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始五年三月,长安先蚕坛。
内外命妇按着位份齐齐站定,鼓乐声中司仪高声唱诵,傅云晚拿起金钩黄筐走进桑园,开始今年的亲蚕礼。
五年前桓宣受禅为帝,改国号为雍,年号更始,册立傅云晚为皇后,长子桓绍为太子,次子桓越为燕王,女儿桓徽为长宁公主。更始二年桓宣于咸阳大败元氏,贺兰真求和不成,带着伪帝逃亡西北,试图借匈奴兵力复国,最终死于匈奴人内斗。如今北地已全部平定,桓宣从范阳迁都至长安,至今已两年有余。
桑园里绿树成荫,傅云晚用金钩钩下桑树枝,亲手摘下一片片柔嫩的桑叶,放进黄筐里。
桓宣一直大力提倡农桑,登基后推行了许多鼓励耕种桑蚕的举措,又恢复了自古以来的亲农礼和亲蚕礼,辟御田、御桑园,帝后亲自耕种蚕桑。每年正月,桓宣会在先农坛御田扶犁耕种,为天下表率,到了三月里蚕桑开始的时候,傅云晚便在先蚕坛举行亲蚕礼,之后入御桑园亲手采桑喂蚕,为天下女妇表率。
此时她既开始摘桑叶,众命妇连忙也跟着用铁钩攀下桑枝,采摘桑叶放进筐里,一时间到处都是沙沙的声响,傅云晚余光里看见六岁的女儿桓徽跟在身后不远处,拿一把小银钩钩下低处的树枝,细细的手指灵巧地动着,将顶端几片最嫩的桑叶全都摘进了自己的小筐子里。她神色端庄举止娴雅,小小年纪已经颇有公主气度,让傅云晚心中柔情满溢,不觉露出了笑容。
那是她和桓宣的女儿呢,他们盼了那么久的女儿。怀着桓越的时候他们两个都以为是女儿,满心欢喜盼了许久,结果生下又是个长手长脚跟桓宣一模一样的小子,桓宣极是失望,好在两年后她第三次有孕生下桓徽,才算了了这桩心事。桓宣极是喜爱桓徽,每次回来不是扛在肩上就是抱在怀里,对她可比对桓绍两个娇宠多了。
一想到桓宣,傅云晚心里便柔软起来。北地已定,川蜀也收入囊中,天下唯余江东苦苦支撑,不过景元和早已过世,新帝年少,诸臣老病,谁都知道是独木难撑了。正月里桓宣带着桓绍一起出兵攻打建康,为着谢旃的缘故桓宣并不愿大开杀戒,这两个多月一直都是怀柔为主,所以进度不快,也不知道眼下战局怎么样了。
似是觉察到她的注意,桓徽抬眼看过来,微笑向她点头,傅云晚也含笑向她点头,母女两个一前一后攀折桑叶,不多时摘满一筐,傅云晚接过鲁国夫人李秋奉上的金铡刀,亲自将桑叶铡成细条,边上郡君傅娇递过装着春蚕的竹匾,傅云晚便将铡好的桑叶放进去,沙沙的响动声中,春蚕卖力地吃了起来。
坛下众命妇也忙跟着做,桓徽也在做,她年纪小力气不够,便是尚宫阿金帮着她铡。阿金多年前放了奴籍,嫁了一名黑骑将领为妻,她不喜在后宅中拘束,傅云晚便准她进宫为女官,如今已经是内命妇之首了。
此时春蚕专心进食,偌大的先蚕坛到处都是沙沙的声响,傅云晚净了手向蚕神献上太牢,今日的亲蚕礼至此结束。众命妇的赞颂声中傅云晚拉着桓徽一
同登上金根车,含笑夸赞道“徽儿今天做得很好,真厉害。”
桓徽含羞带笑,认真回答道“阿娘也做得很好,徽儿知道阿娘亲心里很害怕蚕,可是方才阿娘喂蚕的时候一点都没躲,很勇敢。”
傅云晚的确很怕蚕这些软软的虫子,但皇后不能怕。低头吻了下桓徽“阿娘是皇后,要为天下女子表率,徽儿是公主,也要为天下女子表率,我们都要勇敢呢。”
桓徽用力点头“是,女儿谨遵阿娘教诲。”
乖得很,让她心都要化了。傅云晚搂住了抱在怀里,心里一片宁静。
车子稳稳向宫中驶去,没多会儿傅云晚便觉察到桓徽今天有些不一样,她平时总会软语娇音跟她说话,今天却很沉默,是累了吗
摸摸桓徽的额头,暖暖的与她体温相近,不像是病了。低头含笑看她“徽儿累了么,怎么不跟阿娘说话呀”
桓徽抬头,软软的声“徽儿想阿耶了。”
让傅云晚一下子鼻酸起来。她也想桓宣,夫妻十几年,一大半时间桓宣都在东征西讨,相聚的时间板着指头都数得过来。这次桓宣是元月初七走的,眨眼已经两个多月了,不止桓徽想他,她也很想。
