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真紧张地等着,怕他不承认,又怕他承认,脑子里纷纷乱乱,连自己也不知道想听他怎么回答。
半晌,听见他轻嗤一声“我要如何,还轮不到你来问。”
“你”贺兰真再想不到是这个答案,气得跺脚,“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这么对我”
桓宣转身离开,厌烦之外,更觉可笑。他当然是为了谢旃,他们比亲兄弟还亲,他照顾傅云晚天经地义,贺兰真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他们北人于男女之事上放纵混乱,就以为他也是那样么
“大将军,”侍卫匆匆找来,“王参军传信来,请大将军进宫见驾。”
桓宣点点头,回房去换公服。边将未奉诏擅自入京乃是大忌,不过他在回京路上就已想好了对策,今天若是顺利的话,就连傅云晚的名分也能一并定下,从根子上绝了元辂的觊觎之心。
一念及此,眼前蓦地闪过那颗血珠也似的胭脂痣,系带的手不觉顿了顿。怪不得昨天就觉得眼熟,原来是她。谢旃之前为什么从不曾提过他一直以为他要娶的是个陌生女人,却原来四年之前他们早就有了渊源,严格算起来,他是不是比谢旃更早认识她
穿好公服取出奏折,嘉奖名录里墨字清晰,写着大将军记室谢旃,妻傅云晚。桓宣突然有一瞬走神。妻,傅云晚,他们是那次漳水边上认识的吧因为这个渊源才开始来往,最终定下终身那么她知不知道,救她的人其实是他
应该不知道吧,如果知道,就不会这么怕他,处处躲着他。桓宣合上奏折,想起谢旃临死时欲言又止的脸,是想告诉他真相吧,可为什么又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呢
安和公主府。
贺兰真哭着跑进来,一头扎进母亲安河大长公主怀里“阿娘”
她仗着家世容貌娇纵惯了,从来都是她给别人气受,万没有她吃亏的,安河大长公主吓了一跳,连忙抱住安慰“好孩子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告诉阿娘,娘给你做主。”
“都是阿兄,不,不怪阿兄,都是傅云晚那个狐媚子”贺兰真泪如雨下,打湿了安河大长公主的前襟,“她勾引阿兄,害得阿兄骂我,还撵我走”
安河大长公主听得一头雾水“傅云晚是谁你哪个阿兄快别哭了,好好跟阿娘说清楚。”
贺兰真在她怀里慢慢平静下来,抽噎着把事情讲了一遍,安河大长公主皱起描画精致的眉“胡闹。”
虽然贺兰真不曾明说,但她听出来了,女儿看上桓宣了。安河大长公主觉得郁气,桓宣即便做了大将军,在他们这些正统北人眼里也还是个南人种,上不得台面,怎么配得上贺兰真“你堂堂郡主,为个男人哭成这样,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再说桓宣有什么好的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要是喜欢这种高大威武的,阿娘比着他给你找几个面首”
“不,我不要别人,”贺兰真打断她,“我只要阿兄”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红了脸,然而既然说出来了,也就再没了顾忌“我要嫁他”
安河大长公主吃了一惊“胡闹一个南人孽种,你怎么能嫁他”
桓宣受封大将军已经引得许多北人不满,全是元辂一力压了下去,如今他为傅云晚得罪了元辂,落到什么下场还是两说,安河大长公主出身皇室对风向最是敏感,这趟浑水无论如何不能让贺兰真沾。
“我不管,我就要嫁他”贺兰真哪里肯听劝“出身不好怎么了等我嫁了他,他就是堂堂郡马,皇帝的妹夫,我看谁敢瞧不起他”
“谁敢”安河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你要是嫁了他,那些亲戚朋友,还有你平日里走动的贵女,哪个还会跟你来往”
“他们敢”贺兰真昂着头,“况且我也不稀罕,我只要阿兄就够了,只要能嫁阿兄,我谁都可以不要”
心里激动着,对自己油然生出一股敬意,又夹杂着一丝自怜,她全都是为了桓宣,从小到大她从没有对谁这么好过,为什么他总是冷冰冰的,连对傅云晚都不如“阿娘,你说阿兄为什么要护着那狐媚子我哪点不如那狐媚子阿兄他”
贺兰真突然愣住,一个全新的念头蹦了出来桓宣并不知道她喜欢他。
这念头让她一下子欢喜到了极点。他不知道呀,她从来都没说过喜欢他,他还当她是妹妹呢,兄长自然不能对妹妹起那种念头,只要她告诉他,他肯定欣喜若狂,肯定会对她好,比对傅云晚好上千倍万倍,一定是的
贺兰真提着裙子跑了出去“备马,快”
安河大长公主追出来时她已经走了,纵马从内院冲出去,隔得老远都能看见她的笑脸,安河大长公主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好了,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桓宣,这些年里因为记恨穆完,桓宣极少回京,回来了也都是住在谢家,贺兰真根本没什么机会见他,又怎么可能对他起了那种心思
叫过贺兰真的乳母娄氏“把之前郡主与桓宣见面的情形,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
贺兰真纵马飞奔着,脸上心上都发着烫。她真傻,这么多年怎么从没想到要告诉桓宣如果早点告诉他,说不定他们早就成亲了。贺兰真脸上一红。她并不知道成亲的确切含义,然而应该是很快活的,不然那些公主郡主们为什么都要养面首安河大长公主也说过给她找面首,但天底下哪有男人能及得上桓宣一根头发丝儿
