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番外一

小说:招摇过境 作者:香草芋圆
    番外一叶家东南行

    “三郎,你这场病迟迟不愈,好好的人瘦得脱了形,我这做长姊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长姊仪态端庄地坐在紫檀木绣墩子上,精致绣帕掩住发红的眼角。姿态一如当年他初入京城时,神色表情各异、却又不约而同以帕子遮盖眼睛的贵妇人们。

    高大宫室静谧而压抑,说话传有回声。影影绰绰的灯光里,长姊身边的亲信宫人们齐声劝慰,“娘娘保重贵体。”

    年轻的官家身穿锦绣朱袍,坐在隔间远处。从小在眼前看顾长大的少年极力掩饰防备和敌意,人坐得太远,以至于传来的声线带有嗡嗡回音

    “母后叮嘱我来探病。阿舅可好些了。还能说话起身,看来也无甚不好的。”

    四处皆是混沌,粘稠黑雾在阴影里扭曲成奇形怪状的影子。脚下似踩在云层高处,去看时却又空荡荡的。

    一个熟悉的少女清脆声线喊,“三郎醒醒。天亮了”

    魏桓醒了。

    他们露宿在野外。

    节气过了霜降后,江南开始降温。不久前下了一场雨,叶家车队在细雨里失去方位,原本向东南行走的方向走偏了一点,径直向东走了两日,直走到泰州城外时才察觉出不对。

    叶扶琉醒得早,已经梳洗完毕,蹲在魏桓身边,担忧地注视着他。

    “怎么了。这两天天阴多雨,便没听你说几句话。刚才叫不醒你,可是身子哪处不舒服”

    魏桓如常地坐起身,安抚拍拍她的手,“并无哪处不舒服。凌晨做了个不太好的梦,耽搁起身。”

    叶家车马停在田埂边。所有人凑一处研究舆图和附近地形。

    “几天前路过扬州城,路径还是对的。”

    “有两日逢着阴天小雨,没出太阳,我们大约就是那时走岔了方向,周围开始见山了。”

    叶羡春仔细地回想着,在简易舆图上画一道,“大约在这里走错路。”

    虽然东南方向错走成往东,但叶家人并不怎么在意。

    “没事。咱们既不缺盘缠又不缺干粮。”

    “前头就是泰州城,折往南边还是能到两浙。”

    “泰州也算是个大城。来都来了,我们不如去城里市集逛逛,顺便采买些物件如何这趟出来匆忙,雨具和秋衣准备得都不够。”

    叶扶琉掀开布帘,从车篷里探出脑袋,“你们先去采买,我和三郎后面跟上来。”

    魏大瞅瞅自家郎君,还想说话,被素秋和魏二一人拉一边,同时往前扯走了。

    叶家六头驴离开五头,原地只剩一头大青驴,无人赶车,它就自顾自地停在路边,在细雨里悠然低头啃草。

    叶扶琉身披蓑衣坐去前驾位,伸手不客气地拍拍驴耳朵,“你可别躲懒,我盯着你呢。大甜梨还要不要吃了继续走呀。”

    大青驴不满地叫唤,“恢恢”

    魏桓从箱笼里取出一

    把油纸伞,撑在叶扶琉头顶。

    叶扶琉侧身瞧他,“怎么只替我打,不替你自己打伞箱子里的伞又不止一把。”

    魏桓摇摇头,江南九月并不甚冷。路上吹点风雨,人反倒清醒几分。”

    叶扶琉稀奇地打量他。“有伞还要淋雨,你这是自寻苦吃呀。罢了,你喜欢淋雨,少少淋会儿,我不拦你。”

    魏桓笑了下,没接话。

    但也没拿伞。

    两人就这么并肩坐着,一个头顶撑伞,一个坐在雨中,慢悠悠地赶车往泰州城方向行去。

    “梦着什么了”叶扶琉随意问,“一大早不怎么言语。你那位过世的老师在梦里骂你了”

    魏桓便也随意地答,“我老师在世时倒是时常当面骂我。去泉下之后,虽然偶尔入梦,却再没有骂过我一句。倒在梦中总是笑喊我的名字,问我为什么不去他家里了。”

    叶扶琉奇道,“去他家里做什么”

    “老师是北方人。从前时常喊我去他家里,吃师娘做的汤饼。”

    叶扶琉嘶了声,“梦境通鬼神。你可别应他。”

