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火把的光照着陌生的前路,傅云晚靠窗坐着,思绪沉沉。
谢旃的话反反复复,一直响在耳边等到了江东,我们成亲吧。
从前很少去想成亲,甚至是刻意不去想,在傅家耳闻目睹的一切让她对这件事一直有种隐隐的抗拒。因为有桓宣和谢旃为她撑腰,傅崇并不敢安排她的亲事,而她也习惯了他们给她的安稳呵护,以为永远都不会变,没想到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成亲,多么可怕的事,哪怕说出这话的人是谢旃。
“绥绥,我们得再赶半个时辰的路才能休息,弃奴生性敏锐,我们的行踪只怕瞒不了他太久,得尽快上船才行。”谢旃从前面探路回来,弯腰向她说话,“抱歉,让你受苦了。”
火把的光照着他微有些发白的脸,虽然他神色如常,但傅云晚能看出来,他很疲惫。连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不曾休息,她是坐车还好,他一直骑马就很辛苦,更何况他每到春天都会犯嗽疾,委实不该这样劳累。
从他说了那话以后她一直躲在他,此时却怎么也不忍心,轻声道“二兄,你,你坐车吧。”
谢旃心头一宽,不觉露出了笑意。她躲了他整整一天,连话都不敢跟他说,如今却邀他同车是要答应他了吗心上热着,连忙翻身下马“好。”
推开车门正要上去时,她却从里面出来了“我骑马吧。”
谢旃一怔,看见她带着几分局促的脸“我会骑的,大兄教过我,前几天我也曾一个人骑了很久。”
还在想着桓宣吗。谢旃顿了顿,世道如此乱,她又如此娇柔,他从不会让她独自做这些危险的事,桓宣却总是让她冒险。眼见她慌张着要下车,谢旃伸手握住“跟我同坐吧。”
温暖干燥的手,握着时并不像桓宣那么用力,不会在她腕子上留下红痕,但同样是稳健有力的,傅云晚挣了一下没能挣开,恍然反应过来即便温和如谢旃,在力量上也是能够绝对压制她的,成年男人。
心里一下就起了惧怕,一霎时间竟想起了傅崇,想起母亲惹他生气时傅崇蒲扇般落下的巴掌。傅云晚哆嗦了一下,本能地向后闪躲着,谢旃眉头一低,带了点惊讶“绥绥,你怕我”
傅云晚怔了下,看见他温润如黑琉璃般的眸子,鼻尖突然一酸。这是谢旃呀,她都胡思乱想些什么怎么能拿他跟傅崇比呢。
羞惭着安静下来,谢旃拉着她重又坐进车中,掩上门窗“绥绥,前些天弃奴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不然她怎么会被他拉了一下,就怕成这个样子
傅云晚怔了下,马上又摇头“没有。”
直觉是有的,他那些怪异的拥抱,挨着她的灼热胸膛,还有那天夜里隔着帷幕,他长长短短,让人心慌的呼吸。可这些,怎么能跟谢旃说
谢旃直觉她似乎隐瞒了什么,那天他亲眼看见桓宣对她有多过分,可她却还是半个字也不肯说桓宣的不是。妒意与怒意交织着,谢旃岔开话
题“累吗”
不累。傅云晚见他不再追问,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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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我们休息三个时辰,明天一早出发,傍晚就能上船。”谢旃倒了一碗蜜水递过去,“上船后就能好好歇歇了,不必再颠簸赶路。”
傅云晚接过来喝了,温热清甜,让人惶恐的心一点点安稳下来,点了点头“好。”
又倒一碗给谢旃“二兄,你也喝吧。”
谢旃抿了一口,烦乱的心绪熨帖下来,惦念了一整天的答案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绥绥,白日里我说的话,你想好了吗”
看见她突然慌张的神色,心里怜惜着,却不容许她再回避“我等你答复。”
他定定看着她,傅云晚慌张到了极点。原该说的更委婉些,此时却脱口而出“我,我不想成亲。”
谢旃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区别“是不想跟我成亲,还是不想成亲”
傅云晚犹豫一下“不想成亲。”
想一辈子都像从前那样。就算现在不可能了,也不想成亲。成亲似乎总要跟痛苦、屈辱,跟那些让人抗拒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让人一想起来就畏惧到极点。傅云晚低着头不敢看谢旃,听见他带几分探究的问“为什么”
傅云晚不知该怎么回答,咬着嘴唇。
