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
应长川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刻意放缓的语调下, 是难掩的危险。
江玉珣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应长川大权独揽,朝臣在他手下讨生活已经很不容易,哪有胆子管他后宫之事
自己口中的“传闻”, 都是后世人根据史书记载推断出来的。
在大周可没有人敢这样传
停顿几息,应长川竟轻轻笑了起来。
“何以见得”
月光自天子背后洒下, 绘出一道长影。
正好把江玉珣笼在影下。
应长川可真高江玉珣默默羡慕了一秒, 立刻将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杂念丢到了一边。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 如实供述“臣在陛下身边一月有余, 日日一道处理公事,都从未见过陛下与其他人走近,故而生出了这样的好奇”
江玉珣的心情极为忐忑。
自己本意只是八卦, 但是这话听起来,的确很容易被误会为催婚。
也不知道是不是无意中触到了应长川的逆鳞。
窗外, 皓月千里。
偶有蝉鸣流响。
应长川自然不会向朝臣交代自己的私事。
他缓缓向前几步,忽然停在江玉珣面前问“哦那爱卿如何看待。”
淡淡的龙涎香, 与无法忽视的压迫感一道袭来。
就在应长川以为,少年会说什么“不孝有,无后为大”的时候。
却见江玉珣下意识咬了咬唇说“臣以为, 的确并非必要。”
历史上, 应长川并非没有培养过继任者。
只是驾崩太早, 没来得及寻到合适人选罢了。
这和有没有“世俗之欲”压根没关系啊
最重要的是,他的私生活也不关我的事。
天子轻轻挑眉。
见状,江玉珣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例如臣养活自己已经非常艰难, 如此情形,就更没必要去想这种事了。”
说完江玉珣忍不住默默在心中表扬了一下自己。
这个穷,哭得可真是太丝滑了
应长川不置可否,他笑着转过身走回窗畔。
明月不知何时行至西天, 时间已近丑时。
“时间不早,爱卿先退下吧。”
“是,陛下。”
江玉珣立刻朝应长川行礼,放轻脚步退出了朝乾殿。
好险
直到在临时住处歇下,江玉珣这才长舒一口气。
并默默于心中发誓下次再也不八卦应长川了。
大司卜私收河款一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
原本还有些百姓不信,可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他畏罪自尽的消息便如野火一般烧遍了昭都。
商忧及时作出补救,大手一挥捐出白银千两。
可是这仍不足以平息百姓怒火。
晌午,运送大司卜的棺椁被马车拖着自玄通门出宫。
百姓不知道从哪里收来消息,早早守在了这里,远远望去很是壮观。
看到棺椁的那一刻,人群立刻吵闹起来
“呸他也配用历代大司卜的白玉棺椁要我看这样的人应该挫骨扬灰才对”
“像他这样的人压根就不能被称为大司卜如此败类,简直是玷污了聆天台百年名声”
这里虽是昭都,但昭都百姓谁没有一个两个住在怡河畔的亲朋好友
马车经过身旁的那一瞬,又有人狠狠道
“怪不得怡河的河堤一冲就垮,修堤钱竟然真的被他拿到了手中要不是有江大人在,我全家老小早就死了”
更有激愤者一边咒骂一边向棺椁前冲。
若没有周围禁军拦着,或许已经上前将大司卜的棺椁推翻了。
“让让,都让让”
禁军一边走,一边清路,每一步都行得格外艰难。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名百姓抱着木桶冲上前去。
“站住”
禁军立刻伸手去拦,但没想到虽然拦住了人,却没有拦住他将一盆泔水狠狠地泼向白玉棺。
腥臭刺鼻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条长街。
百姓纷纷掩鼻,却无一人骂泼出泔水的百姓,反倒是觉得解恨。
“这口白玉棺不能打钉,仅能合上罢了。我看怕是已经有泔水顺着白玉棺的缝隙流进去喽。”
说完,人群中当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虽仍不能完全解心头之恨,但这样的脏棺才是他应得的
泔水积了一地。
后面的人绕也绕不过去。
眼见将要走到泔水边,终于有巫觋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商忧
“司卜大人,要不您还是上马车吧”
商忧面色如常,他轻轻摇头道“不必了。”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今日商忧头一回没有乘车,而是带着所有巫觋跟在白玉棺后,朝聆天台走去。
