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口镇北边叶家。
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里,叶羡春在敞阔庭院里来回走动,坐立不安。
幺娘领着秦陇和素秋出去两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晚上黑灯瞎火不好,叶羡春在门里踌躇良久,深吸几口气才推门出去,把一对点亮的灯笼挂在叶家门外。
挂灯笼时,有邻居家的娘子见他面生,好奇过来和他搭话。这场景叶羡春熟练,莫测高深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嘴,无论盘问什么,一律摆手。
“长得这般俊俏,竟是个哑巴”邻居李家娘子嘀咕着离去了。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响。
叶家没养马,出行都雇驴车,叶逢春估摸是魏家人回来了,迅速关门,隔着门缝警惕地往外看。
果然瞧见一匹膘肥体壮的高大黑马,马上坐着体态挺拔的魏家郎君,从黑黝黝的长街尽头往北缓行小跑,直奔相邻的叶家魏家而来。
黑马在夜色长街上越行越近,门前点亮的灯光逐渐映亮马匹和人影。银灰色的窄袖衣袍间,隐约露出一抹亮眼的石榴红。
叶羡春惊见那抹眼熟的石榴红,心里骤然打了个突,急忙扒门细看。
坐在魏桓怀里,正在仰头笑盈盈说话的,可不就是自家不省心的幺妹
天色早暗了。入夜后的长街上黑黝黝的,小跑过长街的马速又轻快,就算邻居娘子们隔门窗瞧也瞧不清。叶扶琉放心了。
她仰着头,抬手去抓自己随风飞舞的长发尾,“刚才进镇子前快马跑了一段,看我的头发,都吹成什么样了。”
魏桓无声地笑。
拢着缰绳,叫马速再放缓些,抬手替她理了理乌黑顺滑的发尾,安抚道,“怎样都好看。头发乱了也好看。”
叶扶琉四处摸索了一遍,“我的珍珠簪子掉了。”
“可要回去寻找”
叶扶琉坐直身,扶着魏桓的手臂,探头往身后来路处看,“一路黑灯瞎火的,又不知丢在何处,如何找得算了。”
眼睛盯着来处,想起落在后头的人。“天色黑了,秦陇也就罢了,素秋这么晚在外头,我不大放心。”
魏桓抬手拦了下,把她的肩膀往回拨,叫她在马上坐稳,不至于歪倒下去。“魏大魏二没有跟着我们,必然跟叶家的车回来,不会出事。”
叶扶琉想想也对。改口问,“晚上那顿饭用过没有”
魏桓“尚未。”
“我家厨房里炖着鹿肉,进来吃。”
“好。”
两人共乘,一路漫无边际的闲聊,问得随意,答得更散漫,细听都是不怎么过脑子的寻常对话,但两人居然都不觉得废话太多,只觉得对方的声音好听,呼吸的气息诱人,靠在一处的身体温暖。至于嘴里说的什么废话说完就忘了。
一路骑马共乘回来,时辰飞快,天何时黑透了都未察觉。
骏马缓跑过长街,停在叶家门前,叶扶琉的手搭着前方握缰绳的手臂,人仿佛泡在温水里,懒洋洋地不想动。
魏桓当先踩蹬下马,扶着人下马来的同时,看了眼紧闭的叶家门户。
“你家三兄可在家里”
叶扶琉“他肯定在家里。和你说过了,我家这位三兄独自整年都不出门的。”
魏桓掸了掸衣袍沾染的灰尘。“还是要正式拜访一次。等下用饭之前,扶琉,劳你引见一下令兄长。”
叶扶琉笑起来“之前中秋夜不是当面见过了怎的还要拜访”
魏桓“正式登门拜访,和之前意外相逢的寒暄不同。”
“我们家可没那么多规矩,而且我家三兄怕见生人。”
叶扶琉说着,过去推虚掩的大门。“出去时门忘了关。哎,这门怎么推不开里头被东西挡住了。”
