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的天色亮得早。
小镇上的人家起得比鸡还早。
昨日叶家商船浩浩荡荡回返,惊动了整个镇子。河边卖菱角儿的阿花得了一笔丰厚赏钱,更是惊动了全镇的小子丫头。
镇子东边的阿桃今天就起了个大早,被自家老娘迭声催促去叶家送蜜水。
阿娘往她的手腕子系了个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带着平安符去。叶家宅子最近不太平,夜里总有鬼哭”阿娘推了阿桃一把,“机灵点,别做打头那个,也别落在最后,得了赏钱赶紧回家。”
阿桃捧着一大碗蜜水,飞快地跑过江南初夏的长街。
小镇长街最北边,叶家大宅的门外,此刻已经乌泱泱聚集了大群孩童,争先恐后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叶家大宅子虽然有时闹鬼,但新搬来的叶小娘子是行走江南两路的大行商,家境极为阔绰,出手顶顶大方,镇子乡邻谁不愿做叶家的生意
新漆的两扇厚门板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了。
叶家的年轻大管事从门里走出来两步,目光扫过一拥而上的众多小童,抬手点了几个出来。
“卖洗脸水的,卖刷牙粉,甜豆腐脑儿的,还有边上那个卖蜜水的进来。其他的不要。”
被点到的四个小子丫头兴奋又紧张地站在原地,没有被点到的小童们失望地散去了。
阿桃捧着蜜水,牢记阿娘的吩咐,不做打头的那个,也不肯做最后一个,在四个小童中间忐忑地进了门。
在她眼前,迎面出现一座好大的宅子,好宽敞的庭院,好多浓密的爬墙藤蔓,好好破。
叶家小娘子搬来之前,这间大宅子无名无姓地荒了十几年了。四面八方的乡邻都当它是无主荒宅,冬日没柴火了,拆走一块门板,夏日多蚊虫,拆走一块窗纱,咳咳能不破么。
庭院粗略收拾过一轮,满院子长了半人高的荒草才割不久,一摞摞地堆在围墙旁边,夏季草木疯涨,地上到处都是没割干净的杂草茬。
叶家的大管事虽然面无表情,从头到尾没有笑模样,但人年轻又长得俊,娃娃们不怕他,簇拥在大管事身边,把售卖的物件一样样搁在庭院里的长石桌上。
叶家大管事挨个给钱。给足市价两倍的铜子儿,再随手抓一把红枣,塞进娃娃们手里。
阿桃一碗蜜水换了八枚大铜钱外加满兜的甜枣,心里乐得开了花,铜子儿攥在手里数了又数,数的太专心了,也就没听见叶家大管事说话。
大管事对他们说,“我家娘子还在睡,你们莫吵着她。庭院在翻修,你们原路出去,别踩中间泥地,当心地上有”
话还没说完,“哎哟”一声喊,正往外走的四个小娃娃少了一个。
地上有坑。
阿桃掉坑里了。
叶扶琉一大早给吵醒了几回。
“蜜水儿”有个小女童的声音又高又脆,穿透了前后几进庭院,“甜滋滋的蜜水儿”
素秋在卧房外问她,“娘子早上想吃点什么”
叶扶琉脑袋嗡嗡的,闭着眼翻了个身,“蜜水儿”
才安静下去没一会儿,耳边又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
“”这觉是睡不下去了。
叶扶琉掩着呵欠起身,睡眼惺忪地穿过庭院。
她出来的随意,身上披了件绯色绣杏花的薄春衫,又套了条长石榴裙。
绯色配石榴红的配色太抢眼,容易衬得人面色黯淡。但穿在叶扶琉的身上,明艳衣裳就成了人的衬色。人从垂花拱门里走出来的那个瞬间,满庭院的藤蔓草木仿佛都被映亮了。
土坑底发懵的阿桃被捞上来时还在哭,冷不丁瞧见了人,哭声骤然一停,只顾着张嘴发愣。
叶扶琉走近阿桃身边,抬手摸了摸她蹭灰的脸蛋,嗓音温温软软地问她,“怎的掉下去了,摔得疼不疼”
阿桃本能地点点头,又赶紧摇头。
坑底的泥不知怎的,坐上去好硬,屁股好疼。比起屁股摔得疼,坑底还有更可怕的事。
阿桃面色带了点惊恐,指着坑底,“我听见了下面有鬼哭”
叶扶琉“唔”
小孩子嘴巴不牢靠,出去碰着小伙伴,大白天听到鬼哭的流言又散出去了。还是直接送回家的好。
她把沾灰带泥的小脸蛋仔细擦干净了,又抓了一把甜枣给她,从自己的荷包里倒出几颗糖饴,最后补了把铜子儿。
“素秋,你把这孩子送回家去。我看她衣裳勾破了,你和她阿娘说说赔偿。”
素秋应了声,过去牵阿桃的手。
