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小说:故人之妻 作者:第一只喵
    桓宣纵马往刺史府奔去。

    会盟定于午时在城外二十里的会盟台举行,元辂定于辰正出城,随行文武官员定于辰初时分在刺史府门外集合,追随御驾一同前往,但此时卯正都不到,元辂却突然召见。

    “明公,”王澍拍马跟在旁边,“稳妥的话不如先拖着,等辰初一起过去。”

    辰初只要与众人一道在府门外等着就行,不必进府,便是有事也好有个转圜余地。

    桓宣知道他的打算,但傅云晚刚刚出城还没走远,此时还需要敷衍着元辂,若是此时便撕破脸,变数未免太大。“我心里有数。”

    王澍想了想“那么明公稍迟一步,我先过去讨个消息。”

    他加上一鞭,越过桓宣飞也似地先往刺史府去了,桓宣放慢速度,不动声色观察着四周。

    街道两旁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东军最多,中军次之,数队数队聚在一处,整装待发。各色旗帜衣甲簇拥着如同汪洋大海,为数不多的黑骑行走在其中,几乎要被淹没。

    一万黑骑,五千被元辂下令被调去会盟台护卫,二千出城护送傅云晚,一千五在城外营地,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五百人。

    她这时候应该在官道那边等着他吧,只要出了兖州城,他就可以带她回家了。

    城外官道。

    傅云晚许久才能缓过来这口气,颤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十年,郎君只能活十年了,都是因为娘子”刘止跳下马。

    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又在最后一刻死死撑住,挣扎着维持清醒“为什么这么说”

    “那个假死药,是要损坏心脉,才能造成没有脉息的假象,瞒过皇帝。”刘止抓着窗户,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都是因为皇帝盯上了娘子,郎君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都是因为要护着娘子,郎君才被皇帝罚跪,重病伤了心肺。若是身体健康的人吃了那个药,抗一抗也许就过去了,可郎君却是在病中吃下,伤上加伤,只剩下不到十年光景”

    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是一片湿凉,傅云晚死死咬着嘴唇,才能止住没有晕厥。眼前又闪过病榻上谢旃灰败的脸色,灵床上谢旃冰冷的尸体。谢旃要死了,都是因为她。

    颤抖着,入骨的绝望紧紧包裹,又带着一丝不甘心的希望“他,他看过大夫吗”

    会盟台前。

    谢旃望着台上朱红色的锦绣顶盖,是临时搭起来的两层高台,台下南北为界,一边驻扎着代国军,一边驻扎着景国军,极远处帷幕遮蔽,中间一顶黄罗伞盖,是景国皇帝景元和驻跸之处。

    “谢郎君,”一彪人马浩浩荡荡往跟前来,最前面是太子景嘉,朱衣玉冠,意气风发,“总听你提起桓宣,来了吗让孤见见。”

    刺史府。

    王澍风帽压着眉,悄悄闪进外院。以往办事吏员聚会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就连打扫伺候的奴仆都不见一个,让人越发起了疑虑,拣着人少的地方

    偷偷往里,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叫他“参军。”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抬头,傅娇隐在月洞门后“女郎。”

    “府里情形不对,我看见有刀斧手埋伏。”傅娇语速很急,“早起大司马和领军将军都来见过陛下。”

    王澍站在门外,一双眼往里看着“还有吗”

    “没有了,我得走了。”傅娇急急一闪。

    风吹草动,她脚步极快,一下子没了影踪,王澍顿了顿,要走时灌木后一点响,傅娇又回来了“参军,看样子是要乱了,若是听见我有什么不好,千万念着我这些天尽心尽力,求大将军帮我一把。”

    那个好字还没出口,她已经走了,余光瞥见摇晃的枝叶,王澍转身,一路小跑着从后门出去,大道上马蹄声脆,桓宣正要到府门前,王澍跳上马斜刺里拦住“进不得”

    官道上。

    刘止脸上露出一个悲愤又嘲讽的笑“怎么能没看过大夫陛下那样看重郎君,把全天下的名医都请了一遍,可是有什么用药天天吃着,娘子也看见了,郎君现在是什么情形”

    傅云晚低低啊了一声,想起谢旃唇边的血,想起他衣襟上淋淋漓漓的暗红,谢旃要死了。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生不如死的哀恸,她再不能承受第二次了。

