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又被拒绝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信心,能够一次又一次遭受这样无情的打击。
原本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一切的困难他都有办法解决。但她始终不愿松口,归根结底终究是不喜欢吧
他慢慢站起身来,垂着广袖问“南弦,你可是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算与我那么亲近过,也完全勾不起你的半分情愫吗我究竟有哪里不好你是看不上我这个人,还是忌惮我的处境,疑心我活不长久,不能照顾你一辈子我阿翁的前车之鉴我都知道,我筹谋了这么久,绝不会再走他的老路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南弦回身望他,心绪翻涌,却不知应当怎么回答。
若说喜不喜欢,其实自己还是有些喜欢他的,只是这喜欢还不至于让她将一切置之度外,陪他在这建康的权力中心浮沉。有时候她也有些闹不清,为什么他会对她有这样深的执念,难道仅仅是因为九死一生后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她吗还是他接连失去至亲之后,极度地缺乏关爱与安全感,她是唯一一个离他最近的女郎,所以他把依赖误解成了爱,那样病态地固执己见,真的是出于对她的喜欢吗
无法确定,就不要涉险。南弦平静道“你没有哪里不好,我也不是看不上你,只是目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其实与燕家的婚事,你何不考虑考虑,如果真能与他们联姻,你也可以少些辛苦”
然而他打断了她的规劝,苦笑道“我神域立于天地之间,从来不需要依靠联姻巩固地位,就算你不愿意接受我,也不要用这种办法辱我、打发我。今日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的想法我都知道了,我不逼你,但若是还有一丝希望,我也盼着你能到我身边来,不管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其他。”他边说,边向门上挪动步子,临要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南弦,我的一厢情愿在你看来也许是负累,但却是我对这冷透的人世,唯一的一点情感了。你不要这样断然拒绝,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能在朝堂立于不败之地,若那时你还愿意接受我,我照旧会欣喜若狂的。”
他说完不再逗留,决然往大门上去了。他不知道她的目光有没有尾随他,也不知道那目光里有没有带着一丝动容和怜悯,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这样还不够,满嘴说着爱她,确实远远做不到护她周全。
走出新宅,忽然像跳出了红尘,他的脑子逐渐变得清明,也开始认同她的话,不该再为儿女情长驻足了,更不该为了短暂的不舍,动摇他的大业。
陈岳屹见他出来,回身打开了车门,抬起一臂供他借力。那沉沉的分量落在他腕上,决绝的嗓音须臾从车舆内响起,“明日替我具一份拜帖,送到侍御史府上。”
陈岳屹抬了抬眼,“侍御史谈万京么”见车内的人没有再说话,立时明白过来,停滞了一段时间的绸缪,终于重要启动了。忙应了声是,合上车门挥手,护送着马车走出了南尹桥巷。
那厢燕仰
祯回到家,冲着春和郡主大发了一通脾气。
夫妇俩一向和睦,成婚十几年,从来没有红过一回脸,甚至春和不曾生养儿子,燕仰祯也没有纳妾,一门心思只守着正室夫人过日子。
这次嗓门提得八丈高,真是吓坏了春和,瞠着一双大眼睛道“你怕是吃错了药,一回来便大喊大叫,不是疯了,就是想纳妾。”
她擅长倒打一耙,这招以前一直很管用,但这次却失灵了。
燕仰祯气得脸色通红,在地心旋磨叫嚣“我疯了我要是真疯了,这会儿就该冲进东长干打砸一顿,然后把大郎请回来评评理,天下哪里有这样不尊重的外祖母”