然而不能在孩子面前流露这些软弱的情绪。傅云晚轻轻拍着女儿,温柔着声音安抚“阿娘也很想阿耶,但是阿耶有国家大事要办,我们安安稳稳在家里等他,好不好”
桓徽抽着鼻子,乖巧答道“好。”
“真乖。”傅云晚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搂进怀里。
桓徽偎依着她,嗅着她身上温暖的甜香气,心绪依旧有些沉重。手伸进袖袋里摸了又摸,又偷偷看她,然而到底没说话,只是将袖袋里的东西牢牢塞好,免得掉出来。
回宫后傅云晚陪着桓徽玩了一会儿便动身去宫中女墅,桓徽知道母亲是惦念那边的情况,要去检查课程进度。母亲最喜读书撰写,自己写了好几本不说,还挑选了饱学多才的女子入宫中为女官,又在宫中开设书墅,由女官授课,允许所有宫女入墅读书,如今这宫中女墅设有文学、算学、书学、画学、卜算许多门类,可说是女中太学,在大雍朝鼎鼎有名。母亲先前曾在御夷、在范阳开设女墅,既有经验更有心思,每到闲暇还会亲自为宫女们授课,极受众人敬爱。
皇后大力提倡,皇帝全力支持,如今大雍国中风气为之一新,女子们都以读书为荣,各地陆续开设女墅,许多人家开始让女儿们与儿郎一起读书学本事,各行也渐渐有女子崭露头角,做一番建树。
都是母亲的功劳呢。桓徽心里想着,又是欢喜又是自豪,目送着傅云晚的背影,将袖子里的东西捏了又捏,犹豫着想问,到底又觉得不妥当,转身往外书房走去,老远就叫“二兄。”
书房里静悄悄的,本该在这里温书的桓越并不在,桓徽想了想,转身又向往小校场走去。二兄跟大兄不一样,大兄文武双全喜爱读书,二兄却只喜欢舞刀弄枪,书是不愿意看的,今天阿娘忙着先蚕礼没功夫督促,
他肯定丢下书又跑去小校场练武了。
桓徽来到小校场,桓越果然在ΘΘ,提着一杆银枪正舞得欢,他虽然只有九岁,个头已经十分高大,使的都是成年人用的兵器,看起来明光耀眼的,桓徽有点怕,躲在边上叫“二兄。”
桓越一回头看见了,丢下枪跑过来“你怎么来了”
一看宫女们都没跟着,桓越便知道妹妹是有机密事找他,想法子把宫女们都支开了。抱起她往边上的小台子上一放,桓徽稳稳坐住,规规矩矩并着两只脚,桓越便趴在台子边上抬头看她,刚练过枪,一头亮晶晶的汗“说吧,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坏事不想让阿娘知道,找我来替你背锅”
“我哪有。”桓徽软软地抗议,“只有上次我不小心把高曾祖的南史弄倒了,只有那次是让二兄替我认了,别的时候我都是自己做事自己当呀。”
桓越嘿嘿地笑了起来“那是有什么事”
桓徽看了看四周,侍卫离得远呢,并看不见,这才从袖中取出那件东西递过去,桓越接过来一看,是一张红纸婚书,耳边听见桓徽的解释,带着鼻音,极是担忧“我在阿娘的佛堂里发现的。”
母亲有诵经的习惯,父亲便挨着坤宁宫为母亲建了一个佛堂,昨天她去上香意外在一个暗格抽屉里找到的,看了后觉得不对,便偷偷藏了起来,只是心里一直怀着担忧,一整夜连觉都不曾睡好。
桓越打开了定睛一看,红纸黑字写着夫妇两个的姓名,谢旃,傅云晚。桓越怔了下,傅云晚他知道,母亲的闺名,可谢旃是谁
眉头一下子皱紧了,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为什么不是父亲的名字父亲与母亲那么好,为什么母亲会跟这个谢旃写下婚书,还一直留着
“怎么办”桓徽见他只管看着不说话,心里慌了,“会不会有事呀”
“不会。”桓越斩钉截铁道,“阿娘跟阿耶那么好。”
后宫里除了母亲一个妃嫔都没有,先前有人上书请求充实后宫,繁衍皇嗣,被父亲痛骂一顿,夺了官职赶出长安,从此后再没人敢说这话。父母亲好着呢,绝不会有事。
桓徽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稍稍安定些“可这个是怎么回事”
