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小说:招摇过境 作者:香草芋圆
    祁棠其实就在镇子里。避忌着中元节,人不怎么出门,这几天过得不痛快。

    他在江宁府的二十年过得呼风唤雨,以至于这次微服前往区区百里外的五口镇,处处都显出不顺利,行程也耽搁了。短短几日功夫,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和自我怀疑。

    如梭舟船在临河酒楼下穿行而过,祁棠坐在酒楼靠窗的阁子,不出声地喝闷酒。

    豪奴争抢着替他出主意。

    “世子,区区两千两银的小事而已。小的去趟江县衙门,把国公府的身份一亮,本地知县官儿必然亲自出迎。只需世子几句话,轻易都能把官府封存的库银调来。”

    “小的还有个主意,连官银都不必出,调遣差役去叶家,把不识相的小娘子直接捕了来她不是商户么今年的商税缴足了没有该捐的例行份额纳捐够了没有落在咱们世子手里,慢慢地查啊。”

    “妙啊”

    祁棠烦躁道,“放屁”

    毕竟是江南本地的地头蛇,平日里再纨绔,江宁府地界该有的眼界见识不少。

    “江县的知县是谁卢久望正经制科进士出身,入过翰林院,侍奉过御前,五年前卷入了党争才从京城贬来江县,做了如今的七品小官儿。你们当他和寻常县令是一类人卢久望的笔杆子弹劾起人来,皮都被他扒掉一层”

    祁棠即将及冠,这趟从江宁府出来,公私两边的事都担在肩上。于公,他担的是暗中巡查税银收缴的监察差事,监察江南两路的大小官员。

    监察税银是年度大事。公务还未办妥,纳妾的事先闹进了官府,谁知道会不会被下面监察的官员们反咬一口

    于私,阿父命他登门探病。他这趟给魏家拉来多少车的厚礼多少珍贵药材费尽心思才把厚礼送进门,那位病歪歪的表兄魏桓一点都不领情,居然挡他的好事,两千两银都不肯借他

    这趟微服出来,公私两边的事都不顺,祁棠这辈子都未受过如此大的委屈,气苦地饮尽一杯酒,越想越觉得窝囊,砰地把空杯给扔了。

    戏文里唱什么“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戏码,今天居然被他给撞上了。堂堂国公世子,竟然被两千两银难得无计可施,望美人兮不可得,龟缩在酒楼喝闷酒

    一阵嘈杂声响从敞开的窗外传进酒楼阁子,又有大群人涌上来二楼阁子喝酒。

    小地方的酒楼阁子隔间建得不精细,隔壁的声响清清楚楚传进耳朵,新来的酒客听着像是行商,一口一个“大当家”。

    “大当家来这边坐”

    “哎呀,总算过完七月十五,鬼门关重新关上了。小二,开好酒店里的好菜挨个送上来”

    “大当家切莫烦躁。那位一时没想开,给她多留几日,让她好好想想。”

    “她家的布帛生意虽说规模不小,毕竟才做几年家底能有多丰厚大当家出手就是五十斤金呵呵,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此等豪阔场面。上回是赌气哪。”

    “就是,毕竟年纪不大,生意才跑了几年遇到几次大起大落送到门前的真金白银往外推,小娘子年轻气盛啊。”

    祁棠停下喝酒的动作,瞄了眼隔壁阁子。

    这镇子还真是小,酒楼来来去去就几家,喝个酒都能撞到认识的人。隔壁听着耳熟。

    早有机灵的随身小厮溜出去偷瞄隔壁,片刻后回来附耳嘀咕,“就是世子认识的那位,沈家商队的当家”

    “沈大当家瞧着像之前喝过一轮,来这处喝第二轮了。身边几个议论的肯定是叶家那位小娘子。咱们要不要过去警告他们闭嘴,莫吵着世子喝酒”

    祁棠冷嗤,“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跑这儿借酒浇愁来了你们别多事,我就坐这儿听笑话。”

    沈璃在隔壁阁子始终没出声,听着像在喝闷酒。

    陪伴喝酒的想必是沈家心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不知谁起的头,交谈的方向渐渐地拐向歪处

    “这两年叶家生意在江南走得顺,当家小娘子的心气当然高。如果生意走得不顺呢心气能不能这么高叶家入不敷出,债主登门催债,还敢不敢把大当家的五十斤金拒之门外”

    “生意不顺,欠债还不了钱,那是要入狱吃官司的。”

