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镇冥关(四) 她生活在尔虞我诈里,也……

    镇冥关是天下第一雄关。

    青穹屏障环绕五域,其中有大大小小数十道天关,均为守护山河地脉而设,唯独镇冥关立于冥渊水尾,专为镇靖冥渊而立。

    煌煌赫赫的天关,如穹顶仙宫的天门,自云霄俯瞰人世,巍峨磅礴。

    站在镇冥关下,只觉己身如此渺小,如天地间的蜉蝣。

    申少扬踏出飞舟的那一刻如是想。

    “前辈,冥渊究竟为什么这么特别啊”他不报指望地随口问,也不知道前辈究竟是否会应答,“连曲仙君也对冥渊这么忌惮。”

    申少扬问起冥渊,只是漫无边际的好奇。

    因为比试的地点和冥渊有关,于是他便提问。

    灵识戒里沉默了片刻。

    卫朝荣从来没同申少扬说过,他就身处冥渊之下。

    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冥渊的尽头,看到这座伫立千年的天关。

    镇冥关是在他陨落后建的,伴随着魔门覆灭、五域初定、青穹屏障初设,磅礴天关轰然落定,将幽晦深邃的冥渊永远隔绝在世外。

    虽然这千年间他并非始终清醒,也无法穿越冥渊见证镇冥关的存在,但他能想象。

    想象

    这一道近乎神力铸成的天关如何在悠悠岁月里抵挡侵蚀,冥渊如何源源不断地向四州吸蚀灵气与生机,多少世人不曾留意的无声片段里,他们曾和死亡擦肩而过,又是如何被镇冥关和青穹屏障不动声色地保护。

    想象,那个亲手定立天关的人。

    申少扬说,五域中有些修士对青穹屏障的存在颇有微词,认为这屏障花费了太多灵材和钱财,几位仙君应该想个更好的方法取代青穹屏障。

    “当然,这只是极少数人的想法,绝大多数修士还是明事理的。”申少扬说起时补充,“我们都知道五域外的空间不稳定,很有可能陷落进虚空裂缝中,青穹屏障在保护我们。”

    自从申少扬察觉到灵识戒中的前辈与曲仙君隐隐的渊源后,就经常打听有关曲砚浓的传闻,有意无意地对着灵识戒喋喋不休。

    一桩桩、一件件,说给灵识戒听,想等来一个明确的反应,或是回应。

    卫朝荣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做回应,也不出声,就好像申少扬的那些言语都石沉大海,随着水波沉入深渊,没有一点痕迹。

    只有当灵识戒的那头转述的传闻太过荒谬,又或是颇多误解,他才像是枯木重焕,冷淡地只言片语,用讥诮或平淡的语句一一驳斥。

    曲砚浓。

    卫朝荣在心里念她的名字。

    他其实很难想象她语调疏淡、气清神虚、不食烟火的模样,哪怕申少扬从不冻海上的那一望后便已认定曲砚浓是世外仙圣,哪怕转述中的曲仙君超然出尘得无欲无求,可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把她和清心寡欲联系在一起。

    他知道一千年会改变太多,足够沧海几度桑田,也没想过她会一成不变、永远驻足在原地,但他总是没法想象。

    极致的烈火,也会褪成清淡的云水吗

    “在所有古籍传说中,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卫朝荣淡淡地说。

    申少扬本来就是碰运气,没指望得到答案,没想到真给撞上了,精神一振,“什么叫万物的起始和终结哪个古籍传说里讲的撰写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卫朝荣默然。

    以申少扬读过的古籍数,就算他说了,申少扬也听不明白,况且这些古籍在千年后还有多少留存也不得而知。

    “冥渊之下的地方,叫做乾坤冢。”他说。

    这是古籍传说里没有写过的东西,也只有亲身留在冥渊下的人才会恍然原来古籍中写就的不是荒诞不经的传说,而是一段被世人遗忘的天地起源。

    “知道名字就够了,其余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卫朝荣简短地说。

    申少扬满肚子的疑问都给噎回去了。

    “好吧。”他怏怏不乐地收住话头,把“乾坤冢”这个名字记在心里,抬起头,正好对上戚枫审视般的目光。

    戚枫目光冷漠凌然,有一瞬申少扬觉得他不是在看对手,而是在掂量某种无生机的死物,比闹市称斤论两卖妖兽皮与肉的摊贩更漠然。

    蓦然与申少扬对上眼,戚枫微微一怔,旋即抬眸,彬彬有礼地一笑,这眼睑一垂一抬一笑间,方才的冷漠凌然竟像是申少扬的错觉。

    细看去,戚枫神色温然,长身玉立,仪容秀丽,说不出的姿质风流,轻易便能博得旁人好感。

    申少扬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心里泛着点嘀咕,又找不出端倪,只能匆匆地颔首回应。