    “我在梦里应过老师,眼下还早,再过些年岁。”魏桓顿了顿,又道,“昨夜梦见的不是老师,是家中长姊。或许是京城那封来信的缘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确实有道理。”叶扶琉单手抓缰绳,冲他的方向摊开手,“信呢让我瞧瞧。”

    “烧了。”魏桓淡淡道,“无意应她回京,自然无需留着。”

    叶扶琉赞同说,“烧得好。”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突然一勒缰绳,把车停在路边,凑过来仔细打量他的神色。

    “时常见你郁郁寡欢,不怎么开怀的样子。从前只当你病得重。但如今病快好了人还是这样。”

    柔白的指尖搭在他眉眼间,“喏,就像现在这样,虽然人看似平静,心绪宁和,但绝不是开心畅快的样子。你有没有发现,自从你早上起来,小半个时辰一句话不说,魏大魏二看你小心翼翼的,素秋都不敢和你搭话。”

    “是么我倒没在意。”魏桓失笑,“你我说看起来平和,却又不是开心的样子开心的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叶扶琉不假思索,“就是秦陇那样。”

    魏桓想了片刻,微微地笑了下,“整天乐呵呵的无忧无虑相,风华少年郎。”

    “秦陇过年就二十三了,没比你小几岁。”叶扶琉嗤道,

    “他这年纪,喊一句少年郎可是给他脸上贴金了。看把他给乐的。”

    “秦陇还是少年郎。”魏桓不甚在意,“看的是心境,不在年纪。”

    他把叶扶琉抚摸他眉心的纤长指尖握在手里。“这次随叶家出游,我真真切切地开心。但积习难改,你若见我走神,多提醒我一句便是。”

    叶扶琉眨了下眼睛,“你自己说的。你可记住。”

    “记住了。”

    应下当时,魏桓只当是句寻常应诺,还没想到

    后果是什么

    天空阴雨连绵。小雨里,魏桓又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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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泰州城里采买的众人没这么快返回,大青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他思索着,离开魏家祖宅,由江南去两浙,虽说知会了江县官府,给出“养病游历”的理由,不知会不会被秘密报上朝廷,引来猜忌。两浙路驻扎的厢军有他三四名旧部下

    嘴唇被什么东西碰了下。

    叶扶琉手指戳了戳柔软的下唇,惊奇,“你嘴唇好软。”

    魏桓“”

    抬手把不老实的手指握住。

    叶扶琉忍着笑,左手换右手,又戳了戳他柔软的唇角。

    “谁又走神了可不是我。谁说走神了要人提醒的你可不许捉我两只手。我撑着伞呢。”

    魏桓装作没听见,把调皮揉捏他唇角的右手也握住了。

    两只手掌合拢,十根纤长柔白的手指俱都攥在掌心,视野里并无人迹,耳边淅淅沥沥,幕天席地的秋日雨帘里,他放开缰绳,任青驴沿着山间小路溜溜达达地前行,车上两人拥吻在一起。

    素秋接近傍晚时回返。两边相逢时,素秋骤然吃了一惊,“娘子,你这是跑哪里淋雨去了怎么从头到脚湿漉漉的伞呢快换身衣裳去。”

    魏大也吓了一跳,刚喊了句“郎君,你身上也”

    魏二在旁边咳了声,“郎君的秋季衣裳匆忙之中只带出两身,如今来不及换洗,这可如何是好。”成功地把话题转开。

    魏大回身指着前方隐约显现的城郭轮廓,“刚才看到城里有成衣铺子。”

    素秋想起一件事,问叶扶琉“泰州城里是不是有叶家一处布料铺子我记得那家铺子算江南大店。”

    “是大店。”叶扶琉肯定地补充,“兼卖成衣。”

    雨势越来越大,众人一致同意去城里寻处脚店投宿一两个晚上,顺便再采办些秋冬衣物,等这阵秋雨停了再南下。

    原以为荒郊野外麻烦,进城不会再有麻烦,没想到叶家车队刚进城就遇到一桩不大不小的争执。

    叶家不缺钱,挑的自然是城里最大的一间旅店,名唤“江都亭”,房舍三百余间,兼营酒楼茶肆,日夜灯火通明。傍晚生意最为兴旺时,江都亭门口人声鼎沸,商客来往不绝。

    叶扶琉取出一贯打赏铜钱,扔给殷勤出迎的店小二“好好照看我家驴车。看好随行人数,跟我来的人务必安排好住处。”

