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子闹腾的人,再怎么斯斯文文地吃席,吃到最后都会闹腾起来。
叶家的中秋宴敬酒完毕,冷碟热菜吃过几轮,不知谁开的头,提议要玩点热闹的。魏大提议投壶,魏一提议行猜枚,秦陇提议舞剑,素秋暗怀警惕,连连摇头。
“都是郎君们的热闹花样,不合适女儿家玩。娘子要不要玩飞花令”
魏桓的目光转向叶扶琉,叶扶琉自有主意。“飞花令文绉绉的,我可不喜欢玩。今天宴席设在叶家,都听我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天上星光聚在眼底。不知心里盘算什么,笑望向对面的魏桓,眼神带出点言语说不清的狡黠劲儿。“二郎,你觉得呢”
魏桓凝视对面言笑晏晏的小娘子,仿佛坐在湖边看满天星光。“都听幺娘的。”
于是,叶家庭院里热热闹闹摇起了骰子。
“今天过节,玩点不一样的花样。骰子数目一到六,正好我们六个人。来来来,你们都过来抽根竹签,每根签子上有个一到六的数目,你们各自记好了。”
铁盅摇骰子的声响里,魏桓的指腹抚过竹签末端,上头刻有一个数目二。
叶扶琉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竹签,“我拿的最大,六。竹签子都在面前摆好,不许偷着换,我要开盅了”
铁盅盖打开,露出里头的单个骰子,素秋探头过去瞧,“五谁是五”
魏大放下竹签,炯炯地盯着素秋,“我是五。然后怎么玩儿”
素秋瞥他一眼,不接话了,侧了侧身,自己退去叶扶琉身后。
魏大
叶扶琉装作没看到这边的暗潮汹涌,“等着”摸过另一个插满竹签的签筒,递给魏大,“自己摇个签儿出来。”
魏大心里憋气,抓住签筒一通猛摇,边摇边在心里怒吼,“她还以为老子是山匪老子不是山匪”
砰地一声,筒里掉出个竹签,秦陇眼疾手快在半空接住,喊道,“第八签”
叶扶琉取出小布包,摸索了半天,寻摸出第八签的签文,当众展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念道
“第八签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中签者当众阐明心头此刻所想。”
闻所未闻的古怪签文,魏大听着还在发怔,叶扶琉已催促道,“心里正想什么呢,说出来,快说慢了就不灵了”
魏大不假思索张口,“老子不是山匪”
叶家这边的二人齐齐一怔。秦陇脱口而出“什么山匪”素秋脱口而出,“你不是”
叶扶琉没说话,心里嘀咕,“好你个魏大,当面说瞎话呢。平时看着直肠直肚,原来人还挺有心眼的。你敢做不敢认啊。”
魏家那边,魏桓和魏一喝酒的动作齐齐一顿。魏桓的视线瞥过叶扶琉手里的“签文”,继续抿了口酒。
魏一啪的一巴掌拍在魏大背上,“魏大有中秋过节,你胡说八道什么。”
叶扶琉心里把魏大痛骂了一通,若无其事继续拿过骰盅,“魏大当众阐明心头所想,说得极快,签文当灵验。魏大自喝酒一杯,开始下一轮。”
魏大神色复杂地喝酒。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叶扶琉又开始摇骰子,“开盅看你们手里的竹签,这回是一。”
素秋拿着“一”字签,紧张地咬唇,“娘子,是我。”
叶扶琉依旧把插满竹签的签筒递给她,素秋这回摇出个“十一签。”
“第十一签。让我看看”叶扶琉从小布包里摸索出签文,当众展开念道
“第十一签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中签者给上一轮中签者敬酒一杯,闲谈一句。”
素秋
又是闻所未闻的签文,她低声抱怨,“娘子的这些签子从哪处求来的。忒古怪”起身捧着敬酒过去魏大案前。魏大起身接了,仰头一饮而尽,目光炯炯,“素秋娘子要闲谈什么”
素秋咬着唇。她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只有一句,
“你你当真不是”
魏大怒道,“当然不是你听哪个胡说八道老子砍了他”
素秋肩头一颤。人脾气上来,本性暴露了吧凶悍成这样,喊打喊杀的,除了山匪还能有什么他还当面否认
素秋当场怒了。
“呸你敢做不敢认”素秋啐他一口,快步走回叶扶琉身侧。
魏大“”
叶扶琉收起了第八签和第十一签,把骰子盅往边上懒洋洋一推。