谢旃耐心等着,车子快快地向前走着,她薄薄的肩随着车行微微晃动,迷茫,还有些不易觉察的恐惧。她在怕什么脑中飞快地思索着,谢旃默默等待,她终于抬头,眼角是闪闪的水意“没什么,就是不想成亲。”
那些一个个想过又一个个否定的答案此时都退到最后,谢旃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你是怕成亲之后,会像傅家那样”
她张了张唇没有回答,眼角的水光更亮了。谢旃心中怜惜到了极点,取了帕子轻轻搵去她眼角的泪“绥绥,正常的夫妻并不是傅家那样。”
他真是糊涂,竟忘了她是在傅家那种环境里长大的。那么污秽不堪,人伦败坏的环境,她对成亲一事,又如何会不害怕轻声道“这世上有许多种夫妻,傅家那样的,并非正常。”
眼泪被他擦去,又流出更多,傅云晚怔怔问道“正常的夫妻,是什么样”
“我的父母亲成亲十余载,志趣相投,斯抬斯敬。在兖州时父亲率领将士守城,母亲便召集城中女妇为将士们做衣做鞋,还捐出首饰补给军资。”谢旃的目光深邃起来,想起牺牲的父亲,心头沉重着,“不办公务的时候母亲奏琴,父亲舞剑,我从小开蒙,是父亲教我骑射兵法,母亲教我诵诗,带我学画。父亲不曾纳姬妾,他道贞节二字非但是女子对夫婿之德,男子亦当对妻子如此。”
傅云晚恍然想起从前桓宣也曾说过谢凛夫妇,道他们是神仙眷侣,说起来的时候满眼都是崇敬向往。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夫妻。
“除了我的父母亲,还有你在江东的家人。顾家家风清正,你大舅母家当年因事被贬,家境败落,但你大舅父依旧信守婚约,迎娶了你大舅母。这
么多年他们夫妻恩爱,顾家也从不曾因为家境地位的变化对你大舅母有半分慢待。”谢旃看着傅云晚,她目光专注,显然都听进去了,“绥绥,你所见到的傅家,是礼崩乐坏的野蛮行径,真正的夫妻不会这样,真正的夫妻是相敬如宾,白头偕老,生死与共。”
傅云晚觉得眼睛又热了,心尖胀胀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温润的眸子骤然闪出炽热的光芒,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对你,也会如此。”
那样温暖坚定的手,将人心上的迷茫惶恐一点点驱散,傅云晚怔怔看他,说不出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车子慢慢停住,落脚的地方到了。
“走吧。”谢旃扶着她下车,轻声道,“从前父亲都是这样扶着母亲上车下车。”
傅家不会,母亲在时连迈出那个大门的机会都没有。哀伤着,疑虑着,又有希望从中生出,傅云晚搭着谢旃的手进了客栈,他有条不紊吩咐着侍从安排下处,又回头向她说道“我让他们备了肉糜粥,你吃点吧,你脾胃弱,这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顿热汤饭,须得点补一下。”
肉粥热腾腾地端上来,谢旃亲手给她盛了,摆好碗筷。下饭的是香椿芽拌豆干,谢旃与她并肩坐着,夹了菜到她碗里,含笑说道“这时节去江东,正是吃枸杞芽和马兰头的时候,我幼时到了春日经常吃,到现在都还记得滋味,等你去了也可以尝尝。”
傅云晚吃了一口,肉粥鲜香,小菜清爽,他一定很想念江东吧便是粥饭菜蔬,也都念着那边的口味。又想他会给她盛饭,给她夹菜,他父亲在时,是否也会给她母亲盛饭夹菜假如夫妻该当是如此,那么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脸上不觉红了。其实看他就该知道,若非他家中和睦,父母相亲相爱,又怎么会养出他这般的麒麟子也许正如他所说,傅家是个例外,这世上还有许多很好很好的夫妻。
饭毕时漱了口,谢旃站起身来“刚吃过饭不能立刻睡,我们到院里走走吧。”
傅云晚不由自主跟着他站起身来。这客栈想是他事先安排的,此时并没有外人,只是他们两个在庭中走动。夜风习习,星光淡淡,谢旃回头看她,爱意与眷恋一时涌动“绥绥。”
傅云晚抬眼看他,他低着头“我送你到广陵附近,后面便是你自己回去,我暂时还不能走。”
傅云晚吃了一惊,刚刚安稳的心又慌张起来,她从未去过江东,从未见过顾家人,她独自一个能行吗“我,我一个人吗”
“不要怕。”谢旃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会有人护送你过江,我母亲那边我也会写信,请她一起照顾你。”
心里砰砰乱跳着,连他此时的吻都忽略了,只是追问着“你为什么不去”