    顶楼开三间上房,素秋住最中间的一间上房,叶羡春和秦陇合住左隔壁房,魏大魏二合住右隔壁房,各人全都安排完毕,各领铜匙上楼。

    叶扶琉指指自己,又指了指身侧的魏桓,“顶楼再开一间上房,和其他人隔远点,我和三郎住同一间。”

    魏桓闻言有些意外,瞥了她一眼,对店小二道,“两间上房。”

    叶扶琉“一间房。”

    魏桓还要再说,叶扶琉举起沉甸甸的荷包“叶家的钱袋子在我身上。你的

    钱袋子在魏大身上是不是他人可不在这里。谁付账谁说了算。”

    魏桓“”

    店小二在旁边察言观色,自以为看明白了,忍着笑过来劝,“这位郎君可是新婚燕尔,初次出门哎呀,你家娘子都不在意了,郎君莫要薄面皮。出门在外,能省些费用还是省些的好。夫妻当然共一间房,郎君莫介怀,莫介怀。”

    说着乐呵呵递过来一把铜匙。

    “三楼最东边寅字上房放心吧娘子,你家人都在三楼西边。”

    叶扶琉笑吟吟又赏了小二一把铜子儿。“有劳。”

    魏桓“”

    魏桓“过于显眼了。三兄晚上定会过来敲门的。”

    叶扶琉才不在意,“叫他来敲。”

    说着像是想起什么,她扯起自己的衣袖,示意魏桓来摸,“城外淋场雨,到现在还是湿的。再在门口吹阵子风,我说不准要病了。”

    魏桓以手指捻了下衣袖,布料果然濡湿,他默不作声地取过铜匙,率先上楼,去顶楼最东边寻到“寅”字门牌的上房,铜匙开了门,又招呼小二送来熏干衣裳的熏笼。

    叶扶琉脱下身上半干未干的外裳,挂在熏笼高处,魏桓背身站在窗边。

    江都亭是泰州城里最大的一间旅店,选取地势向阳的高地,他们所在的这间上房又是江都亭最顶层上房,视野开阔,近处可以俯瞰旅店各处曲栏庭院,往远处可以眺望外头热闹市集。

    但无论外头的景致再美再热闹,魏桓此刻背身凝视着窗外闹市,凝望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了些。

    叶扶琉挂好衣裳,突然升坏心思。

    她无声无息地靠近几步,从背后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肩头,轻盈地往前一跳,整个身子压在面前修长的背上。温热气息吐在耳边,快活地大喊,“吓到没有”

    魏桓从头到尾没有看到内室动静,却似早有准备似的,并无多少惊异神色,反手把她从背上拉下,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淘气。”

    直到这时,他的视线窗外挪进室内,这才留意到她身上居然脱到只剩一件绯色单衣。

    视野里有物件随风摇晃,他本能地瞥去一眼,淋湿的对襟褙子和里头一件杏色夹衣俱都挂在薰笼上

    魏桓瞳孔微微一缩,立刻抬手把半敞开的窗关上了。

    叶扶琉揽着他的肩,却也在他耳边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都不会被吓到啊。我家长辈从前被我湿淋淋地从后背扑上来一次,把他给吓了个半死。我今天也是湿淋淋的。”

    魏桓莞尔,“你从前和我说过一次,忘了心里有所准备,自然不容易被吓到了。”

    “这样啊。”叶扶琉眨了下眼,“三郎,你身上衣裳好湿啊。”

    早前在城外时,遮雨的油纸伞早不知落在何处,两人在细雨里亲吻,任由青驴溜溜达达地走出了两里地。她的衣衫都湿了大半,更何况大半个身子挡雨的他呢。

    魏桓身上海蓝色的襕袍淋湿成近乎墨色,她身上的单衣也是半湿的。两人依偎在一处,初时不觉得,人体热气渐渐透过薄衫,若有若无的湿意洇进了彼此的呼吸。

    窗下庭院人来人往声响不绝,叶扶琉掂着脚尖,两人在紧闭窗边的交换了一个濡湿的吻。

    叶扶琉悄声说,“三郎,往门外看。我似乎听到什么动静。”

    “嗯”魏桓转过头去。

    虚掩的房门外,叶羡春维持推门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门边。

    两边视线对上的同时,叶羡春咳了声,艰难地道,“幺娘,妹夫你们忙。”瞬间转身,同手同脚地走了。

    魏桓“”

    叶扶琉不满地抬手捏了下郎君柔软的唇角,“别走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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