着一直回头,指着嬴祇的方向。

    你没有遇到他,遇到他的是我。

    他停下脚步,单膝跪下,在无边的冰雪里拥抱那个小小的身影。

    没关系。没有他了,但你有我。以后,我会爱你,保护你的。

    不用替我哭。

    他已经不会再哭了。

    嬴祇是对的。原来不爱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间,一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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