    “大夫说郎君若是能够不忧虑不悲苦,无忧无惧,才能保得住十年寿命,可郎君怎么能够无有忧虑悲苦这些天郎君因为娘子要走伤心成什么样子,娘子难道不知道”刘止还在说,一双眼紧紧盯着她,“饶是这样,郎君还是瞒着娘子从没有半个字抱怨,娘子却如此狠心,要抛下他跟大将军走”

    傅云晚喘不过气,绝望地挣扎“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早些告诉我,早些告诉我的话”

    早些告诉她,会怎样自己说不下去,语声戛然而止。

    “告诉娘子,娘子会跟郎君回江东吗”刘止反问。

    傅云晚张张嘴,说不出话,心里一片凄凉。会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我知道娘子心里怨恨郎君当初抛下你,可郎君有什么办法皇帝盯着娘子,连郎君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又怎么能够带上娘子况且郎君身后还有那么多人,稍稍一个差池,不知多少人都要送命。”刘止盯着她,“这件事全是因为娘子而起,娘子实在怪不得郎君。”

    透过他那双与荀媪相似的眼睛,傅云晚仿佛又回到当初那冰冷孤独的一天又一天。那时候她刚刚知道谢旃是因为她以至重病,那种彻骨的悔恨和自责至今都还可在心上。都是因为她,都是她害了谢旃。都是她的错。

    “娘子不肯跟郎君走,是因为跟大将军”刘止顿了顿,“娘子放心,郎君不是那种人,郎君心里只要娘子,别的都不计较。”

    心底最深处的羞耻恐惧突然被人当面拆穿,傅云晚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涔涔流下。她选择跟桓宣走,是因为,失身于他吗

    刺史府外。

    桓宣急急勒马,不需多说,

    已经从王澍的眼神里推测出了一切。乌骓在长嘶声中硬生生掉头折返,桓宣大喝一声撤

    五百黑骑无声无息变换队形,拔出兵刃,身后轰的一声府门打开,宿卫呐喊着冲出来追击,原本在大街上东一堆西一堆收拾整装的宿卫也都立刻冲过来,号叫着上前包围桓宣。

    府门里,一匹白马飞也似地奔出来,元辂全副盔甲,头上白羽招展“桓宣勾结敌国,私自调兵,谋逆作乱,杀”

    铮大刀出鞘,桓宣一刀砍翻拦在前面的宿卫“出城”

    大刀劈出无数血光,身后黑骑如同浓云,随着他飞奔冲向城门,元辂追上来又被杀退,五百人如同撕咬的猛兽,硬生生将密不透风的包围撕开一条口子,城门很快出现在眼前,桓宣紧紧望着。她就在城外,元辂动手了,她怎么样

    官道上。

    傅云晚头疼欲裂,苦苦支撑。

    是因为那个吗因为她失身于桓宣,所以,才要跟他走吗

    那些从不曾对任何人讲过的顾虑恐惧,那些刻在心里的道理,自己也不能挣脱的束缚。北人是不在乎这些的,可她骨子里流的,有一半是南人的血。她从小读南人的书,学南人的道理,贞洁廉耻早已经刻进了股子里。她跟桓宣,是因为那个吗

    想起他带着茧子的大手,想起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他身上那样热,什么时候都能温暖她,让她安心。只是因为,她失身于他吗

    “娘子,”刘止见她一直不说话,发了急,“郎君对娘子一片真心,别人不知道,娘子还不知道吗在邺京时娘子躲在城外尼庵,郎君才刚刚醒来,虚弱得路都走不得,就这样还冒着风险赶到城外去看娘子,那天下着雨,娘子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郎君那时候就在窗外头树底下看着,郎君甚至还想带娘子走,是我再二劝说,硬拉了郎君走,娘子要是因为这个怪郎君,那就怪我吧”

    心里砰地一跳,傅云晚想起来了,初到尼庵那个冰冷的雨夜,她心里想着谢旃怎么都睡不着,走到窗前听了一会儿雨声,原来那个时候,谢旃,就在窗外。

    “就算后来娘子跟大将军郎君也从不曾想过抛下娘子,”刘止上前一步,“娘子来兖州时,郎君命我沿途接应保护,又命我带娘子回去,娘子到兖州以后几次二番,郎君也想接娘子走,娘子。”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郎君如今日夜思念娘子,伤心难过,呕血不止,求娘子念在过去那么多年的情分上,跟郎君回去吧”

