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病的宫人一一被集中起来, 有的人还能自如行动,站在原地,一边咳嗽, 一边茫然又忐忑地等待接下来的指令。
长公主布巾覆面,看着这些尚不觉得恐惧的宫人, 布巾之下,嘴角抿紧。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从今日起,这双手上所沾染的业障, 足够令她死后不得往生了。
有宦官来报,还差几宫,染病的宫人就齐了。想着皇帝的旨意, 长公主微微闭目, 正欲下令
“长公主且慢”
方忱世及时赶到, 他请长公主遣退旁人, 低声说了陆空星的想法。一听是陆空星的意思, 长公主原本皱起的眉心微微松开, 只是依旧摇头, 说出了先前方忱世说过的话。
“这是抗旨。”
方忱世拱手一礼。
“长公主只需稍稍拖延即可,九殿下去谋那个转机去了。”
“那恐怕也只能拖延到各宫染病宫人齐聚之后。”就算出于对陆空星的信任, 长公主也只能拖到那个时候。她用目光示意原本要有所动作的宫中侍卫先停手, 抬眸见方忱世传完话就要走,忍不住奇道。
“你是方老学士的孙子方忱世写了白鹿赋的那个才子我听闻,你接了你祖父的班, 进宫教导皇子, 还被皇兄赐了官职,怎么倒替小九传起话来了”
提到赐官,长公主就想起方忱世不仅因为献赋, 还因为向皇帝举荐了方士徐元符才被赐官,面色微微沉下来。她再想起前世方忱世效忠陆承影,为官做宰却又半途而废,更是难以容忍。
小九与这种人在一块,会不会被带坏
似乎明白长公主的不悦来自何处,方忱世回身,轻轻笑了。
“无论是进献方士还是进献文章,都不过手段而已。九殿下如今在宫中地位尚浅,需多方托举,因此无论何种手段,下官都愿意用,也都用得。若真因手段残酷,违背天理人伦,需下地狱”
“也只让下官一人下地狱吧。”
长公主心中一动,她审视着眼前的方忱世,忽然察觉,对方恐怕与她有着同样的目的,即是捧小九上位。
只要想让小九当皇帝,长公主都乐于将对方划定为自己人。
说起来,前世方忱世辞官离去,是不是比她更早发觉了陆承影的无能,从而失望,远离朝堂的呢又或许,今生早早选择了小九的方忱世,是否也有可能是重
方忱世只是一笑,他向长公主又行一礼,衣袍飘然而去。
心中已经有了定论,长公主耐心等着还未被送来的染病宫人,也等着陆空星承诺的转机。不料,先等来的却是坏消息,太后也染上了疫病。
这可不是能轻易处理的情况了。
长公主立刻着人去通知皇帝,因清查染病宫人,各宫染病的情况也陆陆续续呈递过来。皇后暂时无事,有几个宫妃和美人却病了,其中病得最重的当属如妃,就算琪花宫中已经安排了太医驻守,情况依旧持续恶化。
“宫中药材可还足够”
长公主紧紧皱眉,太医面露苦涩。
“陛下、太后和皇后宫中,还有皇子们所在处,都紧着用,暂时还是够的,其他宫药材紧缺,连熬煮汤药的药材都拿不出来。疫病已经扩散到鹿临城中,城中的药材也被一抢而空,难以支援宫中啊。”
想到刚才方忱世说太医署还有些存药,陆空星宫中也能拿出一些。长公主一边叹息小九的无私,一边安排健康的宫人去取药调配。她刚刚安排妥当,还未喘匀气,就见方才的太医还在一旁。
“还有何事”
太医哭丧着脸。
“长公主,因为染疫,如妃娘娘好像还产生了一些精神问题。可要多派些医官过去,保住皇嗣吗”
长公主一愣。
“什么精神问题”
“如妃娘娘以为自己能凭空抓药来”
琪花宫中。
如妃已经放弃思考陆空星当日为什么能让巫蛊人偶想出现在哪里就出现在哪里了,或者说,她的思考已经抵达了一个新境界。加上连日来的缺医少药物质匮乏,如妃把自己关在殿中,不让任何人伺候,一个人嘀嘀咕咕,并伴随着一些奇怪手势。
“来”
她头发也不梳,五指成爪,在空气里猛抓。
“药材来”她用力抓握空气,向四面八方猛抓,“人偶来药材和人偶从四面八方来”
一通操作猛于虎,一看手里毛也无。
如妃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凭什么陆空星抓得,她就抓不得不就是隔空摄物,看她学会这个法术
她再次高举双手过头顶,狂呼道
“来来药材来”
如妃在虚空抓药,陆承影跟陆明修待在一起,他端起药碗,猛地喝下今日的第五碗药汁。
空碗落地,陆承影大声咳嗽起来,他用帕子按住口,咳完再看,帕子上全是鲜血。他愣了一下,接着彻彻底底地恐慌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
