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郎中在酒楼上喝花酒。
他最近得了一块金饼,春风得意,醉醺醺和相熟的酒楼花娘吹嘘。
“老子时来运转这么大一块金饼的出诊谢礼。魏家慧眼识人呐”
花娘们簇拥围坐,殷勤笑语,“当真还不快把金饼拿出来,让姐妹们掌掌眼。”
林郎中大着舌头,“昨天还带在身上,今早进了赌坊赌、赌没了一半,金饼押给庄家了。”
“嗤”围拢花娘瞬间走了一半。剩下的塞过去酒杯,“好了林大郎,镇子上谁不知道你少胡乱说话,多喝酒。”
林郎中喝了个酩酊半醉,大着舌头指点江山,“说起来,魏家隔壁的叶家,叶小娘子当真是个行商做的好大一桩布帛生意她真不是哪家大户安置的外室”
相熟的花娘毫不客气啐了他满脸。
“林大郎,再不管管你这碎嘴,当心哪天被仇家拔了舌头。叶家停在船坞的船队你没见着四十艘乌篷船吃水吃到船舷,装满了布帛绸缎以叶小娘子的豪富身家,全镇子几座酒楼连带我们姐妹都能买下了,做什么狗屁外室”
林郎中摇摇晃晃地起身擦脸,嘴硬说,“我不会看错上个月在江宁府,我跟着马车,半道撞到杏花楼的行首娘子,隔帘见过一面那行首娘子的骨相,就是叶小娘子”
四周围拢的花娘们哄笑起来。相熟的花娘又笑啐他一口。 “隔着马车帘子也叫你瞧清楚骨相了林大郎,快管管你自个儿的嘴吧。当心叶家小娘子带一群掌柜的找上门来,叫你再吃一顿好打”
连片哄笑声中,林郎中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我看错了”
推杯换盏的鼎沸哄闹中,一个面相精明的小厮过来找人,“这边阁子喝酒的可是林郎中我家主人有请。”
“哪个寻我”
“主人的名头不好说,但人从江宁府来,久闻林郎中大名。今日停驻五口镇,在隔壁的阁子听到几句言语,我家主人觉得有趣,邀林郎中过去谈一谈关于江宁府杏花楼的行首娘子的趣事。” 说罢在桌边轻轻放上二两金。
林郎中眼皮子剧烈一跳。
隔壁阁子用竹帘和屏风挡开,露出华贵锦袍的一截衣角,黑色麂皮长靴。绢帛屏风隐约显出年轻劲瘦的侧影来。
林郎中拽长了脖子也没瞧见人脸,黄澄澄二两足金攥手里,胆气横生,他摇摇晃晃起身,“带我过去。”
华灯初上时分,叶家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拍门声。
“叶小娘子,我有事出门一趟,半夜即回。我家郎君劳烦叶家看顾了。”
叶扶琉隔着门问,“又去请郎中”
魏大道,“不是。去找善做凉糕的江家铺子。我看郎君吃他家的凉糕颇能入口,我去多买些来。”
“但江家铺子下午就收摊了。买江家的凉糕要赶早,他家天亮准时出摊。”
“多给些钱财,叫江家连夜赶制便是。”魏大言简意赅,“我带了一块金饼。”
素秋倒吸了口气。
头回听说拿金饼半夜敲开铺子门的。魏家确实是隐姓埋名的某家大盐商吧。
叶扶琉有疑问。“都入夜了,万一你家郎君出了什么事,他不声响,我们在隔壁也不能知晓。”
“晚上确实不大方便。劳烦贵家的秦大管事过来,看顾几个时辰。”
叶扶琉把门打开,示意魏大往门里看,“秦陇不在。叶家现在就我和素秋两个,实在不好晚上过去贵宅。你看看如何是好。”
魏大惊诧起来。“这么晚了,秦大管事还没回”
“又去县衙了。”说起这桩事,叶扶琉也要叹气,“秦陇这两天跟卢知县杠上了,死活要讨回猫儿盆。”
宫里流出民间的名贵猫儿盆,作为呈上公堂的物证,留在县衙里七八天了。
秦陇原本没觉得一个猫儿盆怎么着。直到某天,他无意中听说,宫里流出民间的官窑瓷器都是罕见贵品,小小一个猫儿盆至少卖得三百两
秦大管事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当初和叶扶琉签了两年契,堂堂一个护卫主家的剑客,后来又兼管事,账房,小厮,打手,园丁辛辛苦苦整个月,月例只有八两,八两
原本印象里公正清廉的卢知县大人,在他眼里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贪财无耻的狗官形象。
入室偷盗的胡麻子都定案流放了,你这官儿不贪,为什么迟迟不交还证物你不为了贪墨三百两银,难道是因为家里缺个猫儿盆吗
价值三百两银的猫儿盆这个坎,秦陇是彻底过不去了。
接连两天早出晚归,忿然去县衙门讨要名贵的猫儿盆。猫儿盆讨不回来,叶家平白损失了三百两,他岂不是得赔上自己三年
来龙去脉并不复杂,就是为了个三百两的猫儿盆,还不是自己的东西,平头百姓硬跟县官儿杠上的这股拗劲,把魏大给听沉默了。
他牵着马,在门外来回踱步徘徊,“那眼下怎么办我还能不能去江家铺子了要不然,我把郎君送过来叶家”
叶扶琉也给他搞得啼笑皆非“我们生意人的家宅门户是不大讲究,但大晚上的把你家郎君送进我家,是不是也太不讲究了”
魏大“对不住。我急糊涂了。别往心里去。”
叶扶琉确实没往心里去“要不然,请魏郎君坐在开阔的庭院里,我们把上次的梯子架在围墙上。每隔一刻钟我们爬梯子看一眼。”