门里可不是被挡住了吗。
叶羡春坐在门边,腿挡着门。眼里饱含懊恼,懊恼里带着后怕。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门外的场面。
幺妹竟然和魏三郎已经同乘一马,搂搂抱抱了看在他眼里,跟刚刚长大离窝的小幺鼠把自个儿脑袋塞猫儿嘴里有什么区别
事情发展超出了预计,他必须得写信给京城,让师父、大兄、二兄他们知晓。
等等,书信来回至少得一两个月,他们远在京城,知晓也来不及了
而魏桓的说法,“正式登门拜访”更听得他汗毛倒竖
正式登门拜访,必然有事商谈。除了自家幺娘,他还有什么别的事要登门商谈的
幺娘身边只有他一个阿兄想来想去,都是他叶家三郎,要单挑魏家三郎的时刻了。
叶羡春嘴角抽了几下,想哭。
门外再度试图推门时,叶羡春默默地抽回自己挡门的腿,心里酝酿着拒绝说辞
幺娘,魏三郎出名的狠辣薄情,你们在一处,叫我们如何能放心不成不成。
幺娘,魏三郎是皇亲国戚,你和他在一处,以后就要和官府打一辈子交道了。不成不成
幺娘,想想他魏家三代牌位,遗腹男丁。你想他入赘叶家魏家三代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他魏三郎会不会恼羞成怒,当场翻脸不成不成
叶羡春想得出神,门外的人几次推不开门,发力再推,两扇门板砰地左右打开,其中一扇带着门栓,不偏不倚正砸门后叶羡春的脑袋上。
叶羡春只觉得脑袋嗡一下,眼前闪过大片金星。被门栓打中的同时,随着脑瓜子闷疼和满天金星,突然又有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计上心来
他的眼睛往上翻,砰,顺势往后躺倒。
手脚摊开,两眼翻白,在地上摊成一个大字。
叶扶琉同时跨进门来,冲身后笑说,“刚才如何都推不开,不知磕碰到什么东西,突然就开了。该不会家里进了贼,拿物件挡门吧。”
迎面青石地上躺倒
一个人型物件。大字型,手脚宛然。
叶扶琉进门时还在说笑,真正惊见可疑物件,反倒不再说话了。原地回身,取来门外的一盏灯笼,脚步无声无息沿着影壁绕去另一侧,提着灯笼从侧面映照过去。
魏桓系好马进门,正看见晕黄灯笼搁在旁边,映出青石地上躺着动也不动的人影,叶扶琉扔了灯笼蹲在庭院地上,拼命地摇“三兄”
魏桓细微皱了下眉,快步过去,蹲在叶扶琉身侧,“令兄怎么昏倒在地上”
叶扶琉飞快地检验一遍,叶羡春额头现出明显的淤青,她抬手摸了摸淤青处,鼓起好大一个血包。
她若有所悟地回身去看门栓高度,人如果坐在门边,正好打上,岂不就是如今局面。
叶扶琉懊恼地吸了口气,“哎呀。”
魏桓回头看见门栓,也沉默了。刚才叶扶琉几下没推开门,是他加了把力。
叶羡春身体绵软,毫无反应,显然陷入了昏迷。魏桓拨开眼睑看了看,两眼翻白。
“撞伤头部,或引发颅内淤血,不宜挪动。先原地查验伤情,如果情况不好的话,要尽快请郎中。”
叶扶琉担忧地去摸三兄脉搏。脉搏稳健跳动。
叶扶琉
魏桓也去摸叶羡春的脉搏,脉搏剧烈跳动,并且在验脉的短暂时刻里,越来越快。
魏桓沉吟道,“脉象不太好。”
叶扶琉又去摸脉象。两人一个按左手,一个按右手。
躺着地上的叶羡春“”
魏桓自己久病成良医,诊了第二回脉,越发感觉出不对,“脉象罕见,忽快忽慢,莫非是昏迷引发窒息,喘不过气”
叶扶琉大为担忧,骤然起身,“三郎替我看顾片刻,我去请林郎中来。”
魏桓看了看夜色,“骑马快些。你在这处看顾,我去请人。林郎中家住镇子何处”