桓越也猜不出来,又不肯在妹妹面前显得自己不英明,索性大包大揽下来“等我查查,不出几天一定给你弄明白了。”
“要么我们问问大兄”桓徽问道。
大兄最厉害了,十二岁就跟阿耶出征,又会读书又会打仗,大雍国中就没有不夸大兄的,连阿耶那么挑剔的都还夸呢。
“我就知道你要问大兄,你就是不信我能查出来。”桓越不满地哼了一声,跟着挠挠头笑了,“也行,那就写信问问大兄。”
反正大兄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解决,听大兄的准没错,反正他也不是会办这种精细事的人。
“这东西是不是不能让阿耶知道”桓徽思忖着,小声又问。
“那肯定了,”桓越道,“阿耶知道了肯定要
生气。”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小时候缠着要跟阿娘一起睡被阿耶收拾的情形。阿耶阿娘跟别人家的夫妻不太一样,比如十姨夫妻两个,姨丈对十姨就规矩得很,人前连十姨的手都没有拉过,可阿耶总是眼错不见就偷偷亲阿娘抱阿娘,还非要阿娘坐在他腿上阿娘不情愿都不行。
这封婚书绝对不能让阿耶看见,不然阿耶肯定要气坏了。桓越思忖着“咱们悄悄给放回去,别让阿娘发现,我这就去给大兄写信。”
他跑去拿了枪,又伸手把桓徽抱下台子,桓徽还是忧心忡忡“二兄,要是阿娘跟这个谢旃怎么办”
“不会的。”桓越不假思索,“阿娘最喜欢阿耶,要不然怎么每天都给阿耶写信。”
“我觉得也是。”桓徽抽抽鼻子,将满脑袋乱哄哄的想法都赶出去,“阿娘最喜欢我,然后就是阿耶了。”
“胡说,阿娘明明最喜欢我。”桓越揉她的脑袋,揉得簪着一圈小珍珠的双环髻都乱了,桓徽软软地抗议“不许你动我的头发。”
“唔,”桓越说着又揉了一把,“那我下次不动。”
“你说话总不算数。”桓徽护着头发,再次抗议。
兄妹两个正说时,忽地听见有人唤“燕王,公主。”
抬眼一看,是他们的十姨丈,中书令王澍,俊雅板正一张脸“新来战报,建康降了,臣特来给皇后殿下和两位小殿下报信。”
“真的”兄妹两个一齐欢喜起来,“那么阿耶和大兄是不是马上就要回来了”
“陛下已下令班师回朝。”王澍道。
“我去给阿娘报信”桓越撩开长腿一道烟跑了,桓徽顾忌着礼仪不能跑,急得直喊“二兄,你等等我呀。”
快步跟在身后,心里一阵轻松。江东降了,阿耶和大兄都要回来了,大兄一定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当天晚间桓徽俏悄把婚书又放回抽屉,五天后桓宣带着桓绍返回长安,合宫上下一片欢腾。
一家人欢欢喜喜在一起消磨了大半天,待晚间得了空闲,桓徽跟着桓越悄悄去了东宫,将婚书的事一五一十告知桓绍,桓越又道“我这几天一直在调查,快有眉目了。”
桓绍心里十分惊讶,脸上却不露出分毫,又知道桓越这话是自夸呢,他一向骄傲,若是已经查到眉目,自然不会来找他这个大兄帮忙。并没有点破,只道“二弟处理得很稳妥,徽儿也办得很妥当,后面的事交给我吧,你们不要声张。”
心里一霎时闪过无数念头,又一一否定。无他,父母情深义重,绝不可能有别的可能,那么这纸婚书这个谢旃,又是怎么回事
事关私隐,自然不能假手别人,桓绍留了心思打算慢慢探查,哪知夜里到傅云晚的坤宁宫请安时,傅云晚并不在,去佛堂了,桓宣与她一道去的。
桓绍心里一动,那纸婚书是从佛堂找到的,佛堂修建是父亲一手操办,建成后父亲只要有空,也时常陪母亲一道敬香,婚书藏在那里,父亲不
太可能不知道。
父亲待母亲极好,又极有独占欲,连他跟桓越小时候总缠着母亲都不行,也就只对妹妹例外点了,假如父亲知道这婚书却没有异样的表示
又突然想起此次在建康受降,父亲忙完国事后独自去了城中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姓谢。