阿桃被巨大的惊喜砸得说不出话了,揣着满兜的甜枣糖饴,捧着满手的铜子儿,晕晕乎乎地出门去。
叶家大管事关好门转回来时,叶扶琉还站在土坑边,浓长的睫毛遮住视线,站在坑边往下看。
听到大管事的脚步声走近,琉璃般剔透的乌亮圆眼抬起,冲着来人方向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叫你办事,你就这么办事的险些叫个小娃娃戳穿了。我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了”
叶家大管事的脸色黑了。
他也站在坑边,面无表情地往坑底望去。
如果阿桃再大两岁,她就会发现,刚才硬得咯屁股的那块坑底,其实只虚掩了薄薄一层的浮土。
坑底下埋了木板。
木板长八尺,宽三尺,高两尺。与其说是个长木匣子,倒不如说更像个简陋的薄木棺材。
正好塞得进一个身量不怎么壮硕的成年男子。
坑下的薄木棺材被起上来了。
木板打开,露出里头躺着的麻脸汉子。
里头的人被活埋了一场,人几乎疯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被破布堵住的嘴巴不住地嗬嗬叫。
叶扶琉站在木板边,手里无聊地摆弄着新得的双鱼白玉佩,漫不经心跟棺材里的人说话。
“胡麻子兄弟是个胆大的,单枪匹马摸黑进我叶家的门,打算先劫财,后劫色夜路走多了,容易撞鬼啊。”
躺在棺材里的人呜呜呜地哭,边哭边含糊不清地求饶。
没人听他说什么。叶家给了他两条路。
“第一条路,绑你去官府。大雍律第五十九条,持凶入室、意图盗窃者,杖八十,流三年。你老老实实认罪服刑,天高地阔,别让我再见到你。”
“第二条路,你胡麻子是本地的地头蛇嘛。面子比天大,你拒不认罪。那更简单,原地躺好了,我再把你运回坑底埋了”
棺材里的汉子疯狂摇头大喊,被堵牢的嘴巴里露出几个含糊音节,“认罪认罪”
叶扶琉满意地往屋里走。
早上买了一碗蜜水儿还没吃呢。
走了两步,被身后喊住了。
叶家唯一的大管事是叶扶琉半路上雇来的,人家当然不姓叶,他姓秦。
秦大管事追问,“抓贼抓赃。人是逮到了,等下我去县衙门,呈上堂的赃物是什么”
是个好问题。
叶扶琉随手往廊下一指, “那边。”
“那边”空荡荡的廊下,除了破败的石阶,满地的碎石子,只有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猫儿盆。早上才从墙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
本朝流行蓄养爱宠,家境殷实点的人家都爱养猫儿狗儿。喂食用的猫儿盆,狗儿盆,哪家没几个。
“猫儿盆能值几文钱”秦大管事的眼皮跳了一下,“报上去充做贼赃,只怕不能立案吧。”
叶扶琉回身笑看他一眼。
走到廊下,弯腰捡起灰扑扑的猫儿盆,在檐下的大水缸里洗了洗,露出淡天青色的釉质。
“底面三颗芝麻钉,顶尖的雨过天青色釉,温润无芒,蟹爪纹,裹足烧。”
她在日光下展示猫儿盆底的小小的三颗芝麻钉,“你只管把猫儿盆连同我的原话带去县衙。咱们这片地界的知县大人是京城贬过来的官儿,进士出身,待过翰林院,识货的眼界应该有的。”
她图省事,只洗干净了一小块瓷边,削葱般的手指就夹着那一小块干净釉面,把猫儿盆扔进对面怀里。
“拿去报官足够了。”
秦大管事一手拎着猫儿盘,一手拖着五花大绑的大盗,半信半疑地往门外走。
叶扶琉过去关门时,正赶上门外的动静漏进来。说来也巧,刚才堵门卖货的那群小子丫头四处绕了一圈,这回蜂拥围住了邻居魏家。
呼喝驱赶声从隔壁魏家传进叶家。
“去去去,我家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隔壁大门敞开着,身材魁梧的家仆魏大站在门边,一个人就堵住整扇门,不耐烦地抱胸呼喝。
“不要洗脸水,不要香膏刷牙粉,不要乱七八糟的饮子小零嘴儿,只要昨日的汤饼其他的东西都不要。”
手捧汤饼大碗的童子咧着牙笑得欢。
门外围拢的其他小子丫头们失望地一哄而散。
“再不来魏家了”
“天天什么都不要,只要汤饼。”
“我家香喷喷的芝麻甜烧饼魏家都不要侬个江北大蛮不识货”
魏大装作没听见,就在门外数了几个铜子儿交给小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要进门。
