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算算时辰,如果江家铺子商谈顺利的话,魏大该回返了。
叶扶琉起了倦意。
“魏郎君。”她泪汪汪地打个呵欠,声音里带出七分困倦,“你那边安好就应个声。”
隔壁果然应了一声,沉冽嗓音在深夜里格外清醒,“我安好。”
顿了顿,又道,“叶小娘子困了自去休息。”
“不成。”叶扶琉看看天色,“魏大还没回来。我答应了他看顾你。”
一墙之隔,魏桓握着瓷匙,缓缓搅动手边的绿豆百合甜汤。“做你们这行生计的,都如此重诺”
“那是。”叶扶琉理所当然地应下,“生意人不重诺,失了信用,谁和你做回头生意呢。”
魏桓抿了口尝不出滋味的甜汤。“回头生意很多”
“老主顾多。”叶扶琉回应得干脆。
头顶的月色圆又亮,叫她想起黄灿灿的金饼。谈起生意,连困意都清醒七分。“头回生二回熟。魏郎君,再做一笔生意,我们也是老主顾了。”
魏桓瞥了眼身侧的花梨木灯台。
铜灯位置调到最亮,魏大临走前装满了灯油,足够点亮到后半夜,灯光映亮大半个庭院。
日晒雨淋多年,木榫烂透,架构全无,散成地上一堆长短木料,硬生生被修复得焕然如新。
不得不说,叶家这位当家小娘子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再说罢。”魏桓慢慢地舀起半勺绿豆汤。 “身边不缺什么。”
做生意的行商,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不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那还怎么做生意
叶扶琉想也不想就道,“魏郎君,你缺东西啊。天天早晨在木楼上坐着晒太阳时,你不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哦”魏桓随意地抿了口绿豆汤。
尝不出滋味,但绿豆煮的极度软烂,入口即化,与其说是豆食,倒更像是流食。或许是没有放糖的缘故,沿着喉咙滑下去时并未引起刺激剧痛。
“我身边少了点什么”
叶扶琉仰头遥望天顶明亮的一轮月色。月色发散清辉,仿佛金饼澄光落入怀里。
“家私对称为美,木椅成对为佳。我看你家木楼上的家私俱是名贵的紫檀木质地,桌椅茶几书案俱全,木椅怎么只放了一只看着怪异得很。魏郎君,你缺一只木椅啊。”
魏桓神色不动,又抿了口绿豆汤。
“只我一人独坐,何须成对的木椅”
叶扶琉谈生意向来不急不忙,慢悠悠地接着话头往下说。
“说来也怪。人缺东西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只有那东西补上了,才会惊觉原来之前竟然匮乏至此。魏郎君,给你木楼上补一只紫檀木椅,你先试试不满意不给钱,把椅子退回来便是。满意了再出价不迟。”
魏桓舀汤的动作顿住。
视线转过院墙方向,往对面瞥了一眼。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是叶家四娘做生意的路子奇葩,还是他见识少。
先供货试用,满意再给钱。现在的偷家生意行内竞争很激烈
围墙对面沉寂无声,叶扶琉丝毫不急躁。做她这行生意的都是大主顾,急不得。她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魏大怎么还不回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才落地,门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素秋喜道, “魏大回来了。”
她起身去开门,门外却响起秦陇的声音。“主家,开门。我把猫儿盆拿回来了。”
哟,原来不是魏大,而是两天不见人影的自家大管事。
叶扶琉起身出门迎接,秦陇果然迎面站着,身后跟随了一位襕袍大袖打扮的清隽白面文士,三十出头年纪,留三绺短须,怀揣着一个眼熟的猫儿盆。