春和郡主起先不知道他为什么闹,这下子从他话里听出端倪来,怎么还有她母亲的事
对于母亲的维护,春和向来是不遗余力,听丈夫说什么不尊重,便抄起桌上的杯盏砸了过去,“你可是要死了吗,什么话都敢说出口我阿娘哪里对不起你,引得你口出恶言中伤她今日你必要给我说出个因由来,否则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和离”
上房乒乒乓乓一顿大闹,吓得所有仆妇与婢女都缩在廊庑上,一个也不敢进去。
燕仰祯朝外一看,窗前全是人头,当即大喝一声“都给我滚”
廊上的人一哄而散,但那句“滚”字出口,春和郡主便不干了,认为他是借题发挥,跺着脚道“滚就滚好在我也有府邸,不稀罕住你的破屋子”
她转身便要回房收拾细软,燕仰祯心里虽憋着火,但也不愿意这个时候与妻子发生乱战。那掏出的包袱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他这才把从神域那里听来的消息与她说了,最后质问“这件事你知不知情我燕某人的女儿已经到了这样地步,要靠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才能嫁人吗你那母亲,与宫中的人狼一群狗一伙,把嫡亲的外孙女往火坑里推,还是不是人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公,这江山万代谁做皇帝,干我屁事,想算计我的女儿,就是不行”
他口无遮拦大喊大叫,这回春和郡主也顾不上制止他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诧异地问“什么真有这事”
燕仰祯没好气道“真不真,你自去问你母亲就知道了,难道雁还会编造事实诓骗我吗苍天啊,我这辈子只这一个女儿,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就让人这样糟蹋沈春和,你要是还在乎呢喃,这就把人给我接回来。倘或换了我去,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得罪了你母亲,就恕我不孝了。”
这番威胁之下,春和郡主也乱了方寸,一面气急败坏地嘀咕“我这阿娘是怎么了,中了邪不成,怎么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一面提着裙裾匆匆跑了出去,边跑边让人备车,一骨碌儿钻进车里,大声地吩咐,“上东长干,快”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了大长公主府前,春和郡主很不耐烦,将迎上来的傅母推了个倒仰。她原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格,也不讲究什么轻声细语,老远便喊起来“呢喃,给我收拾东西,回家”
呢喃这时
正坐在廊下与婢女斗草,见阿娘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起身追过去,隔着门听见母亲与外祖母吵了起来,她母亲哭着说“阿娘,您到底是受了谁的蛊惑,竟这样对待自己的外孙女”
大长公主看着这不成器的女儿,气不打一处来,“呢喃是我一手带大的,难道我还会害她不成这门亲事是你们都答应的,如今怎么又反悔起来”
春和郡主道“亲事归亲事,没让您用这样的手段仰祯眼下正在家暴跳如雷,张口闭口日子过不下去了,阿娘,您这回可害苦了我,我要是再不把呢喃带走,连着呢喃都要被断送了。”
大长公主闻言气得脸色铁青,拍案说“被我断送了被我断送了你们这些人,得势一个个欢天喜地,出了点小事便怨天尤人,一辈子没有大出息”
呢喃惶惶看向身边的婢女,婢女小声道“娘子进去劝劝吧,别把殿下气坏了。”
呢喃只得迈进门,怯怯唤了声阿娘,“您怎么这样与大母说话”
春和郡主见女儿愁眉苦脸站在那里,心里顿觉绞痛,忙拽了她道“听阿娘的话,回去收拾东西,你阿翁让我接你回去。”
呢喃自小长在外祖母身边,反倒和父母的感情没有那么深。现在让她离开大长公主府,她惶然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怜巴巴望向外祖母,嗫嚅着“大母”
结果被她母亲一声断喝,吓得颤了颤,春和郡主板着脸道“还戳在这里快去收拾”