两边一拍即合,都觉得再妥当不过。
魏大转身进自家院子去。片刻后,围墙对面响起脚步声,魏郎君被魏大搀扶出书房,在庭院里坐下。主仆两个交谈几句,墙对面传来几句低声斥责。
魏桓的声线沉而不散,墙这边能听得见,“糊涂。怎能让小娘子做半夜爬墙的事。”
叶扶琉夹了一筷子凉拌莴笋“事不成了。”
片刻后,魏大果然沮丧敲门,“我家郎君不允。要不然,每隔一刻钟,劳烦叶家喊一嗓子,我家郎君隔墙应答,就算无碍了。我今夜得了凉糕就回,统共用不了两个时辰。”
也只能这么办。
时辰还早,叶扶琉索性把上次梨花树下挖的陈酒提溜出来,在庭院里摆开小席面,和素秋对坐饮酒。
今夜头顶月色半圆,爬上树梢头,叶家这边种了满院子的草木,夏日枝繁叶茂,耳边处处都是虫叫蛙鸣。
两位小娘子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刻钟的酒席,叶扶琉想起了魏大的托付,抬高嗓音询问对面。“魏郎君,今晚送过去的绿豆百合甜汤滋味如何”
“滋味清甜入心脾。”
明显是客气话,听不出真假,也听不出喝了甜汤没有。叶扶琉不依不饶,“不是说舌尖辨不出滋味给你的甜汤里没放糖。”
魏桓饮酒的动作顿了顿,看了眼桌上汤碗。
隔壁传来清脆的问话, “到底喝了甜汤没有该不会只饮了酒,甜汤一口未喝吧空腹饮酒伤身,你好歹吃用点东西填填肚,别又半夜腹痛,叫魏大察觉了抱怨我。”
手边的酒,是叶扶琉瞒着魏大送过来的。
魏桓放下酒杯,舀了舀无糖的甜汤。
汤里雪白的百合仿佛花瓣盛放,鼻下闻不到什么,只眼里看着,却也觉得赏心悦目,似乎能感受得到一股清香。
他饮了半匙绿豆汤。绿豆不见壳,应该是在锅上炖煮软烂后被细细地挑去了,剩下的细豆沙混在汤水里,入口即化,滑入咽喉时并未带来剧痛。
“喝了。”他简单地回应。
今夜月色极好,适合喝酒闲聊,隔墙果然传来随意的闲谈问话。
“魏郎君,你家中既然给魏大起名为魏大,我猜你族中排行肯定不是行大。我猜的对不对”
魏桓又舀起一匙绿豆汤。
“魏某家中行三。”他对月饮了口无滋无味的甜汤,“叶小娘子自称四娘,家中姊妹行四”
叶扶琉抬头对着头顶的月亮。
“家中行四没错。”她轻松地晃着酒杯,“但家里情况特殊,只有三位阿兄,没有阿姊,我们四个混在一起排行。我是家里最小的。”
家中三个阿兄。
魏桓思忖着,家里最小的幼妹。
尚未出阁的小娘子,家里怎会同意放她出来做触犯刑律的偷家行当叶家的行商生意不算小,为何当家的也是她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为何不让她家阿兄支撑门面。
魏桓心里有了推断, “可是家中父母兄弟都不在世了”
叶扶琉笑得喷酒。“魏三郎君,误会大了。没有的事,你别多想。”
魏桓自斟自饮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扫向夜晚黑黝黝的院墙。
瞬间闪过百十个念头。
兄弟生意失利,家族巨额亏空,只剩下幼妹支撑门面。
兄弟病弱愚鲁,家族巨额亏空,只剩下幼妹支撑门面。
兄弟狠毒,苛待幼妹,幼妹踩着兄弟夺过权柄
总归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家族阴私,不愿说与人听也是正常,两家毕竟只是邻居而已。他抿了口酒,不再应声。
世上有种人,脑子里想得越多,嘴上说的越少。魏桓细细地思忖了一回,那边叶扶琉得不到回应,注意力挪去别处,开始和素秋喝酒吃席。
天,就这么聊死了。
叶扶琉和素秋吃席到了兴头上,当场拿来两把算盘,两人边喝酒边开始算账。
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一个嗓音清脆动听,一个温柔敦厚,极好辨认,隔墙听得清晰。
素秋在报账,“月头端午节时,大郎君送来八百两银。二郎君送了三百两银,北边山珍土产二十车。我们往两处各送了绢帛五十匹,十车江南土产,活鸡活鹅,干贝蟹黄鲍菇,双黄鸭蛋都有送去。两位郎君送来的银两和土产留下一半,发给叶氏麾下几十商号的掌柜弟兄们过节,剩下一半转送给三郎君那边了。”
“安排得极为妥当。好素秋,帮我算算,过完这个端午节,我们收支究竟亏了多少。”
算盘声清脆不绝,两人嘀咕一阵,叶扶琉惊喜道,“今年年成不错大兄那边贴补得多,咱们只亏了不到百两”
魏桓哑然给自己倒了杯酒。
是他以己度人,想岔了。
也是,若不是从小家里受宠,断断养不出隔壁叶小娘子的明快性子。
送来的酒太少,摇了摇酒壶,只剩下最后一小口。他慢慢饮完杯中酒,又从头到尾细想了一回两边的鸡同鸭讲。人分明没有笑,眼底却显出几分罕见的笑意。
炖煮得软烂的绿豆百合甜汤,盛在白瓷荷叶碗里。百合浮沉,发散出淡淡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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