那中年文士身后还有人。
身穿便服的四名大汉,脚上穿着官衙皂靴,背手直身,叉腿站着,眼神炯炯盯着叶家大门。
叶扶琉“”这又是哪路的官差
清隽白面文士往前两步,托着猫儿盆自报家门
“本官姓卢,乃是江县此地的知县。这位便是叶家当家的叶小娘子莫要惊慌。本官亲自将你家的汝官窑猫儿盆送回叶家门外,完璧归赵,你可收好了。”
卢知县当场还了猫儿盆,转头怒斥秦陇,“小子狂妄莫再堵县衙口讨要东西了若不是看你拳脚功夫了得,屡屡抓获盗贼送官,本官定要治你个咆哮公堂之罪”
叶扶琉“”好家伙。
她翘了翘唇角,回身笑看秦陇一眼。
眼神明晃晃地说,你有本事。讨个猫儿盆的事,把知县大人给领回来了
江宁府的缉捕令发下来才几天卢知县肯定看过。缉捕令画得像不像是一回事,开门见官儿是另一回事。
秦陇气恼地摊手,他硬要跟来。我能怎地
叶扶琉看了眼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我觉得事情不简单。
卢知县呵斥了秦陇,转过来又和叶扶琉隔门寒暄几句。
身为本县的父母官,亲自把猫儿盆送上家门,除了表示对宫廷赐物的重视,原来还存了别的心思。
眼看周围邻居的家门一扇扇敞开,看热闹的人群逐渐围拢过来,卢知县拱手往北面京城方向郑重行礼,随即当众提起
江县辖下四个县镇,五口镇是最为富裕的一个镇子,叶家是五口镇数一数二的富户。
两年前天子御驾亲征,一战平定北边的动乱祸事,这才有了南边民生的兴旺富足。朝廷赋税吃紧,国库空虚,正是江南富商踊跃募捐,担起富户责任的时候哪
“小小一个猫儿盆,价值三百两有余。足以抵得二十户中等人家的赋税。”卢知县高举猫儿盆,展示给众人观看,“叶家富贵,勿忘家国啊。”
叶扶琉淡定地微微一笑。
难怪一县父母官会亲自登门。原来是收不上赋税,募捐到家门口来了。
叶家这两年布帛生意在江南铺得大,早成了官家眼里行走的肥羊,去哪里都被猛薅羊毛。
叶扶琉被官府追着募捐又不是头一回了,驾轻就熟,当场慷慨表态一通,为家为国,富户募捐朝廷义不容辞,口号喊完了,话锋轻飘飘转了个弯儿
“江南大小行商,以沈氏商号为首。沈大当家如今就在五口镇,募捐的具体份额么还请宽限几日,容小女子去和沈大当家商量商量。”
卢知县精神大振,注意力登时被转开了,“沈字商号的当家人也在镇子上好极,他人在何处本官这就去拜访”
薅羊毛么,哪有嫌弃肥羊多出来一只的。卢知县摩拳擦掌,问明地方,转头直奔五口镇沿河的几处酒楼而去。
叶扶琉客客气气送走门外的大佛,客客气气送走周围看热闹的邻居,站在门边,借着门上的灯笼亮光,把手里的猫儿盆翻来覆去查验完好,冲秦陇微微一笑。“这次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秦陇“”
叶扶琉揣着猫儿盆往庭院光亮处走。
猫儿盆保持着原样,兴许是顾忌贵重的宫廷赐物,不敢动手清洗。还没等她在光亮下把猫儿盆泡进清水里,安静许久的隔壁却意外传来一声询问。
魏桓隔着院墙问,“叶小娘子的猫儿盆卖不卖。”
叶扶琉的脚步一顿,唇角往上翘了翘。
闹腾了整个晚上也不是没收获的,你瞧,生意这就找上门了。
叶扶琉张口就来,熟练地搬出了北方京城的长辈。
“先祖旧物,孤品难卖。这猫儿盆呢,是祖上养猫玩耍用的小物件。我原打算运去北方,放在京城里的长辈面前,睹物思人,给长辈个念想。不好卖的。”
魏桓隔墙听着。
先祖旧物,孤品难卖。听起来有点耳熟。似乎上次卖灯台的时候同样的说法。回回都惦记着往北边送,叶家当真有个长辈在京城
琢磨片刻,他突然回过味来。
宅子都不是叶家的,哪来的先祖旧物。
魏桓“”
所谓长辈,所谓孤品都是抬价的套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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