    “生意想做顺当不容易。想要生意不顺当,那可容易得很”

    “沈家在江宁府有的是路子。咱们想些法门,把她家的布帛生意搅合了,叫她叶家入不敷出,手里缺钱。嘿,那时候就不是大当家登门送钱,而是有人要登沈家的门,求大当家收留了”

    隔壁突然猛地一拍桌,沈璃的声音带着醉醺醺七分酒意斥道,“都喝酒,别放屁”

    隔壁阁子安静下来,里头几个人不再乱出馊主意,只陪着喝酒。

    这边的阁子里,祁棠也在喝酒。整杯饮尽,舔了下唇角。

    沈家都知道走江宁府的路子,堂堂一品国公世子,如何能被区区二千两银子的谢罪礼困住

    他手里不够钱,魏家不愿借钱,顾忌着身上的公务不能去官府里调钱,又有什么打紧。隔壁阁子里坐着的沈璃,江南第一金字商号,沈家行商的大当家,那不就是能走路的钱袋子吗

    沈璃讨美人的欢心,出手就是五十斤金,从他手里抠点钱财怎么了。

    今天从沈璃手里抠来一份谢罪厚礼,明天他就登叶家的门,把美人纳了

    祁棠连杯带酒往桌上砰地一扔,点起八位豪奴,起身掀开竹帘,大剌剌就推门进了隔壁的阁子。

    “沈大当家,你也在这处喝酒呵呵,好巧。之前没有通报真名,请勿见怪。在下江宁信国公府,祁棠。”

    “祁某公务在身,巡查江南两路的税银缴纳诸事。沈家是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商号,祁某先和沈家商量商量。”

    沈璃肚里的酒喝得七八成了。原地迷糊一阵才瞧清楚来人是谁。

    身边亲信听祁棠自揭身份,以国公世子的身份要“先和沈家商量商量”,后背齐齐惊

    出一层白毛汗,还在绞尽脑汁地替沈家推脱,沈璃晃着酒杯,表现得极为淡定地开口说话了。

    “世子大驾亲临小地方,沈某有眼不识泰山啊。怎么,世子不掩藏身份了”

    沈璃说话比平时大舌头,但措辞妥帖无误,祁棠没瞧出他已经酩酊大醉,面前酒杯都重影,以为人清醒的很。

    当即摆出强硬姿态,话锋软硬兼施,“现在重新认识不算晚。本世子人已在此,沈家的诚意几斤几两,摆上桌面谈谈。”

    沈璃哂笑一声。

    “沈家真金白银,诚意十足有什么用叶家小娘子看不上我沈某人,难道就能看得上你祁世子了”

    “”沈家亲信满脸惊骇。大当家眼看着醉狠了。

    人家跟你说诚意,又提起税银,明摆着要强索钱财,给钱的诚意啊你跟人家鸡同鸭讲谈什么叶小娘子

    但有句话说得好,歪打正着。祁棠心里不能碰的地方偏偏被刺了个正着。

    他为什么非要备下厚礼才登叶家的门就是因为之前秦水娘明摆着没看上他,他心里伤着了。如今又看上个叶四娘,区区商贾女,他纡尊降贵,礼节周到,凭什么这回叶四娘还看不上他

    祁棠冷笑一声,抱臂道,“叶小娘子能不能看上我祁某人还未可知,但显而易见看不上你姓沈的。”

    沈璃也被刺了个正着。

    他确实是喝过量了。平日里的精明算计随着酒意四散而去,叶家门外受挫的心气不顺四处升腾,连“和气生财”四字真言都抛在脑后。

    去他娘的贵人,不就是这辈子投了个好胎你祁家不是喜欢仗势欺人么,跟你自家表兄斗去

    沈璃仰头笑了几声。

    “没错,叶小娘子是看不上我姓沈的。沈家只是有点小钱而已,比不上贵表兄魏家,人家不止有金饼,还有病啊。她叶扶琉就好病弱美男子这一口,贵表兄正合了她的心意了。我沈某人赶不上叶家的趟,说句不客气的,你祁世子也赶不上”

    祁棠惊得懵了。

    震惊之余回过神来,勃然大怒,“把话说清楚你暗示叶小娘子和我表兄搞在一处了姓沈的,你敢说胡说八道,信不信本世子当街砍了你”