她七岁就开始玩骰子,摇骰盅跟喝水似地。今晚的第八签和第十一签,说白了,给魏大特意准备的澄清机会,叫他当面坦诚过去的上山经历。不管他俩抽到什么签子,念出的都是早已准备好的两篇签文。
魏大平日人不错,他敢当面坦诚了,叶扶琉打算开口帮劝几句,过去如何都不要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往后就是五口镇良民云云,劝得素秋心里的疙瘩解开,今天就算她没白准备一场。
谁知道魏大竟然和她预料不同,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矢口否认了。
他魏大不是山匪,魏家二郎不是山匪头子,他们魏家难道真是盐商魏大魏一一身刀头舔血的悍勇血气是杀什么练出来的杀狗吗
叶扶琉琢磨着,乌黑剔透的眸子若有所思往对面转了一圈。对面魏桓也在瞧她这边,同样带几分思索的神色。
两边视线撞上一瞬,叶扶琉冲那边抬了抬下巴,眼神里明晃晃带出几个字不打算说说看魏桓眼里的笑意便浓了几分。
他摆了个稍后再说的手势。
今天是中秋好节,大伙儿吃喝得高兴,叶扶琉不想扰了过节的兴致,掩口打个呵欠,懒洋洋把骰盅往秦陇那边一推,“累了,你替我摇骰盅吧。”
秦陇砰砰砰地猛摇,很快开盅,高喊道,“二。”
魏桓握着自己竹签“嗯”
签筒递过去魏桓手边
。筒里掉出来一根“二十一签”。除了精心准备的第八和第十一签,其他签文都是随手写的,叶扶琉自己都忘了。
秦陇倒是认真地搜寻签文。
“二十一签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中签者给下一轮中签者敬酒,闲话一句。”
“再抽个下一轮中签者。”秦陇兴致上来了,继续猛摇骰盅,开盅大喊,“六。”
叶扶琉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签。这不是巧了吗。
魏桓持杯起身。叶扶琉双手支着小巧的下巴,乌黑漂亮的眼睛睨着面前的魏桓,毫不躲闪,就等着看他过来闲话什么。
魏桓把敬酒放在案上,不紧不慢道了句,“手里有件玉,不知扶琉可喜欢。”
“嗯”叶扶琉起了点兴趣,“拿来看看。”
魏桓便将手里握着的玉牌悠然抬起,托在掌中递去。
巴掌大小的白玉牌,入手温润柔腻如脂,色泽通透莹然,叶扶琉是个识货的,一眼看出是极上品的羊脂玉,雕工同样上乘,她脱口赞叹,“好东西呀。”
她稀罕地摆弄着玉牌。“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东西”
魏桓给的缘由很平淡“时逢佳节,正好有玉。”
玉牌送出之前,不知在手里捏了多久,表面沾染了暖热体温。叶扶琉愉悦地翻来覆去打量。“原本想当面较真问一句,魏家到底是做什么行当的。看在这块好玉的份上,今晚就不问了。”
“过去事不必问。魏家是五口镇的普通富户,平民良口,如此足够了。”
“说得好。魏家和叶家是在五口镇认识的。魏家是普通富户,叶家是布帛行商。五口镇之前的过去,统统不必问了。”
叶扶琉在月下赏玩玉牌。
她向来喜欢好玉,沈璃的那块双鱼玉佩被她顺来赏玩了几日,已经算是质地不错的了。这块玉更为上乘。
雪青色的穗子搭配通透玉色,美玉无瑕,在明亮月色下泛起一层淡淡晕光。
叶扶琉当场把玉系在腰上了,愉悦地举杯,“二郎,喝酒。”
两人轻轻地碰了下杯。
魏大在对面瞧着,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这么送出去了”
魏一“送出去了,还能怎么着。”
“老太君留下的东西,临去前系在郎君腰上,郎君带去京城十几年又带回来江南的玉好歹说一句贵重啊。”
魏一给他倒了杯酒,“再贵重也是郎君的东西。他爱送哪个送哪个,咱们吃喝咱们的。你别看了,喝酒。喝完手里这杯咱们去给叶娘子敬一杯。”
叶扶琉莫名其妙被魏大魏一两个各敬了一杯酒。
“娘子随意,我们饮尽。”叶扶琉刚举杯,魏大巍一两个一口闷了。
叶扶琉
如果中秋宴席到这里结束,倒也称得上和乐融融。
偏巧就在即将席终人散时,门外传来一阵狂风骤雨般的马蹄声。
大群轻骑策马疾速奔
近,从黑暗长街尽头显出彪悍身形。一个个背弓挎刀,身披软甲,在五口镇邻居惊恐的眼神里,仿佛大群虎狼过境,马蹄疾驰奔过长街,旋风般卷到长街北边尽头,停在相邻的两户大宅面前。
西边的那座大宅子门户紧闭,黑灯瞎火,看着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
东边的那座大宅子虽然同样关紧门户,但隔墙透出亮堂灯光,门里隐约传来说笑声,瞧着像是正在家里过节。