说话间,那滩泔水已近在眼前。
商忧像没看到地上的脏污般,目不斜视地踩了上去。
黏腻湿滑的触感,透过鞋底传了上来。
哪怕及时屏住呼吸,仍不可避免地嗅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气息。
经过长街的那一刻,他听到有两人说
“快看,那是少司卜。”
另一人不屑道“少司卜怎么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谁知道他背地里有没有和那老头一样贪过巨款”
“我听说少司卜人还是不错的。”
“呵,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样的当我可不会再上第二次。”
商忧余光看到,今日昭都长街旁,百姓看向自己的眼神少了几分惯有尊敬与向往。
多了些他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仇恨和轻蔑
一身铅白法衣的少司卜缓步踏过长街。
污水于刹那间随脚步飞溅,及地的衣摆上瞬间多了一阵无法忽视的恶臭,怎么散也散不去。
羽阳宫暂住一晚还好,待久了仍是不行。
明日一早,朝臣百官又要回到行宫。
好不容易有半天空闲,江玉珣原本打算休息。
却被家住昭都的庄有梨叫了出来,一道去长街上看热闹。
“阿珣看看看”庄有梨拽了拽江玉珣的袖子,“商忧竟然真的踩过去了”
江玉珣不屑道“他戏倒是做了全套。”
“他连这个都能忍,为什么不给大司卜换一口普通点的棺材百姓都说大司卜配不上白玉棺椁。”庄有梨有些好奇。
聆天台的队伍越来越近。
江玉珣向后退了几步,末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回答庄有梨的问题,但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大司卜可不是会畏罪自杀的人。
不用猜就知道,人一定是商忧动手除的。
商忧本质目空一切、自命不凡,他虽然可以为了聆天台的名声与荣耀杀了大司卜,可打心眼里仍觉得“司卜乃天幸”,与普通人不一样。
因此,他自然不会让大司卜降格,使用普通的棺椁。
棺椁将要被马车拖到面前,江玉珣正准备叫庄有梨一道离开。
谁知刚转过身,突然有百姓大声喊道“江,江大人”
“江玉珣江大人来了”
江玉珣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被百姓团团围住。
昭都的长街在刹那间沸腾了起来。
无论是质疑聆天台、质疑少司卜的百姓,还是单纯认为大司卜“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的百姓,全都振臂高呼,大声叫起了江玉珣的名字。
商忧余光看见
身着蓝色长衫的少年,被围在人群之中。
百姓大声朝他道谢,而他则不知疲倦地将跪在地上的百姓,一个一个朝上拽。
“司卜大人”巫觋犹豫着开口,想要说点什么。
商忧收回视线将他的话打断“走。”
同时一点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法器,直到掌心生痛都没有松手。
“是,是大人。”
巫觋当即闭嘴退了回去。
商忧一行人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回到聆天台。
马车拖着白玉棺椁攀上月鞘山,行走间发出刺耳的“吱吱”响声。
到了这里,众人本以为能松一口气。
可是没有想到,此刻聆天台外已经聚集了数百名百姓。
且全是最激愤之人。
见他们出现,立刻有人咒骂着向前而来,狠狠啐了一口道“什么聆天台没求得玄天保佑也就罢了,竟差一点害死我们”
离开昭以后,护送商忧一行人回聆天台的禁军也少了大半。
说话间,百姓已冲至聆天台门口。
“道貌岸然之徒既然有钱给朝廷上捐,怎么不将我们这些年来上贡给聆天台的钱全部退回来”
“就是”
“吐出来,把搜刮的民脂民膏都吐出来”
禁军上前努力将人隔开。
商忧脚步一顿,同时如没听到百姓的咒骂般,顶着咒骂声朝聆天台正门而去。
白玉棺椁被马车拖入院内,玄黑色石门紧闭的那一刻,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抬手重重一摔,将青玉法器砸在了地上。
“砰”
法器当下便被摔得四分五裂。
见此情形,巫觋纷纷跪地“司卜大人息怒”
“息怒”
已经快步走入茉莉花丛中的商忧咬牙停下了脚步,接着竟然如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出了声来。
他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聆天台内茉莉正在盛放。