    “这一轮的比试,持有青鹄令的四名应赛者需要在巳正前进入镇冥关。关内共有九道天门,每道天门下藏有一个镇石袋,每个镇石袋中装着二十块崭新完好的镇石和一份镇冥关的简易阵图,应赛者需要根据阵图找出年久毁损的废镇石,并将废镇石替换成新镇石。”

    这一轮比试的裁夺官已不再是金丹修士了,淳于纯手持卷轴,在周天宝鉴前朗声宣读比试规则“比试以应赛者所替换的镇石数目为准,应赛者成功替换的镇石越多,则排名越前,第一、第二名将获得进入下一轮比试的资格。”

    比试内容居然是替换镇石。

    申少扬一阵紧张,他还从来没有接触过镇石,半点经验也没有,他的对手全都来自有仙君坐镇的大宗门,大约都比他更熟练。

    真是的,就不能四个人打一架吗

    比什么替换镇石啊

    申少扬手忙脚乱地找出青鹄令,抬起头,望见富泱若有所思的神情,一愣,“你想什么呢怎么还不赶紧进去”

    祝灵犀和戚枫都已经催动青鹄令,尝试进入镇冥关了。

    就算富泱无意争先,至少和清静钞没有仇吧

    富泱回过神,似乎也略感疑惑“怪了,我怎么有种怪怪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申少扬茫然“什么不对劲”

    富泱满怀疑虑地摇摇头。

    他也说不清楚,就是在听淳于裁夺官宣读比试规则的时候,莫名颈后一凉,这种感觉就有点像是在望舒域做生意的时候,预感到要被对面给坑了。

    不会吧他明明是在参加阆风之会,没在做买卖啊

    就是一个比试,能怎么坑他

    他又不是在望舒域

    想到这里,富泱终于放下疑虑,舒了口气,取出青鹄令没事了,山海域只有曲砚浓仙君,可没有季颂危那个钱串子。

    曲仙君总不会比钱串子更精吧

    阆风苑。

    “这规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卫芳衡戚长羽这也太贼了吧”胡天蓼没忍住,小声嘟囔着,“压根就没说比试什么时候结束,这不就意味着应赛者要比到镇石全部用完吗”

    那可是镇石啊

    更换镇石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往往需要两到三个筑基修士齐心协力才能完成。

    沧海阁每年都要派遣或招募修士前往镇冥关更换废弃镇石,有时甚至会找金丹修士出手,足足干上两到三天才能换完。

    比试一共了一百八十枚镇石,分散在九道天门下,这就意味着镇石没用完,应赛者都不能松懈,因为一旦有一处的镇石没被找到并用完,就会为对手反超的机会。

    为了维护自己的排名,应赛者必须先下手为强,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在比试结束前马不停蹄地奔波。

    这直接就把沧海阁一年的事给干完了啊

    让五域四溟的天才修士来给你们打白工修镇冥关,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他们是山海域,又不是望舒域

    戚长羽用隐忍的目光瞥了胡天蓼一眼,没有说话。

    “我定的。”曲砚浓宛然含笑。

    胡天蓼呆若木鸡。

    完蛋了,他呆呆地想,我们山海域也要变成四方盟的样子了。

    曲砚浓信手拈起手边的金纸。

    “镇冥关可是我最用心的作品。”她慢悠悠地说着,握着朱笔,在朱砂间轻轻一抹,彤管摇摇晃晃,在金纸上蜿蜒成行,“当初花了很多心思建成,如今放他们进去,收些门票总不过分吧”

    她本来只是说些俏皮话逗人玩,可话到尽头,倒把自己给说动了,握着朱笔微微怔神。

    是,她当初在镇冥关上花了最多的心思。

    不仅因为冥渊神秘莫测、给山海域带来极大损害,也不单为了古籍中有关冥渊的荒诞不经的传说,更因为卫朝荣。

    她没有亲眼看见卫朝荣死,也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骨,他的牺牲和死亡就像是一场朦胧而凄楚的梦魇,为她展开,又与她无关。