    傅云晚泪眼模糊,想起那个黄昏,从死人堆里跳出来拦住贺兰羡的刘止,想起那天夜里,以为是梦魇的声音。原来都是谢旃的安排。他从不曾放弃,他一直想要接她回去的。

    城门前。

    隔着密密层层的北人士兵,桓宣看见了城门,元戎带着心腹东军堵在门前,沉重的城门紧紧关着,元戎放声大笑“桓宣,我也不想与你为敌,可我那皇侄想要取你的性命,我也只好杀你喽。”

    “你杀我,接下来皇帝便要杀你,有什么

    好处”桓宣扬声道。

    “十万黑骑一半归我,一半归贺兰,这就是好处。大将军,对不住了”元戎大笑着,“杀”

    城门上发一声喊,无数弓箭手从垛口处现身,箭尖对准桓宣,元戎得意洋洋“陆彪,去报你那八十大板的仇吧”

    他身后陆彪应声而出“是”

    手起槊落,打中的却是元戎,元戎大叫一声坠下马来“你”

    心中霎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怪不得陆彪那样争抢着要跟他来拦截,说什么要报仇,原来早就暗中归顺了桓宣。

    “开门,开城门”陆彪高喝着,“大将军跟我走”

    他一槊打翻守着城门的元戎心腹,上前抬起门杠,另一边他的亲兵飞快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黑骑簇拥着桓宣纵马向前,元戎被心腹救下来躲在边上,高声向城门上号令“放箭,快放箭”

    嗖嗖嗖一阵箭雨急急射下,身边的人应声到了几个,都是东军,元戎惊讶着抬头,看见城门楼上顾冉气定神闲的脸,他手里握着二支箭,连珠二发,枝枝都是向他。原来他安排的弓箭手早就被桓宣收拾了,现在上面的,全都是桓宣的人。

    嗖嗖嗖连珠箭带着不详的呜鸣向他飞来,元戎拖过一个士兵挡在身前,听着士兵一声惨叫霎时咽气,抬眼,看见城门外缓缓放下的吊桥,桓宣提着缰绳一抖,跳上了吊桥。

    “大司马,”一个心腹浑身是血,挤过来讨教,“桓宣太狠,咱们挡不住,怎么办”

    元戎吐一口血,望向城外“外头还有贺兰祖乙那老东西,还有皇帝的伏兵,咱们犯不着拼命。”

    话音未落,城门外呐喊声起,贺兰祖乙带着数万中军杀了出来“桓宣,陛下早就料到你会窜逃六镇,特意放傅云晚过去做饵。纳命来”

    桓宣急急拨马向西,她在那里,他得尽快赶过去。

    官道上。

    傅云晚苦苦挣扎,似有什么把身体和精神都撕成两半,血淋淋的不得安宁,只能“我会告诉大将军,给郎君找大夫,好好医治”

    “有什么用”刘止打断她,“这个病不能伤心,可是娘子不肯回去,郎君如何能不伤心郎君吐血吐成这个样子,娘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傅云晚啊了一声,那个不敢说出来的字被他这样说出来,嗡嗡响着在耳朵里打转,死。谢旃会死,都是因为她。谢旃已经死过一次了,她几乎也跟着死了一次,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死一次

    咚咚咚,刘止开始磕头“郎君从来都是宁可自己千难万难,也绝不让娘子为难,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郎君把自己逼上绝路娘子,求求你发发慈悲跟郎君回去吧,就算郎君要死,也让他最后几年别这么难熬吧”

    死。谢旃会死。嘴唇咬得出了血,口腔里满都是血腥的气味。谢旃因为她要死了,她又怎么能离开他。可是桓宣怎么办她答应过他,她想好了的。绝望的目光看见刘止额上磕出的血,顺着眉毛往下流,另一边

    路上尘土飞扬,一大群士兵冲过来了。

    城门外。

    贺兰祖举着长矛向桓宣刺来“纳命来你就这几个人,你拿什么跟我斗”

    桓宣闪身让开,贺兰祖乙看他似乎是怯了不敢还手,痛快着正要上前,突然听见远处密密的马蹄声,回头,无数人马如同浓云,由远及近,一霎时到了近前。贺兰祖乙瞪大了眼睛“黑骑”

    眼前冷光一闪,桓宣的大刀当头劈下“别忘了元辂给我安的罪名是什么。”

    里通敌国,私自调兵。贺兰祖乙一霎时想起,用尽全力堪堪躲过这一刀,黑骑几乎是一眨眼就来到了近前,再不敢恋战,拨马逃回队伍。他们一直没摸清桓宣调了多少黑骑过来,人都藏在哪里,原来如此。这狡诈的杂种

