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小说:故人之妻 作者:第一只喵
    为什么

    所有的思绪都已经消失,空白的头脑里只有这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诈死,为什么骗他,为什么任由他如同困兽苦苦追索,却始终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为什么

    冬日的寒风猎猎地刮着脸颊吹着头发,吹得车前的青纱飘荡招摇,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是谢旃侍卫还有那些急切着守护军师的景国士兵,兵刃躁动声中谢旃微微探身,指骨修长的手稍稍向下一压“都住手,不得无礼。”

    语调依旧是昔日的温润平和,声音不高,掩在呼啸的风声里并不能如何能听得清楚,但那些剑拔弩张的士兵们几乎是立刻就放下了兵刃,哪怕依旧满脸愤恨地望着桓宣,却都再不曾往前一步。

    玉檀郎,风姿举世无双,谋算人心亦是举世无双。

    当初在兖州城中,少主之名仅次于谢凛,在军中、幕府中和万千百姓心里,凛凛如同天神。

    只是这些谋算一旦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是如何彻骨痛楚。桓宣一动不动站着,看着。那张曾让他心疼追忆,曾让他歉疚愧悔,如今让他愤懑委屈,满腹辛酸无处可说的脸。

    “弃奴,”谢旃一双润如琉璃的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我”

    “为什么”桓宣开口,漆黑的眸子盯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天从没想过要告诉他,为什么一再利用他的信任,陷他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为什么在他终于能在她心里占有一点位置的时候,回来

    “为什么。”谢旃俊雅的脸上流露出深沉的哀伤,许久,“我并没有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你没有料到呵。”桓宣带了讥讽,从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算无遗策的檀香帅,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料到”

    “有许多事,我亦无法预料。”谢旃抬头望他,似有无尽苍凉,藏在这温润平和的声线里。

    微微抬手,推车的侍卫会意,推着四轮车到道边避风处,又退开到边上。桓宣拍马跟上。现在,这由道边山石和一株枯松构成的临时避风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相对无言,一个神色怅然,一个剑拔弩张。身后山道上,侍卫和士兵留在原地待命,头顶山腰上,三百豹隐精锐手持弓弩,依据地势隐蔽身形,警惕着山下的一举一动。

    窸窸窣窣风吹青纱的声响,谢旃将帘幕卷起,好让彼此看得更清楚些“弃奴,这些天里,我一直惦念着你。”

    桓宣轻嗤一声,横刀立马,居高临下看他。若是三个月前,他不会对这话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但现在只觉得可笑。

    谢旃苍凉之色更浓,抬头看着山上,将那些巨石后、树荫里、草丛中闪跃的兵刃冷光尽数收入眼底“这些就是你的豹隐”

    桓宣又嗤一声。他的豹隐,真是他的豹隐吗名字是谢旃所取,那些散布各级的将官士兵一半是谢旃举荐,另一半也许还有许多暗中归附于谢

    旃。这些年里他掏心掏肺,从不曾对谢旃有一丝一毫的防备,他的部属,他的谋士,甚至他心爱的女人,哪一样不是谢旃经手他又算得什么

    一霎时冰冷的血液沸腾着冲上脑颅,铮一声拔出大刀“她,知道吗”

    那样可怜可爱的她,哭泣着在他怀里,潮湿着在他身上,那些水乳交融的极致欢愉,会不会也全都是一场阴谋

    “不,”谢旃很快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似有什么咚一声重重落地,脑颅中都能听见清晰的回响,桓宣紧紧攥着刀。肌肉鼓胀着绷紧到极点,竟有些发抖。她不知道。一霎时竟要感谢上苍,她总算不知道。

    身后一阵鼓噪,却是士兵们看见他拔刀,急切着想要冲过来护卫,谢旃又再摆摆手,将那些鼓噪忧惧的响动压下去“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从计划开始那天我就一直在想,将来有一日,你会不会对我拔刀相向。”谢旃看着他手中闪着冷光的刀锋,“弃奴,我极力想要避开这个结果,只可惜,天意弄人。”

    天意弄人谁的天意,弄的什么人天意就是要他掏心掏肺对他,却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吗桓宣冷冷看他“你是什么时刻开始筹划”

    谢旃很快答道“兖州城破,父亲自刎那日。”

    血液在脑颅中沸腾,让人整个都发着胀发着晕,桓宣咬牙说道“很好。”

    竟是从那时候开始。六七年里他披肝沥胆,拼上性命积累军功,只求得更多权势护着他和他在意的人,却原来,只不过是他谋划中的一部分。真是可笑。

    “弃奴,”谢旃衣袖掩口,轻轻咳了几声,“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又是怎样”桓宣嗤笑,看他放下袖口,苍白的脸上因为咳嗽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让他心中本能地生出担忧,又死死按下。