    曲砚浓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魔修。

    见不到尸骨,也没亲眼见到卫朝荣坠入冥渊,她总是不太信他死了,哪怕她知道坠入冥渊的人不可能生还,可她在上清宗从头修仙的那些年,还是常常会产生浮想,也许有一天卫朝荣会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一如旧日模样。

    不辛酸,只是很惘然,让她亲手把冥渊通向山海域的方位封起,多少也算是个难关。

    那时五域初定,道心劫才初显,她还不是无悲无喜的曲仙君,夏枕玉也不会一年到头疯疯癫癫地失忆,季颂危更是能凭气概聚起散修联盟的人杰,三个化神修士彼此不是朋友,却也是同道、同袍。

    季颂危在望舒域的事还没忙完,就注意到她在冥渊水尾的停滞不前,热心肠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了困难、需不需要搭把手。

    曲砚浓没有遇到困难,她晋升化神后,几乎再也没遇到过能被称为困难的事,她只是在想卫朝荣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卫朝荣活着出现在她面前,看到她封住冥渊水尾,会不会有点伤心

    季颂危和她其实不太熟,也不清楚她和卫朝荣的故事,但他很有耐心,听她语焉不详地陈述,忽然哈哈一笑所以你其实已经决定好要封住冥渊水尾了,不管他会不会伤心,你都会这么做,是不是

    曲砚浓不否认。

    她一向是这样的人,如果当初卫朝荣没有为她而死,她做决定时甚至都不会有这一点犹豫。

    季颂危摇着头感慨果然是当过魔修的人,做权衡时天然便有优势。

    “可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你封住冥渊水尾,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会经受他的痛苦,这是你在心痛他啊。”季颂危轻轻快快地说,“他若是能看见,应该会更欣喜才对。”

    曲砚浓和季颂危不熟。

    可她真正被他一句话解开心结,隔天便费心建成镇冥关,永镇冥渊。

    在毁去魔骨转修仙道之前,曲砚浓既不懂情谊,也不懂怎么珍惜别人的情谊。

    她生活在尔虞我诈里,也只会尔虞我诈。

    她就像一只被豢养在沙漠的鲸鲵,就算有一天坠入碧海,她也不知道怎么呼吸。

    夏枕玉告诉她卫朝荣的死,让她学会拿起。

    而季颂危在冥渊水尾前的一番开解,让她学会放下。

    可等到她终于拿得起也放得下,卫朝荣早就死了,而她也在道心劫里日复一日地沉沦。

    一千年,什么都抛却,再不想起,无欲无求也无悲无喜。

    她成了曲仙君。

    “二十多年前,望舒域地脉陷落,造成一场天灾浩劫。四方盟理应开仓赈灾,可季颂危舍不得钱。”曲砚浓忽然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胡天蓼和戚长羽都看向她,不明白话题怎么从镇冥关突然变到四方盟。

    “季颂危想得很美,他自己不想放血,就超量发放清静钞,给望舒域修士、给山海域修士、给玄霖域修士”曲砚浓语气淡淡的,好像不是在同谁说话,而只是一场回忆,“他是保住了他的钱,可代价却转嫁给了整个五域。山海域和上清宗为他结账。”

    曲砚浓不问世事,但不吃亏,尤其不喜欢被别人占便宜。

    她找到夏枕玉一起去望舒域找季颂危,既是为了算账,也是因为季颂危的举动离奇,说明他的道心劫更严重了,她们看看能不能拉他一把。

    当世三个化神修士差不多就是这种既不亲密、也不信任,但只有彼此能守望相助的关系。

    道心劫面前,他们都是挣扎的蜉蝣。

    季颂危在她们面前赖账。

    他装傻,直到装不下去又开始唱念做打地扮演悔恨。

    “季颂危,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最精明”她当时心境毫无波澜,没什么意趣地平淡反问。

    她不生气,只是觉得无趣又烦人,把季颂危打了一顿,夺走了清静钞的发放权,又从四方盟割了一大笔利益,满载而归地回了山海域。

    直到如今望舒域还在还当年欠下的债。

    这件事没什么稀奇的,曲砚浓早就抛之脑后了,也从来不以为意。

    直到今天,她坐在阆风苑里,对着镇冥关,不经意想起多年前的那场意外对话,想起曾经轻快微笑古道热肠的季颂危,想起如今望舒域那个冰冷的钱串子。

    镇冥关还是镇冥关,可人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物是人非。

    她惘然若失。

    “一千年,”她轻声说,“原来真的很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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