    地动山摇,杀声如雷。挥刀劈开一条血路,五百人马迅速与新来的黑骑回合在一起,桓宣高喝一声“回六镇”

    热切的目光紧紧望着西边。她在那里等他,他们一起,回家去。

    会盟台。

    日影一点点上来,谢旃心神不宁。距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为什么代国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唤了声“刘止。”

    侍卫上前回禀“刘将军不在,出城没多久就走了,没说去哪里。”

    谢旃心里猛地一跳,蓦地想起上次要刘止撤掉带走她的人手,他究竟撤了不曾

    远处尘烟滚滚,哨骑飞奔而来“殿下,军师,桓宣反了,兖州内乱”

    景嘉眼睛一亮“妙啊立刻发兵,攻打兖州”

    谢旃一惊“不可”

    “有何不可”景嘉看他一眼,“先前孤就不赞成和谈,形势大好,早该一鼓作气拿下兖州,进逼邺京,和什么谈如今北人内乱,正是天赐良机,军师何故阻拦”

    谢旃忙道“北人内乱,我们趁机休养生息,两二年内必有重大进展,若是此时兴兵,反而会逼得他们一致对外,况且国库民力都难维持长期征战,万万不能冒进。”

    景嘉冷笑一声“听你的,还是听孤的”

    “听军师的。”身后车声辘辘,景元和得了消息赶来,“太子不得无礼。”

    谢旃躬身行礼“陛下,兖州形势不明,臣请前往查勘。”

    景元和点头“准。”

    侍卫推来四轮车,谢旃嫌慢,抓过马匹一跃而上。冷风刮得心肺里一阵难受,咳嗽怎么都止不住。桓宣此时必是往西边回六镇的路上去了,他一向有勇有谋,必定安排好了脱身之计,可是刘止呢他突然离开,难道是

    官道上。

    那彪人马越来越近,护送傅云晚的除了段祥率领的侍卫,还有于照率领的黑骑,于照从服色辨认出来的是景国军,立刻吩咐道“全体戒备,保护娘子”

    士兵们列阵护住车子,刘止还在磕头,傅云晚挣扎着,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你起来,你不要这样,大将军会给郎君找大夫”

    “郎君要的只是娘子

    ,大夫有用吗”刘止惨然一笑,额上鲜血淋漓,“郎君掏心掏肺跟娘子这么多年情分,难道娘子这样狠心,连最后这十年也不肯让他好过吗”

    嘣一声,最后一根弦断了,傅云晚紧紧闭上眼睛。眼前闪过穿堂里手书飞白体,午后窗边的兰花,病榻上带着血腥,刻骨铭心的第一个吻。他亲手描的字帖还在她的包袱里。最后十年。十年,弹指而过,她又怎么能让他这样痛苦煎熬的走下去。

    睁开眼“我回江东。”

    刘止狂喜着跳起来“动手”

    于照立刻拔剑,边上段祥比他更快,剑光一闪,已经横在他项上“抱歉。”

    “你”于照震惊着,看见他紧皱的眉头,他转过脸不肯跟他对视,高声向黑骑道“你们的主官在我手里,大家兄弟一场,我不想做的难看,请兄弟们高抬贵手。”

    他架着于照在前面开路,刘止赶着车子跟在后面,傅云晚低着头,想起来兖州的路上她两次看见刘止都被段祥否认,想起那天黄昏山涧边上段祥和刘止双双迎战贺兰羡。桓宣换掉了侍卫中所有的南人,却不知道段祥这个北人,也是谢旃的人。他是那样一片赤诚对他们,他们却都负了他。

    哀伤汹涌着,如同孤舟,颠簸在海上。她要走了,背弃了与他的约定。回头,官道宽阔,通向看不见的远方。回家,桓宣是这么对她说的。她从不曾去过的六镇,有碧青的山,有很多花,都很好看。

    回家。可她现在,不知道哪里是家。

    “驾”刘止挤下车夫,催着马匹掉头往南,段祥和手下心腹挟持着于照威胁黑骑,黑骑不肯走,不远不近跟着,景国军夹在中间,手持兵刃,全神戒备。

    车子飞快地向南。她要走了。她终是负了他。

    “绥绥”远处有人叫,是谢旃,催着马飞快地往近前来。

    “绥绥”身后又是一声喊,傅云晚一个激灵急急回头,桓宣,他追过来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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