说的有道理。叶扶琉正在报巷子门牌,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忽然动了。
叶羡春抬手捂着自己额头撞出的青紫大包,慢慢的坐起身,眼神茫然,环顾左右。
叶扶琉和魏桓互看一眼,悬在半空的心放下了。人醒来就好。
叶扶琉小心扶住兄长,“三兄你怎么不声不响坐在门后头,门从外推开,可不是正好撞上门栓刚才吓到我了。”
叶羡春像是没听见她说话,反复抚摸着额头大包,喃喃自语,“今夕何夕我是何人”
叶扶琉“”
魏桓“”
魏桓低声道,“令兄情况不太对。”
叶扶琉担忧去摸兄长额头越发显出青紫的淤伤,“三兄睁眼,看看我。”
叶羡春睁开眼,注视面前的叶扶琉,准确无误地叫出,“幺娘。”
叶扶琉长舒了口气,转头对魏桓道,“没事。阿兄认得我。”
话音刚落,叶羡春也转头望向魏桓,瞥一眼便迅速挪开,对着无人处说,“阁
下何人啊。为何和我家幺娘一处”
叶扶琉“”
魏桓“”
魏桓的眸子里带出些思索,注视着对面仿佛初次见到生人的叶家三兄,再次通报名姓
“在下魏桓,家住叶家隔壁。和贵家幺娘交好。”
叶羡春像是头一次听闻似地,四处张望,半天才寻到了隔壁魏家的方向,大惊失色。
“幺娘,这里不是我们家我们家分明独门独院,哪来的邻居魏家我、我身在何处”
叶扶琉看自家三兄的眼神也不对了。
她索性蹲在叶羡春身侧,把他得了书信邀约,从钱塘老家坐舟船来过节的经过细细复述一遍。
“三兄抬头看,头顶的月还圆着。我们才在五口镇过了中秋,三兄不记得了”
叶羡春捂着头道,“我想起来一点,幺娘,你在信里说,认识个姓魏的同行前辈,攒下身家,退隐江南”
叶扶琉喜道,“对对对,三兄,就是你眼前这位”
叶羡春不敢直视生人,眼睛看地,声若蚊蚋,“重要事还是问清楚的好。敢问这位魏家同行,做的具体何等营生从前又在何处做营生啊”
魏桓回身看了眼叶扶琉。
叶扶琉轻轻吸了口气,低声和魏桓商量,“我看还是得去请林郎中来。三兄早晨起来还认识你,突然又不认识了,是不是脑袋撞了门,撞得有点忘事了”
撞坏脑子不常见,乡里却时常有所耳闻。
魏桓有顾虑“令兄如今人已经清醒,郎中能治昏迷之症,治不得忘事之症。请郎中不如刚才昏迷时紧急。不如等你家大管事回返了再去请免得留你一个独守门户,我去寻医也不安心。”
他的顾虑有道理,但叶扶琉不愿耽搁时辰,抬手不轻不重推了魏桓一把,“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魏桓反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正沉吟间,叶羡春已经一骨碌坐直起身,伸手把叶扶琉往自己身边拉,鼓足勇气,继续声若蚊蚋地哼哼。
“就算是两边交好的邻居,这位同行郎君怎、怎能如此冒犯啊。我家幺娘不出嫁,只招赘,你可晓得你可有打算入赘叶家没打算把手松开。”
叶扶琉“”
阿兄把别的事都忘了,连面前的魏桓是谁都不记得了,招赘的事怎么还记着呢。
魏桓没松手,反而把柔软指尖握得更紧些。视线转过来,带着几分思索探究,注视着面前的叶家三兄。
久久没挪视线。
叶羡春被他盯得心虚,气短,目眩。惊恐发作。
装昏吧。
身子晃了晃,咕咚又倒在地上。
夜风吹过叶家门前,吹得挂起的两只灯笼摇摇晃晃,光芒忽明忽暗。
一阵漫长的沉默,笼罩叶家门里门外。
魏桓“入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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