    沈璃摇摇晃晃站起身,指着阁子外头,“出了这个门去,你是江宁府的贵人,我当面尊称你一声世子。但关起门来说句实话,咱俩难兄难弟。沈某今天就给世子个准话他们肯定是互相看对眼了。世子不信,可以亲自登魏家的门去问。”

    祁棠呼吸都重了。

    难怪难怪之前魏家不肯借钱,还把他几次三番地乱棍打出去。

    他原以为魏三只是脾气不好。原来竟是故意针对他。

    不好他肩头一震,突然想起,魏家就在叶家隔壁,他几次被乱棍打出门的狼狈,岂不是被叶家人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祁棠气得浑身发抖,“好你个魏桓,如此心机,如此阴险”

    沈璃大醉后依旧不忘火上浇油

    的本能,拍了拍身边大木箱,掷地有声,“我也看不服如果叶家和魏家两家的事不成,沈某的五十斤金,全数献给世子又何妨”

    祁氏亲随震惊了“”

    好家伙,大手笔啊。

    沈家亲信吓呆了“”

    完球,醉糊涂了吧。

    五十斤金的份量,即便在江宁府城内,也足以让大地震颤上几颤了。祁棠眼神一凝,神色郑重起来。

    “记着你说的话。”祁棠掀开阁帘,大步出了酒楼,领着豪奴翻身上马,沿着长街纵行而去。

    亲随豪奴殷勤问,“世子,我们去哪里”

    祁棠磨着牙冷笑,“魏家。去问我那位好表兄。”

    沈璃留在二楼阁子里往下看着,边喝酒边微笑。除了说话大舌头,表面看起来居然很正常。

    “各位,看沈某一招二两拨千斤,用得如何”

    “”沈家众亲信安静如鸡。

    几句醉话送出去五十斤金。大当家酒醒后要疯。肯定要疯。

    趁着这几日无人打扰叶宅,叶扶琉在家里做应对准备。

    魏宅拖来的十几块长薄木板,量好尺寸,订好长钉,打出几个八尺出头的木板长匣子,堆放在叶家柴房里,安安静静地守株待兔。

    中元节过去,果然有傻兔子来撞树。但傻兔子不知如何想的,居然没找叶家的麻烦,直奔别家而去,撞邻居家的树。

    素秋过来回禀,“拍的是隔壁魏家的门。我隔门听得清楚,态度凶得很不像是上表亲的家门拜访,倒像是寻仇,气势汹汹的,魏家的门板都快被拍坏了。”

    叶扶琉

    她快步去往前院,隔着门缝往外张望,正看见祁棠怒冲冲指着魏家大门喝斥。

    “我今日算是认识你了难怪之前借个赔罪金都借不到手,原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倒把我蒙在鼓里不想闹到大庭广众之下,开门放我进去当面说个清楚”

    魏家门开了。

    魏大抱臂站在门边,虎视眈眈放人进去。

    祁棠领着七八名亲随昂头进门。

    叶扶琉琢磨那两句“赔罪金借不到手”,“近水楼台先得月”,开门询问魏大,“什么事闹成这样看他们气势汹汹的,可需要我家帮忙”

    魏大表情复杂,“家务私事。我和魏二足以护卫郎君安全,叶娘子放心。你唉,叶家还是不出面的好。”

    叶扶琉

    秦陇和素秋都察觉不对劲,聚拢过来。

    素秋看不下去了,“魏郎君的病势才好转几天他家不省心的表弟就带人来踢门。江宁国公府出身的大户就能仗势欺人”

    秦陇提着木棒就要出门,“主家,魏家人都不错。他们有难,是咱们出手帮忙的时候了。”

    叶扶琉站在门边,仔细琢磨魏大的那句“叶家还是不出面的好”,又想了一回“赔罪金借不到手”。

    怎么听都感觉跟她脱不开关系。

    “提着木棒上门不像话。被祁家人反咬一口我们寻衅斗殴,两边撕扯不清楚。”她叮嘱秦陇把木棒放下。

    又叮嘱素秋,“还记得魏家庭院里放了个铜锣我们拿在手里。遇事不对急敲锣,把街坊邻居引来。”

    素秋干脆应下“好”

    秦陇的神色不大乐意。“连根木棒都不带,难道要赤手空拳过去助阵真打起来铜锣又有何用”

    叶扶琉不慌不忙往门外走“你们跟我过去魏家,明面上的理由是什么当然是保养冰鉴,添冰换水。情况不对的话,你直接从冰鉴里拿块砖出来,一砖头一个”

    秦陇精神大振,摩拳擦掌“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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