谢旃顿了顿“我还有些事不曾处理完。”
淮泗一带的布防还不曾完全掌握,各处的接应起事也还在联络,许多机密事只有他知道,他能办,他还走不得。况且这次是突然离京,想来元辂的人已经在到处捉拿他了,他若
是不回去,只怕还要连累她。
傅云晚紧张到了极点“那么,我等你处理完了再走”
那样又如何躲得过桓宣。谢旃吻了又吻,极力安抚“不要怕,我会告诉母亲,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心里突地一跳,傅云晚急急抽回手,她真的要跟他成亲,做他的妻子吗心里怎么也决定不了,蓦地又想起了桓宣。他曾那样抱着她,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心思跟谢旃一样,还是她误会了
大道上。
凌越拍马赶上“将军,往白马、常山方向都曾有人看见过疑似谢郎君的人。”
桓宣没有停,继续往东奔去。谢旃又不会分身术,几处都有,那就是几处都没有,使的障眼法。打仗时这种情况常有,一切花里胡哨的幌子都不必理会,直击要害便行。谢旃的要害是江东,他想彻底摆脱他,只能回江东。
陆路到处都是关卡,太容易被拦截,谢旃要走的,只能是水路。“向东,去渤海。”
那里是最近一处水路入口,既能走河道,也能走海道。他必须尽快赶去那里截住,不然万一入了海,就再难找到了。
夜色沉沉,火把照出不大一团光亮,桓宣纵马飞奔着。找到她,带回她,这次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从他手中抢走她
第二天傍晚。
车子在码头前停住,谢旃先行上船检查安排,傅云晚站在水边树荫下看着,心里七上八下,不能安宁。
要回江东吗谢旃说过若是不想回随时可以叫停,可她现在,无法决断。
桓宣的话沉甸甸的压在心上,哪怕他再三告诉她顾家绝不会像桓宣说的那样不认她,可她心里还是没有把握。
更何况谢旃并不会同去,更何况若是去了,就意味着答应谢旃,与他成亲。
要跟他成亲吗脸上热着,傅云晚转过了头。他那样好,他的父母亲有那样完美的婚姻,若是成亲,他也会像他父亲待他母亲一般待她吧,可为什么一想到与他成亲,满脑子想的全都是他父母亲在决定嫁给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是这样想的吗
“绥绥,”身后有人唤,谢旃检查完毕下了船,“都妥当了,我们上船吧。”
他伸手来牵她,傅云晚躲了下“二兄,真的要回江东吗”
谢旃顿住。她还在犹豫,是念着桓宣吗“你还在怕”
傅云晚低着头,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只是不语。
“不要怕,一切都不会变。”谢旃握住她的手,拉她转过身来。须得快刀斩乱麻,替她做出这个决断,不然她总还是留恋过去,总还会想着桓宣,“我会尽快安排好这边的事,过去找你。”
指尖蓦地一热,傅云晚颤了下,抬眼,谢旃轻轻吻着她的手“到时候我们就成亲。今后我是你夫婿,亦是你兄长,在我面前你还是从前的绥绥,你我之间,什么都不会变。”
真的都不会变吗傅云晚怔怔看他,这两天里除了这桩心事,其他时候他都那样温和亲切,在他身边的确像从前一样,没有跟着桓宣时莫名的恐慌和窘迫。也许,他说的都是对的。他说的从来都是对的。傅云晚低下头“二兄。”
谢旃看出了她的松动。她就要被他说服了,这让他欣喜若狂,带了几分迫切,想要得她一个承诺“绥绥,嫁给我。”
嫁给他,他会给她像他父母一样美好的婚姻,而且,那是谢旃啊,她那么熟悉依恋的兄长,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听从他的安排。迷茫着恍惚着,傅云晚喃喃道“好”
看见谢旃狂喜的脸,他伸手想要拥抱,傅云晚恍惚着贴近。
急促的马蹄声仿佛是从天而降,傅云晚随即被一股大力拉开,余光瞥见谢旃突然阴沉的脸,桓宣盛怒的声音炸响在耳边“过来”
傅云晚跌跌撞撞,撞进熟悉的,灼热坚实的胸膛,桓宣咬着牙一把搂住“你怎么敢”
脑中一片空白,傅云晚本能地害怕,又有点心虚,慌张中他突然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他的脸突然变得极近,瞳孔中映着他放大的容颜,强烈的男子气息劈头盖脸笼罩下来,他用力吻住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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