其实说收拾,无非是女孩家随身的一点小东西。婢女收罗一圈,提着包袱出来,里面装着她刚买的风车,风叶杵在外面,一吹便骨碌碌打转。
那边对峙的母女俩话不投机,春和郡主道“阿娘,我知道您宠着呢喃,可也不能这样不择手段。她还是孩子,她懂个什么您把她送进水深火热里,将来若是不好,您后不后悔今日的荒唐”
说罢不再逗留,拉扯着呢喃到门外,不由分说将她塞进了车里。
呢喃扒着车门朝外看,大长公主不曾追出来,但她还是舍不下,扬声唤着“大母大母您何时来接我”
坐在厅堂内腿颤身摇的大长公主闭上了眼,只觉五内俱焚,当真快要被气死了。
呢喃的声音逐渐隐没了,傅母进来回禀“郡主把呢喃带走了,这可怎么办”
大长公主余怒未消,冷着脸道“孩子是她生的,还怕她把呢喃炖了不成”
可话虽这样说,心却像被捅了个窟窿,这些年不是呢喃离不开她,是她离不开呢喃。
朝外望了望,太阳将要落山了,晚霞晕染得天幕一片赤红,连园子里都是昏昏的艳色。大长公主气过恼过之后,忽然涌起了无边的寂寞和委屈,撑着额说“我还能怎么样呢,陛下话里话外尽在催促,原说今年三月要下定的,结果雁还那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是逼急了,若不想办法,婚事成不了,日后大郎与仰祯会有好果子吃吗还有呢喃,满建康都知道她与小冯翊王要定
亲了,结果弄得半途而废,将来再议亲,人家怎么想与其日后受婆母妯娌奚落,不如促成这桩婚事,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结果弄得个个都来怨我,真是里外不是人。”
傅母在一旁尽力劝慰,殿下消消气,郡主站在为人母的立场上,才会这样的。她自小是蜜罐子里养大,懂得什么人间疾苦,宫中既然催促,就定要把事办成才能交代。小冯翊王还朝一年有余了,圣上只怕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若再拖延下去,不知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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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母料得没错,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原本风平浪静的朝堂,终于又掀起了一片狂潮。
侍御史谈万京,弹劾小冯翊王结党营私,纠结党羽,有颠覆社稷朝纲之嫌疑。
这日朝会上,谈万京抱着笏板侃侃呈禀“近来臣接到不少奏报,都是关于小冯翊王的。本以为是有心之人捏造构陷,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这日小冯翊王向臣府中递送拜帖,邀臣共饮,臣与他素来没有什么牵扯,不过碍于情面还是赴了约。见面之后,小冯翊王多番拉拢臣,大有结交之意,因不日便是臣父六十大寿的日子,小冯翊王差人送了贺礼与礼金,臣看过之后,着实不是泛泛之交所能比拟的。”说着向上长揖下去,“臣受皇恩,奉命督查皇亲官员,从来不敢徇私。小冯翊王如此行事,令臣很是不安,必要奏报陛下,请陛下圣裁。”
朝堂上一时眼风往来如箭矢,看来又到了这位多灾多难的小冯翊王历劫的时候了。
温迎道“人情往来本不是什么大事,小冯翊王回京一年,朝中臣僚对其为人都有了解。他性情宽厚,温和待人,得知谈侍御尊亲做寿,出于同僚之宜奉上贺礼与礼金,这又有什么可诟病的纵然是礼金赠得有些重了,不过是因家中无人把持,冯翊王年轻不知事,失了分寸而已,仅凭此便断定他结党营私,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谈万京哂笑了声,“平章此言差矣,什么叫家中无人把持,什么又叫年轻不知事王府中有傅、长史、司马等,这些人都是为亲王效力的,如何连这点分寸都没有小冯翊王回京已一年有余,并非初入官场,拿不知人情世故这套来分辨,实在于理不合。再者,若是空穴来风,如何连着五六封奏报都是有关于此的平章大约还不知道,这奏报上就弹劾了平章与小冯翊王过从甚密,所以今日平章回护,恐怕不足以令臣信服。”