叶扶琉站在自家门边,魏大在他家门外,两边打了个照面,魏大捧着碗冲叶扶琉点头,“叶小娘子早。刚才瞧见秦管事拖出去个人,贵宅出事了”
叶扶琉也客气地一点头,“夜里进了个蟊贼,拖出去报官。贵宅郎君的身子今日可好些了”
魏家家仆叹了口气,面上泛起愁容,“还是那样。不好不坏地拖着。”捧着汤碗进去了。
叶扶琉慢吞吞吃了半碗甜豆腐脑,又喝完了甜滋滋的蜜水儿,提着弯刀出来,继续清理满院子的杂草时,果然又听到了邻居那边的动静。
魏大天生洪亮的大嗓门,急起来吼一嗓子,相隔尺半的两堵院墙压根挡不住动静。
“郎君,吃点吧跟昨日朝食一模一样的汤饼,昨天好歹还吃了三口,今天怎么一口不动了”
叶扶琉抬头看了看头顶。
太阳出来了。
今天又是个晴朗少云的好天。
隔壁那位病秧子似乎胃口不大好,早晚都不怎么吃食,但每逢晴天,多半要出来晒太阳的。
她割干净了一片新长出来的草茬,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墙角旮旯的杂物,从大堆破布里拣出一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雕花小楠木箱,指节轻轻叩了叩,木质厚沉完好,没有生出蠹虫,满意地放在旁边。
再抬头时,隔壁朝东的两层小木楼高处果然多了个端坐的人影。
叶扶琉早有准备,抱着小楠木箱起身,冲围墙对面仰起脸,还是昨天那句同样的招呼。
“魏家郎君早啊。门外那群小童也吵着你了”
高处的魏郎君沐浴在清晨浅金色的日光里,依旧是昨日那副淡漠姿态,不,比昨天还要熟视无睹,视线平视远方的朝霞,听若不闻,连往院墙这边瞥一眼的动作都没有了。
叶扶琉仰起头,心平气和地盯着魏郎君看了一阵。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魏郎君,长居家中养病,两边虽说是邻居,连个正经照面都没有,寒暄招呼从来不回应。
偶尔撞到他坐在木楼高处晒太阳,阳光也只照到肩头,魏郎君的面孔始终陷在木楼长檐的阴影里。长什么相貌,当然是看不清楚的。
叶扶琉走南闯北,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头次见到这等孤僻性子的郎君,觉得挺有意思。
她想起昨天进门时素秋的那句话。“重病之人,五感消退”
或许不是故意不搭理邻居,而是人家病得太重,压根听不见,看不清呢。
她想试一试。
毕竟她的老本行不寻常。碰着个喜欢登楼往下看的邻居,还是探清楚底细的好。
叶扶琉走去拐角隐蔽处,把关过胡麻子的那副薄木匣子给重新拖出来。
几块木板分量不轻,她拖出一身薄汗,蹲在阳光明亮的庭院里,背对着隔壁围墙方向,嘴里念念有词,“一对,镇鬼驱邪,家宅平安。两对,入土为安。三对,入土为安”
这趟带回的八对纸人纸马,被她从箱笼里拿出来,惨白的玩意儿一对对地往薄木匣子里塞。
薄木匣子很快塞满了,她仔细地把木盖子给盖好,往前轻轻一推。
砰,尘土飞扬,薄木匣子又推回坑底。
叶扶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土。
围墙隔壁的小木楼高处,魏郎君的视线不知何时从天边朝霞处收了回来,盯着院墙这边。
叶扶琉一抬头,两边的视线正好在半空中对上了。
哟,原来听得见,看得见,就是故意不搭理人啊。
叶扶琉愉悦地弯了弯眼。
“魏郎君早啊。”她重新抱起小楠木箱,直视魏郎君的眼睛,笑吟吟地再次打了个招呼。
魏郎君整个人坐在长檐下,阳光只照到肩头,面孔隐在暗处,视线低垂往下,越过两家院墙。
叶家小娘子昨天才返程。一夜过去,仿佛飓风过境。
高处的目光扫过庭院里满地掀开的大坑小洞,墙角边高高摞起的砖瓦,在叶扶琉盈盈的笑靥上转了一圈,扫过八对纸人纸马“入土为安”的大坑,最后盯了眼她手里抱着的小楠木箱。
魏郎君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冷淡地一颔首,视线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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