香气浓重扑鼻。
哪怕如此,味道仍没能将他衣摆的恶臭掩盖。
那腥臭如影随形。
叫他怎么也无法忽视。
次日清晨,天子率百官回仙游宫。
这一次应长川并未骑马,而是选择乘坐马车。
身为工作狂的他并不是想要休息,而是打算借此时间处理奏章。
江玉珣原本应骑马随行,后来也被叫到了马车中一道加班。
这还不如骑马呢
马车上,少年默默叹了一口气,整理起了新收来的奏章。
翻了两本后,江玉珣的动作忽然一滞。
新收的奏章上写到
丞相虽已注定难逃一死,但是人还是要继续审下去。
玄印监前一晚便将他押向诏狱。
百姓群情激奋,早早堵在了路边。
他们或许会给聆天台一点“面子”,却绝不会对丞相手下留情。
混乱的长街上,竟有人手持利器,趁机向丞相砍去。
幸亏玄印监反应及时,替他挡住了这一击,不然丞相昨晚便要毙命了。
看完之后,江玉珣在奏章上划好重点,再折起放到了应长川手边“不急阅”那一堆里去。
工作虽然重要,但保护视力同样重要。
整理奏章的间隙,江玉珣隔岔五便朝马车窗外看去,以缓解疲劳。
重复了几次,发现应长川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后,江玉珣便悄悄翻开了一本字多的奏章,打算假装认真来偷摸上一小会鱼。
谁料摸了不到一分钟,天子竟已垂眸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手中的奏章上“这本奏章有问题吗”
“啊”江玉珣愣了一下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开玩笑,我压根没有在看啊
江玉珣随即集中注意力,逼迫自己最快速度阅读起了奏章上的文字。
看了两眼他便反应过来
自己随手拿起的这本奏章,里面写是修堤的计划与预算。
不等应长川发问,江玉珣立刻抬眸对天子说“呃臣以为,此次修堤不可再像往常一样,单纯在原址上重修、加固河堤了事。”
天子如没看到他走神般问“为何。”
官道依河而建。
此时窗外正是平静下来的怡河。
江玉珣缓缓把视线落在了怡河之上。
应长川也随他一道看向车外。
平原上的河流无拘无束,河道往往更加弯曲,怡河也是如此。
从江玉珣所处位置向窗外看去,正好能瞧见一个“s”形的急弯。
少年看了几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回陛下,怡河河道弯曲,如突遇洪峰,河水很容易拐不过弯来,直挺挺冲出河道。此次溃堤,也有几分这样的原因。”
应长川缓缓点头,眸中也生出些许兴趣。
见状,江玉珣继续说“怡河水量绝不算小,但是千百年来却从未通航。除了之前几朝不关心河务,鲜少疏梭河道以外。更是因为它河道相对曲折,不利于船行。”
说到这里,应长川已经猜到了江玉珣的意图。
他放下手中奏章,再一次朝着窗外的大河看去“爱卿的意思是”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最终目的抛了出来“臣以为,朝廷可以借这次机会,人工为河道截弯取直。这样既利于泄洪,降低了怡河溃堤的风险。又可使其通航。”
说完,他的心脏便重重跳动了起来。
马车之中一片寂静。
顿了几秒,江玉珣忍不住多补充了一句“届时怡河流速也会变得更快,河道自然变深,不必人工深挖就可以直接通航。”
按照原本的历史,江玉珣所说的事几百年后才有人做。
而这期间,怡河不知道已泛滥了多少次
其实早在溃堤前,第一次去河边巡查的时候,江玉珣心里便有了这个念头。
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一口气说了出来。
他忍不住期待的地向应长川看去。
怦怦
怡河缓缓流淌。
话音落下后,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了一点水声,与自己的心跳声。
应长川怎么还不表态
见对方仍不开口,江玉珣忍不住用他最感兴趣的事情诱惑道“怡河向东而去,最终汇入辰江,辰江乃本朝第一大河,航运发达,支系众多。”
“假如怡河能够通航,连接辰江。未来既可以借此调运南北粮草,还可以顺流而下,以最快速度调兵前往各郡。”
到了那个时候,身处昭都便可以牢牢将天下握在手中
“陛下”
应长川终于将视线转了回来。
江玉珣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就在他心情忐忑至极限时,应长川终于开口道“将其写成奏报,递至御前。”
水利耗资巨大,福泽百代,当然不是两句话就能定下来的。
写成奏报便意味着天子已将它列入议程。
江玉珣
应长川果然心动了。
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是,陛下”
应长川再次将视线落向窗外。
怡河静静向东而去,千里沃野之外,便是滚滚辰江
天子缓缓阖上眼瞳。