这番话,引得同平章事甚是恼怒,“臣与小冯翊王不过同朝为官,平日略有往来罢了。若是一同赴宴,一同饮酒喝茶就是过从甚密,那么臣便无话可说了。”
上首的圣上垂眼望向神域,蹙眉道“这件事,朕想听冯翊王自行申辩。本朝河清海晏,朝堂之上也从来不曾藏污纳垢,若是有人蠢动肆扰,朕绝不轻饶。”
神域手执笏板出列,拱手道“臣实不知,平常的贺寿会闹出这些事端来。因臣先君早年亡故,臣不曾有机会尽孝,听说谈侍御父亲做六十大寿,一时感怀差人敬贺,不想礼金逾制了,确实是臣不查。但若是因此便断言臣有结交党羽之嫌疑,臣断不敢认
,请陛下明察。”
谈万京见他辩驳,闲闲调开了视线,“本朝开国以来,着力杜绝臣僚私相授受之举,社稷祸乱,皆起于朋党,文武官员争权夺利,以至吏治腐败,朝纲不振,这样的旧故事还少吗臣身为侍御史,甘作陛下的马前卒,宁可今日得罪小冯翊王,亦不愿蒙蔽圣听,愚弄君上。”边说边从袖袋里掏出两卷密折来,向上呈敬道,“此中有小冯翊王勾结党羽的罪证,上年小冯翊王入军中历练,与中都军副指挥丁固往来甚密,恐有不臣之嫌。京畿城防,以左右卫联合上都军及中都军为主,中都军戍守长堤以北,那是直通内城的要道,若是被人钻了空子,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御览。”
那两卷密折送到了圣上手里,圣上的脸色,自然是越看越阴沉。看完后随手交给一旁内侍,乏力道“请给宰执们过目。”
几位宰执接手之后传递阅览,这些所谓的罪证言之凿凿,大抵都是人证。所谓的人证,不过是光凭一张嘴撕扯攀咬,但看圣上的意思,恐怕如侍御史一样,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朝堂上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圣上拖着长腔,不紧不慢道“朕记得先前有人奏请,说理应将东府城赐予小冯翊王。当年睦宗从皇伯魏王一脉中挑选了嗣子,东府与西州两座城,一座赐给了广平王,一座赐给了皇伯魏王。西州城是先帝潜邸,动不得,东府城因中都侯获罪,无人承继,若是赐给小冯翊王又有什么说头朕思来想去多日,都不曾找到答案,今日看了这两卷密折才如梦初醒,原来大宗小宗又到了重新分辨的时候了,诸位臣工,可是这个意思啊”
此话一出,局势就严峻了,众人猜得出圣上话中的意思,是要提醒满朝文武,天下之主还不曾改变,他们即便再看好小冯翊王,在他没有子嗣传承之前,也不过是个空头的王爵罢了。他之所以能存在,是仰赖圣上有容人的雅量,若是妄想改变他在朝中的位置,那就是犯上,罪责绝不比中都侯轻半分。
圣上的雷霆震怒,只需一点引子便会触发,没有人敢顶在枪头上与他争辩。那双眼锐利如鹰隼般扫视过众臣,最后落在了神域身上
“兹事体大,”他寒声道,“朕不会因两封密折便胡乱将人定罪,但其中真伪要彻查,不得有冤狱,也绝不容许扰乱超纲之人逍遥法外。奏疏上所指小冯翊王谋反一事,暂且未有切实的罪证,查证期间,将小冯翊王扣押在骠骑航,不等朕的指令,不许迈出航院一步。”
神域静静听完圣上的话,拱手长揖下去。他的脸上没有喜怒,平静得仿佛这件事早有预料一般,越是这样,越让人扼腕叹息。
尤其三位宰执,散朝之后互相交换了眼色,枢密使抱着笏板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人迎回朝,倘或他还在湖州乡间,或许过着寻常人的平静日子,不必一再经受这些大风大浪。”
同平章事回身看,几个金吾卫将人往座门上押解,小冯翊王的目光遥遥望过来,眼里一团死寂,蓦地让人想起了先吴王,也是这样大好的年纪,玉碎于权力倾轧之下。
温迎心头震撼,只是不便说出口,复又问副相与枢密使“二位,若是彻查之后证据确凿,陛下会如何处置”
所谓的证据确凿,本就是人为可控的。若说交好,小冯翊王与他们私下都有往来,但那不过君子之交,从没有过分热络之处。现在看来,恐怕谈万京是揣测了上意,挖空心思诬陷,毕竟区区一个侍御史,当真用得着如此拉拢吗
副相对插着袖子,早就看穿了圣上的心思“革爵圈禁,起坐如常。”
也就是日子照过,妻房照娶,但再也没有成为新一任皇伯的机会了,甚至想活到改元,还得看他命够不够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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