他明明用前世的药方熬了药,为什么不起效为什么不见好转
陆明修离得远远的看他,目露恐惧。
“皇兄,药方药方好像没用啊”
“而且陆空星他”
他们送了人和衣物去,陆空星居然没染病,依旧活蹦乱跳在宫里到处跑,听说现在已经跑到了太医署,不知在干些什么。
陆空星没染病,反倒是格外小心注意的皇兄染上了病。染病倒也无妨,他们是皇子,药材供应相对充足,又有药方在手,皇兄还知道好些能增强药力的熬药技巧,陆明修一开始还钦佩不已,想着若是自己也不幸染上,在皇兄身边,至少安枕无忧。
然而为什么
皇兄的病根本治不好。
看着咳得蜷成一团的皇兄,陆明修后背贴着门,紧了紧捂口鼻的巾帕,心中掠过一个可怕的猜测。
难不成,药方是错的
正当陆明修战战兢兢贴在门上时,他听到门外有某个宫人喜极而泣地高喊一声
“有救了有救了”
“徐国师在灵台派发能治疫病的符水,快去领啊”
“徐国师那边已经开始了。”
周顺快步进来,低声禀报。接着他没有耽搁,立刻加入了红佩常青和方忱世的队伍中,手脚飞快地拆开古旧医书外面层层叠叠的封页或绳结,将其展开了,全部递送到那张巨大的书案前。
陆空星分心一用,轻声应了一声,七日倒计时的漏刻正式开始滴答作响。
陆空星手上的动作又轻又快,古旧脆弱的纸张在他手里十分温顺地敞开着,如鸟翅一般一扇扇掀过,书页上或大或小的文字,就流水一般流入他脑海之中。
这样快速的辨识和记忆,对陆空星而言也绝对称得上是一件苦差事,特别是医术中颇多斑驳缺漏之处,他得在记忆的同时进行整合,仅仅这样速记了一会儿,陆空星就感觉自己双眸干涩。
但他没有停,他也不能停。
太多人的性命牵系于他身上。
像这样海量冗杂的记诵,若持续的时间过长,太多医书知识积存脑中,陆空星很可能会因此变傻,不过陆空星的脑袋也有自我保护机制,只要他认真睡一觉,脑袋里没用的东西就会被自动清空。
这也意味着陆空星在这期间,完全不能入睡,最多浅眠片刻。
一架子一架子的书被腾空,红佩机械地翻着书,她头顶的红狐狸也积极出力,两只爪爪也帮忙翻着书,只是没人发觉而已。几次番的,红狐狸会望向陆空星的方向他已经在那里坐了一天两夜了。
红狐狸握着书页的爪子微微发紧。
他想问,何必如此呢听说人类会将同族分为六九等,上位者就如同他们开智后藐视普通野兽,他们妖狐不会为了普通狐狸殚精竭虑,同理,人类中的上位者也不会为低贱的仆从拼尽全力。
可是九殿下怎么会这样做呢他的公子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看着对方努力翻书记诵的样子,红狐狸甚至几次番地有一种冲动,想带陆空星走。狐狸的心很小,他只惦念待他好的公子,不在乎寻常凡人的死活。
可是陆空星这样竭尽全力,他说不出话来。
柳妙不时从静室中出来,拿着他的新想法,来陆空星这里检索可行性。他已在最开始陆空星刚开始速记这些医书时,强迫自己睡了一觉,等陆空星那边积累到一定程度,他就开始了反复的尝试。
古方,药性,先人智慧这些东西在这间书库里熠熠生光,如每一回遭逢大疫时所做的那样,牵着柳妙的笔,写下一个个药名与分量。太医署令从旁协助,他的经验与直觉,能帮年轻的柳妙少走不少弯路。
柳妙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拿一味新药向陆空星寻求相关记载,他只听陆空星迅速报给他相应的典籍和位置,不等自己转身,就“砰”的一声,头砸在桌子上不动了。
这是第五日,翻书的人都轮了两班,从开始熬到现在,是个人都要撑不住了。
纵使心中万般不忍,想到陆空星的嘱托,柳妙只能上前一步,努力摇晃陆空星。
“九殿下醒醒时间不够用了”
陆空星的精神已经抵达极限,头猛一沉的时候,他心里就叫了一声“糟”。等到前额挨上桌面,他连叫糟的力气都没有了,眼一闭,就瞬间浅寐起来。
短暂的梦里,陆空星又看到了那片云雾蒸腾的药田。
白衣黑发的青年好像在这里等了许久,见他入梦来,樱红的蛇瞳就是一亮。他迫不及待地走向陆空星,殷殷切切。
“恩人,您可算又入梦了恩人可有烦难事为报恩人的恩情”
陆空星的反应却与随侯料想的全然不同,确定自己入梦之后,他环视四周,有些惊慌。
“糟了,竟入梦来了。”他喃喃念道,“不行,没有时间睡觉,我得快点醒醒”