此刻,他的心情也难得随着波涛激荡了一瞬。
接着漾起圈圈涟漪。
乘车要比直接骑马慢上许多。
还没走到仙游宫,江玉珣就已经整完了所有的奏章。
见应长川还在仔细批阅奏章,忙完了手头工作的江玉珣,终于心安理得地把视线落向窗外。
河滩多沙土,这样的土大部分人都会用来种香瓜。
此时马车已经走到怡河上游。
这里受灾较轻,有部分香瓜田未受到波及。
路过瓜田的时候,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嗅了两下。
香瓜气味并不重,但或许因为太想吃,少年竟觉得自己嗅到了一丝丝甜气。
真香啊。
上一世江玉珣对香瓜并不怎么感兴趣。
但现如今可选择的果类太少,他也和大周的贵族们一样,爱上了这种水果。
前一阵子实在太忙,江玉珣完全没有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如今,看到马车外的瓜田,他终于被勾出了几分馋意。
应长川就不馋这一口吗
要是马车能停在这里就好了
凝望窗外的江玉珣没有注意到,此时应长川已经批完一本奏章。
同时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爱卿又在看什么。”
江玉珣的身体随之一僵,他默默转身看向应长川“回禀陛下,臣刚才在看外面的香瓜田。”
天子略微疑惑“看香瓜”
“对臣有些想要下车买一个。”
江玉珣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目光中满是期待。
啊啊啊好丢人。
此时他面色如常,心底里却已无比尴尬。
应长川这一趟虽然低调,没有摆什么天子仪仗。
但是文武百官都在后面骑马跟着呢
现在下车买瓜,他们怎么想
就在江玉珣努力思考着如何转移话题的时候,却见天子垂眸重新将视线落在了奏章之上,他一边翻阅一边随口道“去吧。”
去吧
应长川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江玉珣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无比纠结。
他是很想下车,但现实情况却有些不允许。
几息后,见江玉珣还不动弹,应长川终是忍不住再次抬眸向他看去“爱卿怎还不去”
“臣臣身上没有钱。”江玉珣悲痛道。
应长川持笔的那只手难得一顿。
向来整齐的奏章上,罕见多了一个污点。
队伍随天子马车一道停了下来。
桑公公满脸堆笑地和江玉珣一道来到瓜田。
“江大人,您看这个瓜怎么样”
“可以。”少年的语气格外艰涩。
“好,那就这个了”
说完,桑公公便将香瓜从蔓上揪了下来。
交到江玉珣手中之后,又取出碎银放在了瓜蔓边。
桑公公出手极其阔绰。
完全没有想过这些瓜真正价值几何。
毕竟他花的不是自己的钱,而是应长川的。
拿了一个还不过瘾,说话间桑公公又继续扒拉起了藤蔓。
江玉珣终于缓过神来,上前阻止他继续“可以了,一个已经够了。”
“诶,这怎么行”桑公公起身看了江玉珣一眼,接着压低了声音提醒他,“江大人不能只顾着自己吃,忘记了天子啊。陛下放您下车,必然是想与众同乐的您看我说的对不对”
江玉珣无语凝噎,只能点头“对。”
说完,桑公公便又重新弯下腰,仔细地在瓜田里翻找了起来。
他做这种事格外有耐心。
过了许久,桑公公总算是挑出一个他认为“完美至极”的香瓜,用随身携带的净水冲洗,迅速切好之后才将它交到江玉珣手中。
“好了,江大人您可以拿上去了。”
江玉珣手腕一沉,说话间香瓜已被他端在手中“麻烦桑公公了。”
“不打紧不打紧”
说话间,一脸喜气的桑公公笑着在身后百官的注视之下走上前去,把少年扶入了马车之中。
江玉珣眼前随之一暗,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登上了马车。
此时,应长川已不再批阅奏章了。
而是倚坐车内,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怡河。
他的心情看上去不错。
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小心上前,把桑公公切好的香瓜放在了应长川面前。
应长川吃穿用度极为讲究。
哪怕是随便一个香瓜,也要切成小块。
不仅如此,桑公公还把靠皮部分削了个干净,只留下了最精华的部分。
应长川随手用银签扎起一块。
江玉珣忍不住多偷瞄了几眼
也不知道桑公公精挑细选出来的香瓜味道怎么样
他以为自己目光很是收敛。
没想下一瞬,应长川手指便是一顿。
他回眸看向江玉珣“怎么了”
说话间正好对上了那双因好奇而变得格外亮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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