谢家,谢旃。也许父亲全都知道,默许,甚至与母亲一同守着这个秘密。那些陈年旧事,就不是他们这些儿孙辈可知的了。
桓绍转身向佛堂走去,门外是阿金侍立,她如今身份不同,已经极少做这种事了,那么此时亲自守着,必是父母亲有机密的事,不想别人察觉。那个谢旃的事吧,父亲全都是知道的。
桓宣慢慢向门前走来,阿金向他福身行礼,又摇了摇头,桓绍便知道不能进去,步子没有停,一直来到近前,听见内里模糊的语声,是父亲“江东无恙,佛奴也可放心了。”
“殿下,”阿金不得不出声阻拦,“陛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桓绍点点头,神色如常“那就有劳尚宫代孤致意,就说孤来过请安。”
向着门内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谢旃,旃字少用,通帛为旃,又或者梵语中檀香古称旃檀那。檀香者,佛家七宝之一。佛奴,佛堂。父亲知道,亦且与母亲一同守着这个秘密,那个谢旃,当是他们的故人。
一径来到桓徽的眀懿殿,桓徽果然没睡,正与桓越一道玩九连环,桓绍关了门屏退宫人,低声道“不用担心了,父亲都知道。”
桓徽长出一口气,跟着又紧张起来“父亲不生气吗”
“不生气。”桓绍轻轻拍拍她,“这是大人们的事情,自有父母亲解决,徽儿以后不要担心了,也不要再提起,好不好”
“好。”桓徽重重点头。
“你以后也休要提起,不用再查了,”桓绍看向桓越,“父母亲都很好,此事无碍。”
桓越一双眼滴溜溜一转“大兄,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肯跟我们说”
“我不知道。”桓绍看他一眼,“但我知道你须得谨言慎行,不可泄露半分,使外间议论。”
桓越心中一凛,兄妹三人就数他性子跳脱,桓绍是点他呢。连忙躬身站好,行了一礼“是,弟谨遵兄长教诲。”
桓绍看了眼水漏,时辰还早,点了点头“许久不曾督促你们的功课,正好眼下有时间,我便考考你们吧。”
“不是吧”桓越叫一声,登时愁眉苦脸起来。
“好呀,徽儿学的很好呢。”桓徽一脸欢喜。
桓绍伸手一捞将她抱在膝上,向桓越说道“兵者,诡道也,你与我讲讲,何谓诡道”
佛堂中。
桓宣伸手擦掉傅云晚眼角的泪“这阵子太忙乱,待诸事安定,我们一起去祭奠佛奴。”
傅云晚偎依在他怀里,哽咽着道“好。”
桓宣扶着她,在谢旃灵位前再敬上一炉香。幽沉的檀香气味让人心里一点点安静下来,缭绕的烟雾中露出灵位上桓宣的亲笔题字故人谢旃檀那之灵位。傅云晚湿着眼睛。
江东归附,天下归心,百姓安居乐业,谢旃一生的心愿终于实现,如今他,可以安心了吧。
“会的,”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桓宣很快说道,“佛奴九泉之下,一定含笑。”
是的,他一定是安心了。傅云晚紧紧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宣郎,多谢你。”
多谢你心怀仁慈,宁愿多花费许多时日精力,也要保江东百姓不多杀伤。多谢你使天下百姓从此再不分南北贵贱,再不需颠沛流离,命如草芥。多谢你一路与我同行,给我如此安稳的家。
心尖酸胀着,柔声唤他“宣郎。”
“绥绥。”桓宣低头吻她,心中柔情满溢。
山河一统,百姓无恙。这是他们的家国,也是谢旃为之付出一切的家国,故人从此可以安眠了。
而他,将与她携手开创盛世,共看山河。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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