    “在我计划里,我用这些年蛰伏北地,暗中联络南人,刺探代国军情,等时机到时我们一起回江东,”谢旃慢慢说道,“还有,绥绥。”

    心里有根绷紧的弦嘣地一响,桓宣打断他,近乎粗鲁的态度“谁许你安排她”

    “我”谢旃苦笑,半晌,“弃奴,她终归还是我的妻子。”

    有什么一下子炸开,桓宣带着怒,带着刻意的冷笑和讥讽,反问“你的妻子呵,檀香帅神通广大,难道不知道我和她发生了什么”

    眼看他苍白的脸上陡然一红,温润平和的眸子里射出一丝寒光,桓宣握刀,冷冷与他对视。

    许久,谢旃垂目,神色再又恢复平静,就好像方才那一刹那流露出的恨毒只是幻象。风吹得急了些,他又掩袖咳了几声,似是承受不住,将卷起的帘幕放下来一些。

    于是他的面目有一半掩进了青纱背后,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我说过,我并不能预料到所有的事,包括遇见她,包括想娶她,包括,你和她。”

    他和她。桓宣垂目看着,心里竟有一丝隐秘的快意。他是知道的了,知道

    他们在一处,知道她如今是他的人。即便他回来,有许多事,也已经无法改变。

    “遇见她,我生平头一次生出欢喜,忧惧,还有欲念。”谢旃抬眼,“我自幼笃信释迦,深知色相无非是空,只是没想到情之一字,从不在人掌控。我想让她欢喜无忧,我想守护她,在这乱世里为她撑起一方寸无风无雨之地。”

    妒忌无法抑制,桓宣粗鲁着打断“我没兴致听你废话”

    谢旃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我以为一切都会按着我的计划进行,我会娶她,与她相伴终生,生儿育女。是我大意了,我拿到了婚书,以为事情便已妥当,没想到傅崇背地里竟然把她报给了皇帝。”

    桓宣看见他眼中再又闪过方才的恨怒“就差几天。就差几天,我就能带她走了。我已经安排好所有事情,文书路引也都到手,我本来准备到跟前就告诉她,谁知道元辂因此动了恶念,召我进宫。”

    谢旃抬头看着桓宣“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不,他所知道的都是表面,他想知道在表象之下,谢旃怀着的是什么心肠。“不,我还是想听檀香帅亲口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肯献出她,元辂便故意折辱,之后又命宿卫日夜监视谢家,各处关卡也都加强守卫,防她逃走。”谢旃垂目,“那时候便是我想带她走,也已经不可能了。但我南归的计划筹谋多时,各处都是环环相扣,耽搁不得,我不能冒着让所有人暴露甚至丧命的风险带她一起走。”

    “所以你假死,抛下了她让她孤零零一个留在邺京,边上还有元辂虎视眈眈”桓宣咬牙,带着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傅云晚而生的愤怒,“什么想让她欢喜无忧,想跟她相守终生,说得好听,狗屁”

    谢旃苍白着脸想要辩解,话没出口,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桓宣上前一步,看他一张脸咳得通红,额上冒着冷汗,眼角也都打湿,桓宣不由自主走近了,想要扶他,到底又忍住,任由他抖肠搜肺地大嗽了一阵,喘息着抬起袖子掩住口唇“我”

    桓宣打断“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有功夫吃点药,少蹲在风口上呛风,也许还好得快些。”

    谢旃涩涩笑了下“弃奴。”

    侍卫飞跑着递过水壶,谢旃接过抿了一口,将喉咙里的嗽声勉强压下去“我那时候以为,总还有你。你会好好照顾她。”

    桓宣闻到了药汁的苦味,他喝的不是水,是药。他果然病了。脸色这样难看,身上瘦骨支离,冬日的裘衣在他肩上披着,肩膀似乎都承受不住,斜斜地塌下来。

    让他蓦地想起才赶回邺京看到他时,那种时日无多的强烈印象。那些压在心底多时的忧虑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

    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桓宣望过去,泗州方向一人一马正飞快地往近前来,是他派出去哨探的豹隐“大将军,泗州军守不住了,属下来时东城门已经攻陷”

    桓宣回头,对上谢旃了然的目光,

    心头陡然一沉。谢旃早已算到了这个结果,他之所以跟他说了这么久,也许就是为了拖住他,免得他驰援泗州。

    “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谢旃很快解释道,“泗州围城多日,我们对城中的情况了如指掌,破城是迟早的事。我从兖州撤军也不是为了攻打泗州,而是来接管整顿,为今后做打算。”