贺兰真想着他强健的体魄,峻拔的五官,想着他让人不敢亲近又不舍得远离的冷淡神色,心里一阵荡漾。等她告诉他,他一定很欢喜吧他会抱她,亲她吧,他那么强壮,豹子一样,被他抱着亲着是什么滋味嘴唇突然也开始发烫,贺兰真加上一鞭,直直冲向谢府大门“去找大将军,就说我有急事找他,快去”
“大将军进宫去了。”阍人道。
贺兰真有点失望,旋即调转马头往宫城方向奔去。他不在家,那她就去宫门前等他,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说清楚
心跳共着蹄声,混乱着在耳边嘈杂,贺兰真望见一行人正往这边来,最前面一人身形高大,仪表堂堂,不是桓宣又是谁“阿兄”贺兰惊喜地唤了一声,拍马冲了上去。
桓宣没有看见她,低着头回想着方才宫里的情形。
元辂批复了奏折,但没有见他。那奏折是他为擅自回京准备的借口,奏请下拨军马并嘉奖将士。六镇常年与柔然交战,军马消耗极大,元辂即位后大幅削减各处开支,已经半年多不曾为六镇补充军马,他入京上奏理所应当。
至于嘉奖将士,则是为了傅云晚。她虽定亲却没有与谢旃成亲,名份上依旧是傅家女,处处受傅崇辖制,元辂也肆无忌惮。谢旃一直领着大将军记室的职务,所以他将谢旃列入嘉奖名单,又以谢旃妻子的名义为傅云晚请封诰命,只要奏折批下来,傅云晚就成了名正言顺的谢夫人,傅家无权支配她,元辂再想下手,也得掂量掂量物议。
可元辂独独在嘉奖名单里划掉了傅云晚。此计不售,接下来就更棘手,他公务繁忙,况且男女有别,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她。桓宣叫过王澍“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头七当天按例要宴客,不如把京中有头有脸的全都请到,”王澍思忖着,“务必让人人都知道傅娘子是谢郎君的未亡人。”
不错,如此也算是做实了傅云晚的身份,热孝之中,不信元辂能公然不要脸面,来谢家抢人。桓宣点头“回去立刻写帖子。”
“阿兄”远处一声唤,桓宣抬头,贺兰真催马跑了过来。
她脸上红透了,望着他时透着一股子异乎寻常的狂热,桓宣拨马躲开,又闹什么早上还发脾气跟他吵,一眨眼又好了
“阿兄,”贺兰真追着他的方向,心里砰砰乱跳,恨不得立刻就说,可他身边还跟着许多人,又没法说,“我有要紧事跟你说,你跟我来。”
伸手想拉他,他一抖缰绳跑远了“没空,我还有事。”
贺兰真愣在原地,像是被兜头浇下了一大盆冰水,满心欢喜全都浇了个稀碎。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冰冰的他明明应该抱她亲她才对呀委屈得想哭,突然又反应过来,他并不知道她要跟他说什么呀,等他知道了,肯定就好了。连忙追上去“阿兄,我真的有要紧事要跟你说,你等等我呀”
桓宣听见了,加上一鞭走得更快,远远将她甩在身后。
不管她要说什么,他都不想听,一切与穆完相关的人事都让他恶心,包括他自己。
眼前不知第几次闪过兖州城破时谢父顺着脖颈流下的血,那么多那么急,他两只手都上去捂,还是捂不住。身后贺兰真的叫喊声越来越近,桓宣下马进门,吩咐阍人“不准放贺兰真进门。”
“阿兄,”贺兰真追上来又被阍人拦住,急得直跺脚,“我真的有要紧事跟你说,你让我进去吧”
没有人理她,桓宣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贺兰真红着眼抖开马鞭,抽向阍人“让开”
“住手”路旁有人叫,贺兰真含着泪回头,安河大长公主在车中微露半边脸孔,面沉如水,“跟我回去。”
几个女护卫奔过来,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贺兰真挣扎着不肯,安河大长公主一把拽住“回去别再给我丢人现眼了。”
贺兰真哇一声哭了出来。
桓宣快步向孝棚走去,四周回荡着凄婉的调子,是南人乐工在奏哀乐,当年谢父丧事上奏的也是这个。他生平头一次被当成人对待,生平头一次有了至交好友,有了父亲一般的师长,生平头一次知道世间的父亲并不都是穆完那样的畜生,然后所有的一切,全都毁在了穆完手里。
那个畜生,他的生身父亲,他是真想杀了他。可是不能,从前是为了护着谢旃在邺京立足,后来是谢旃告诉他,不能因为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桓宣走进孝棚,沉默着在灵前跪下。佛奴啊佛奴,我知道你为什么拦着我,你是怕我背上弑父的罪孽,你心里想的永远都是别人,哪怕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
余光瞥见棺材后面人影一动,是傅云晚,她看见了他,怯怯地往后躲。桓宣起身走近“傅家没有再来吧”
“没有。”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孝衣单薄,微微发着抖。
桓宣解下外袍给她披上,她跟他出身相同,是不是也从小遭人耻笑唾骂是不是像他一样恨着生身父亲,宁愿从不曾生下来过 “怎么不多穿点”
玄金两色的大将军锦袍沉甸甸的压在肩上,强烈陌生的男人气味扑面袭来,傅云晚惊得发抖,他跟谢旃不一样,谢旃身上永远是让人安心的檀香气味,不像他,就连气味也充满侵略。慌张着想取,他随手一按,就让她动弹不得“荀媪没给你拿厚衣服”
他就知道,哪怕他再三交待,荀媪还是怀着怨恨,背地里苛待她“我去找她。”
“不不,不是阿婆,是我不冷,”傅云晚语无伦次分辩着,知道了谢旃的死因,也就知道了荀媪为什么厌憎她,都是她的错,她害死了谢旃,她应该受着荀媪的怨恨,“不怪阿婆。”
眼看他迈步要走,傅云晚急了,一把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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