为首的一波轻骑原本已经涌到魏家门外,纷纷勒停了马,疑惑打量两户人家。
门外传来乱哄哄的商量声音,南腔北调,什么口音都有。
“西边这家没人。”“黑灯瞎火的,是没人。”“中秋节怎会家里没人魏大把地方写错了吧。东边亮灯的才是魏家”
众人纷纷称是,蜂拥过来灯火亮堂的叶家拍门,“魏帅魏帅我是老吴啊。”
“魏帅安好我霍五郎来探望你了”
“魏帅,我张百步来了”
院子里吃席的动静都停了。
叶扶琉清凌凌的目光带出怀疑审视,从喧扰的门外方向收回,挨个扫过对面的魏家仨人。剔透乌亮的眼睛最后睨向魏桓。
魏帅喊得是魏家二郎
魏桓只在第一声喊门时意外地侧头去看门外,抿了口酒,随即镇定地开口安抚,“是从前的旧部。不知如何寻来了五口镇。”
低声嘱咐魏大出去领旧部去隔壁歇息,莫惊扰了叶家。
魏大早就喜形于色,碍于主人面前,强忍激动应了句是。下一刻起身就往门外大步走,边走边高声应门,
“在这边在这边我们在吃席过节,还没吃完,你们来得忒早不是告诉你们夜里再来吗”
门外轰然炸开了锅。
无数声音乱哄哄大喊,“嘿,是魏大”“魏大在里头那魏帅肯定也在里头了。”“开门,开门让我等拜见魏帅”
轰隆
素秋惊恐的倒吸气声里,叶家的两扇木门轰然左右大开。门外围拢一群体格精壮的彪悍大汉,神色激动地你推我,我搡你,乱糟糟地往叶家里冲。
又一声可疑声响,嘎吱
势单力孤的门板承受不住多人推搡的力道,脱离门轴而去。
在叶家二人瞪大的眼睛注视下,整扇门板轰然倒地。尘土飞扬。
叶扶琉“”
素秋被眼前的阵仗惊得脸色煞白,颤声道,“娘子,这、这还不是山匪这活脱脱就是”
秦陇拍案而起,“这就是冲家的山匪啊主家,素秋,你们两个快快起身,躲我身后”
就在叶家人紧张对话的间隙,“冲家山匪”们已经冲到了魏桓面前,眼含热泪,倒头就拜
“魏帅”
“拜见魏帅”
“魏帅的气色果然大好了”
魏大激动地和同袍旧友们寒暄。魏一虽然不怎么说话,但脸上也
露出罕见的笑容,显然是熟识的。
秦陇的背后探出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叶扶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旧友重逢的激动情形,手指尖一圈圈缠绕着雪青色穗子,形状漂亮的唇角往上翘了翘。
这架势不是山上的难道还能是剿匪的官兵
叶扶琉叮嘱秦陇赶紧护送素秋回后院,自己轻轻巧巧走去门边,绕着倒地的门板转悠两圈,脚步一停,笑吟吟地原路走回,穿过庭院里拜倒行礼的众大汉面前,走去唯一坐着的魏桓身边,弯腰凑去耳侧,悄声打了个招呼。
“贵家旧部好多人呀。”
“好气派的称呼呀,魏帅”
魏桓对着眼前众多神色激动、眼含热泪的旧部,旁边和众旧部同袍火热叙旧的魏大,一时间竟哑然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了一阵,开口解释,“真不是山匪。”
“呵呵。”
“”
围拢拜见的旧部们纷纷起身,这时也有几个回过味儿来,盯着魏桓身侧俏生生的小娘子打量几眼,“这位是”
“叶家的当家娘子。”叶扶琉轻快地道,“啊,对了,你们现在站的这块地儿,是我们叶家的院子。魏家在叶家隔壁。等会出门时记得出把力,把被你们搡倒的门板装回去。”
众旧部“”
这里不是魏家么怎么又成了叶家了
大好中秋佳节,魏帅不在自己家过节,怎么跑邻居家过节去了
感觉一丝不对劲的众人从久别重逢的热乎劲儿里清醒过来,眼风怀疑地四下乱飘。有警醒的倒抽一口凉气,胳膊肘猛捅身边同袍,“看玉牌”
叶家小娘子手里晃荡着的那块羊脂玉牌,瞧着忒眼熟
众多目光往叶扶琉的手里瞄,齐齐沉默了一阵,不知哪位聪明人恍然大悟,当先喊出一句,“夫人”
众多汉子轰然一声,释怀大笑,七嘴八舌火热议论。
“原来是夫人”“难怪魏帅的家传玉牌都给夫人收着了。”“难怪不在自家过年,原来是来夫人这处。”“魏帅什么时候讨的夫人,大伙儿竟不知道”
叶扶琉“”
漂亮的唇角微微上翘。巧了,她也不知道。
人群包围中央,魏桓把长筷放去案上,金属筷头碰到木案,清脆一声响。
魏桓抬手往下压。
周围里二层外二层的人群说笑声响瞬间静下。
魏桓抬手指向门外,极简略道,“魏大,领人出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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