他差一点就要凭自身不睡觉的顽强意识强行清醒过来,吓得随侯连忙轻轻拽住他的衣袖,嘴上急道“恩人对我有恩,我见恩人这几日呕心沥血,甚为辛苦,如果有所愿,只管告诉我,我自会帮恩人实现愿望”
陆空星却显得十分迷惑。
“可是,你不是已经报过恩了吗”他记得清晰,一一历数,“给了我灵珠护体,又给了我诸多珍贵药材,这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报恩已经结束了。”陆空星这样总结道。
随侯呆了一两秒,下意识说道
“可是恩人现在又有了烦心事”
“那我也不能理所应当地总麻烦你呀”陆空星睁大紫瞳,“那就不叫接受报恩了,那叫挟恩图报。”
随侯脚下,山参一家炸开须须,显出与药田主人一般无一的震惊模样。
随侯怔怔的。
“可是”
陆空星摇头再摇头。
“没有什么可是的对了,是不是对于你们灵兽精怪而言,恩情像是某种束缚,非得一直报个不停才行”陆空星想想,觉得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于是干脆说道。
“那我就亲自说一遍,好解除这个束缚。”
他抬眸,紫瞳之中碎光闪烁,满是诚挚的祝福与感谢。
“我只不过是随手帮了你一把,谢谢你回报我这么多。这样的报答已经足够,今后,你不必再向我报恩了。”
“随侯,你自由了。”
“”
陆空星说完,连回答都等不得,就立刻转身去寻觅梦境的出口。时间不容耽搁,他还有好几个架子的书没过完,而且,总得给柳妙留下些试药的时间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终于找到了梦境出口,一秒都没耽搁,冲了出去,只留下白蛇站在云雾缭绕的药田里。
随侯“”
为什么呢
一直接受报恩,一直伸手索取,不是凡人时常做的吗
为什么恩人会说,够了呢
凡人的欲望无止无休。
离开凤麟洲前,父亲和兄长曾经这样告诫他。
彼时的随侯还不叫随侯,灵兽们都称他“灵蛇”“白蛇”或“龙王之子”,他是凤麟洲上出身高贵的灵兽,身具龙族血脉,可越龙门化龙。
然而随侯不想化龙,他觉得当蛇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他另有所愿。
我有一愿。
离家前,他骄傲地扬起蛇脑袋,对父兄说道。
世间传说对白蛇的愿心有颇多记载,随侯却知道,那些记载通通都是残缺不全的。他确实发了大愿心,只是那愿心应念作
我愿根除尘世间所有的疫与病。
除死之外。
所谓医者,欲为病患逆天改命,却也敬重生死。然而随着灵蛇来到凡间,他也与写故事的凡人一样,遗忘了后半的愿心。
他被那时纵横人间的妖兽青螯将军埋伏,断成两半躺在草中,随国国君将他接起来,缠上层叠白纱,托于手中。
整理遗容,他是要埋我吗
遗忘的半截愿心如此时的他一般被接起,又似灰烬中星火,即将重燃。天降弦乐,地涌万花,只待灵蛇想起那愿心,他便可登临神仙境,不跃龙门亦化真仙。
然而
早有图谋的国君将白蛇高高举起,大声陈诉自己对白蛇的天大恩情,然后敲锣打鼓,迎白蛇入都城。
国君救了白蛇。
国中之人将恩与报恩口口相传。
在化为人形的白蛇面前,国君祈求金银珠宝,白蛇允之。
国君又祈求风调雨顺,这也无妨,白蛇乃是龙王之子,呼风布云,亦得心应手。
又求广积粮,又求破疫病,又求有好女,又求宜生男
国君在宫中立一数十人合抱粗的巨瓮,白蛇每实现他的一个愿望,他就往瓮中投入一片叶,什么时候枝满叶满,白蛇报恩也就圆满。
白蛇扬起脑壳,望不到巨瓮之顶。恩情如枷锁,锁住空中弦乐,地上万花。
他渡不过红尘,成不了仙。
拥有了一切之后,国君依旧欲心不满,他渴望永远拥有这一切,于是他向白蛇求长生。
白蛇允之。
白蛇端正跪坐于殿正中,广袖张开是不飞的翅,他此刻虽是人形,却感到自己在这一切面前,仍是那条努力仰起脑壳的小蛇。
灵蛇灵蛇
高座上哭音阵阵。
再为我延寿啊
白蛇端坐不动,他仰望着,仰望着面前高座上,那个青筋虬结的肉山一样的怪物。
可是
白蛇茫然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无比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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