    今后,有什么打算有什么要紧事值得他这样温和的人用那样毒辣的手段悄悄撤军,赶往泗州桓宣定定看着谢旃。也许他以为的温和也只不过是谢旃有意让他看见的假象。十几年生死相托的交情,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原来他从不曾了解过。

    一时又静默下来,唯有寒风猎猎,刀子一般割着脸颊。

    许久,谢旃再次开口“弃奴,跟我回南吧。”

    桓宣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谬感。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在他如此欺骗作弄之后,若无其事地跟他说,一起回南吧当他是泥塑木偶,任由他摆布吗冷笑一声“好呀,你给我什么好处我如今身为大将军,麾下数十万大军,你招我回南,有什么位置可以相比”

    “你虽贵为大将军,但与北人终究不是一条心,”谢旃神色恳切,“如今元辂已经对你疑心”

    心里砰地一跳,桓宣打断“是谁告诉你元辂对我疑心王澍,还是陈万还是说他们都是或者我不知道的那些人,你这些年里安插在我身边的那些南人”

    谢旃顿了顿,想要辩解,又无从辩解,眼看他神色越来越冷“檀香帅,你骗得我好”

    一声声如同泣血,愧疚如同潮水霎时淹没。谢旃沉沉吸一口气,徒劳地解释“弃奴,我并非想要如此,我从一开始的计划里,就是想与你一同回南”

    “回南”桓宣再次打断他,从马背上俯身。他靠得很近,谢旃下意识地向后让了让,看见他一张放大的脸。黝黑的瞳孔瞪得很大,眼底密密麻麻都是血丝,下巴上靑虚虚的一层粗硬的胡茬。他应该已经很多天不曾好好休息了,他自己也是。这些天双方交战,对他对自己,都是一场身心俱疲的争斗。他先前不知道是他,其实是件好事。

    “回南”耳边传来他一字一顿,冷冷的语声,“好,我跟你回南。那你准备拿她怎么办她已经是我的人,你有那么多耳目监视着我,肯定知道这些天里我跟她怎样如胶似漆,我让她多么快活”

    “闭嘴”谢旃嘶哑着喉咙,喝了一声,“你,闭嘴”

    桓宣闭了嘴,冷冷看他。

    一霎时恨怒到极点,那些话,像一把把尖刀,一刀一刀,尽数捅在他心上。谢旃喘着气,喉咙里甜腥发痒,怎么都压不住“我说过,我并不能预料到所有的事。尤其是你。我看错了你。”

    “我没想到,你竟然对她动了念头。”

    看错了他他才是看错了他。桓宣紧紧攥着刀柄,攥得指骨都发着白,有什么突然闪过脑中。他一直监视着的不止是他,还有她。那些无缘无故出现在书房里的招归书

    信,颜家莫名其妙想要劫持她,还有去琅琊的途中,突然出现的刘止。

    也许并不是劫持,是想带走她与谢旃会合。甚至那次刘止也根本不是为了联络何平子,而是为了找机会接近她,带走她。

    谢旃从来不曾放弃过带走她的念头。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遥远的记忆蜂拥着重回脑中。刚开始学兵法的时候,他们两个偷着在别院里挖了一条暗道,躲在暗道里演习攻守,有时候他偷懒不想念书,也会钻进暗道里躲避谢凛的考校,谢旃就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给他送来食水。

    那条暗道,通向内院。

    他身边有谢旃的人。如今她一个人留在别院。谢旃心细如发,绝不可能像他一样,竟然忘了那条暗道的存在。

    一霎时如五雷轰顶,一言不发,拨马就走。

    身后,谢旃探身看了看,想叫又没有叫,捂着嘴再又咳嗽起来。

    桓宣越跑越急,浑身血液沸腾着,无限恨怒懊悔。他真是蠢,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那暗道虽然是比着孩童身量挖的,但以谢旃的手段,也不难塞人进去,他已经出来了两天,谢旃的人既然能探听到元辂对他疑心,必定能够在城中进出自如,说不定她已经

    不,绝不可能桓宣用力摇头,将那个不祥的念头甩出去。绝不可能。即便可能,他也会夺她回来。

    他生平头一次如此想要一个女人,他生平头一次如此沉溺于温柔缠绵的滋味,谁也休想夺走她。谢旃更不行

    兖州,谢府别院。

    傅云晚从廊下出来,停在半人多高的灌木丛前,看花圃里那株腊梅新开的花。

    侍卫正在侧门处换防,阿金进屋去拿手炉还没出来,此时周遭安静得很,只有风吹着腊梅金黄的细瓣,无声摇动。

    身后突然有极细的响动,似乎有人在叫她“娘子。”

    傅云晚回头,密密的灌木丛动了动,枝叶摇晃。</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